雁南关离凉州黄漠相去七百余里, 可放眼已是一片稀疏荒凉。沙尘漫天,迷得行路之人睁不开眼。
毛裕才领着八百兵马, 两日一夜不停歇, 径直赶至了雁南关东岭的一间驿馆。
附近少有人烟, 也并无村落。这家驿馆是由府衙修建的, 平日里除了用以接待赶路的官员, 无人打尖住宿。
军中的传令探子已快马前去打探过, 驿馆里除了柳佑前往凉州那队人马, 只剩下几个干活的杂役。
伍修贤拨给他八成的人马,个个都是精锐,若只是攻下一家驿馆, 还是轻而易举。
毛裕才救驾心切, 不及沙尘稍止,排查清楚埋伏,便下令将这驿馆外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他领着几名精锐踢门冲了进去,押下了驿馆里的一众人马,杀了个措手不及。
柳佑也被扣住了, 下巴被猛地抵在简陋的茶桌上, 他暗暗挣扎了两下,见到毛裕才大步进来,忙呼声迎他:“将军,将军!在下是柳佑!”
毛裕才握着长剑,闻声走近了,上下打量他的启朝官服, 先命身边将士将他给松绑了,挑眉鄙夷问:“你,便是那个少年白头翁?”
柳佑稍稍收拾了下衣着,眉心微低,又笑着作揖道:“在下已恭候将军多时了——”
“皇孙何在?”毛裕才冷冷打断了他的话。
陇南刘氏早都被杀光了,三郡旧臣中如今没有刘氏的立足之地,何况这柳佑又是个没资格入族谱的外养子,后来又在启朝燕鸿底下办过事,左右不受人待见。
柳佑笑着默然,仿佛是在思忖着要如何答体面话。
毛裕才等不及,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又提剑呛了句:“皇孙与太子妃若有半点差池,当心唯你是问!”
“将军说得是,在下自当以身家性命相护皇嗣与太子妃的性命,这几日懈怠半分。”
柳佑好生迎着,拱手恭敬问:“将军,只是在下得多问一句,敢问伍老可也到了?”
毛裕才将剑抱在胸前,稍稍放低了姿态斜目看他,说:“我正是奉伍老之命前来,此行务必要将皇嗣与太子妃平安送回三郡。这雁南关虽是个无人问津的破地方,可一行兵马也容易惹人瞩目,须得快去快回。等确保皇嗣无虞后,天亮些便动身往南吧!”
“此事,怕是不妥吧?”
柳佑稍直了身,要与他回旋商榷:“将军神武,护送皇嗣平安回三郡自是绰绰有余。只是皇嗣在外落难多年,贸然回朝不大合规制,毕竟太子未能亲眼见到他的孩子出世,林殷诸臣之中也没人见过皇嗣,在下实在是唯恐会有别有用心之人,于背后非议皇嗣真伪。伍老是旧朝重臣,又是太子亚父,他一言九鼎,皇嗣由他亲迎回朝,才最为妥帖。”
毛裕才听言,忽觉他其实是个懂分寸有眼见的人,为难时又有几分熟络起来:“唉,实不相瞒,此事我也是如此想的,还劝说过伍老。可时机不凑巧啊,二爷眼下要从邺京返回三郡,伍老抽不开身,执意要先去接二爷。”
柳佑压低了声,“那毛将军可否派人再去跟伍老通传一声?比起皇孙与太子妃的名誉与清白,去三郡倒还不是最打紧的。”
“这……也不是不可,”毛裕才皱眉,也悄声道:“可是怕只怕,伍老他不会答应啊。”
就在此时,二楼上房内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打破了二人的窃窃私语:“伍老既不愿我们母子回朝,又何必找这么多托词——”
毛裕才闻声,心中“咯噔”一声,当即跪了下来:“臣毛裕才,参见太子妃!”
那间被锁上的房门从里被打开。
女子走了出来,她面色素净得几乎是有几分憔悴,一袭粗布裙,素巾裹发,脚上的那双步履鞋却走出了步步生莲的姿态,美则美矣,却毫无媚态,雍容华贵得像是那佛祖座上的金莲。
她便是林鸣璋的太子妃,姜熹。
毛裕才不敢直视于她,余光只瞥了眼站在姜熹身旁的那个男孩,见那孩子的眉眼生得与林鸣璋简直一模一样,俨然就是太子小的时候。
他一愣,忙将头重重地磕到了地上:“臣叩见皇孙——”
驿馆内的将士也都齐齐跪了下来。
那孩子面对这么多人,稚嫩的面庞毫无惧色,小手扯了扯柳佑的袖子:“柳大人,他们都是何人?”
柳佑弯腰一拜,笑着说:“回小皇孙,他们都是来恭迎您与太子妃回三郡的,只是真正该来迎您的那个人还未到。”
“哦,”皇孙点点头,看起来很是信赖他:“人没到,那我与母后就再等等好了,大不了,我与母后就跟你去凉州。”
“这……这不太好吧!”毛裕才挤出干笑,又带着几分哄小孩子的语气道:“小皇孙有所不知啊,那凉州实乃凄苦之地,一点好吃好玩的都没有,再说太子妃与皇孙乃千金之躯,怎可冒险去那种地方?雁南关离邺京也不过百里,启帝若知道刑部狱中的犯人被换了,必会带重兵围剿!恳请太子妃与皇孙先与臣一道回去,臣定当竭力保全太子妃与皇孙周全!”
皇孙瞥了他一眼,并不搭理。
倒是姜熹清冷的视线微落,忽说:“本宫认得你,你可是毛蔚将军的儿子?”
毛裕才一愣,“正是。”
“毛蔚将军以前便是跟伍老一同出生入死的,他是个十分忠心又值得信赖之人,本宫记得,当年洛河一役,毛蔚将军为救太子才出了意外。想来他的儿子,也不会逊色到哪去。”
毛裕才想起亡父,想起还未振兴的家族,一腔热血被煽动了起来,咬牙道:“只要是为了皇嗣,为了大殷,臣必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姜熹极浅地笑了一下,缓步便往毛裕才面前走,柳佑弯腰给她让了路,将皇孙牵到了自己手中。
“毛将军言重了,倒也不必万死——”
话音还未彻底落下,姜熹的袖中便亮出了一把利刃。
外头的风沙裹袭着不见天日的夜色,如恶魔鬼魅一般席卷了天与地,茫然浑噩。
那热血溅了三尺高,最终与地上肮脏的尘埃混在了一起。
毛裕才用剑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跪着倒下的,用力凸出的白瞳先沾了地。
主将暴毙,众将士惊愕,握剑望着那三人,一时不知该如何进退。
“诸位不必惊慌——”
柳佑不明的笑声掺着风,“方才也都听见了,毛将军是甘愿为太子妃与皇孙所牺牲的,待皇孙归位于大殷朝廷,他便会是头等功臣,诸位也都是功臣。”
毛裕才的亲信站了出来,用剑直指姜熹,“妇人好歹毒的心肠!毛将军是一心要来搭救皇嗣,你何至于此!”
姜熹只是用粗糙的布擦拭匕首,面无神色。
柳佑挑起一边眉:“这位军官何故要出言不逊,太子妃面前,可要慎言。”
又有另一将士忍不住插嘴:“还慎言个屁!想要让伍老来亲迎回三郡,还不是为了自己儿子踹了他叔叔,将来好当上皇帝,可也不看看这小屁孩的毛长齐了没有!伍老心中自有决断,若是要扶持你儿子做皇帝,早就来了!”
姜熹这才不悦地看了那帮人一眼,收回了匕首。
众怒难平。
军中将士最讲求的是出生入死的情分,若无统帅,便是天皇老子与他们又有何干。
可他们的剑还未及拔出,就听得外头数十声巨响,顿时将驿馆外埋伏着的兄弟炸得血肉模糊。
哀声连连,甚至还有残断的手脚飞溅到门窗上。
他们措手不及,这才听到有人在沙石和炸声中撕心裂肺地疾呼:“有埋伏!是、是火门枪!!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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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生到底还是孩子心性,与林荆璞在路途中待了三日,便放下了怯懦与防备,渐渐熟悉了起来。
竹生午后睡不着,便又央求林荆璞讲大殷朝的故事。
一个王朝的故事,讲一路也讲不完,林荆璞便继续着昨晚的说了下去。
过了会儿,竹生又一脸认真地问:“舅舅,可你前日还跟我说,读书才是治理天下民生的正道,可是为什么,太子当年会重用那么多武官?”
“你这问题问得好,”林荆璞一笑,耐心解答:“大殷朝廷的文职都被世家所垄断,科举多数成了世家擢用自家人的手段,许多不入流的人也因此当上了官。可武官的功名,全都是靠一场场胜仗打出来的,这是世家子无法通过徇私舞弊所达成的,否则打了败仗还容易丢掉性命,于是朝廷里便有了像曹将军、亚父这样厉害的人物。再者,大殷是个尚武之国,贵族子弟不论男女都兴修习骑射剑法。我从小身子不好,才不曾习过武,可皇兄是带兵出征过的。连皇嫂还未出阁时,就曾女扮男装混入军营,同将士们一同陷阵杀敌,想来,她的身手也是不错的。”
竹生听得入神,林荆璞便听得外头有匹快马跟了上来。
“二爷,伍老,急报!急报——”
那匹马跑得过急,一停下便倒地累死了。
一士兵便从马上摔了下来,也凭着最后的一丝力气,连滚带爬地跪在了伍修贤面前,林荆璞闻声,也立即掀帘而出。
“发生什么事了?”
那士兵口干舌燥,带着惨痛的哭腔:“毛将军率领我们赶至雁南关,的确是见到了太子妃与小皇孙,可不想、不想有人事先在雁南关埋伏了大批火门枪,我们的八百将士……全军覆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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