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走在涉谷的街头, 闷热的空气从人行道的砖缝间钻出,仿佛凝成了一团,一阵阵地往上扑。阴沉的天与过于湿润空气身上的布料都变得沉重了几分,能感觉到警服都黏在皮肤上了。
说实话,这实在不是什么舒适的体验。
松田阵平扯了扯警服的领口, 让空气灌入衣服中, 总算是稍微感觉到一点点的凉爽了,可惜随之而来的闷热感很快就压倒了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惬意。
现在是四点整。巡逻任务的结束时间是四点半, 还有三十分钟。
也就是说,他和降谷零还得在涉谷的街头再巡逻上半个小时。
光是想一想这难熬的三十分钟, 松田阵平就觉得不爽。
对于巡逻任务, 松田阵平其实没什么怨言——就算是想要抱怨, 那么他的抱怨对象也一定是今日这糟糕的温度。
但没办法, 抱怨当然是没办法抱怨的。巡逻任务是计入成绩中的一项,还是必修的分数,不完成不行。
反正也就只剩下半个钟头, 能耐一下就能过去了。
松田阵平卷起一截袖子, 挺直后背。他很不想表现得自己好像已经很累了的模样——尤其是站在分外认真的降谷零身边时, 他更不想要落于下风了。
他不太想得明白,明明和他一起在涉谷的街头巡逻了这么久, 和他一样流了满身的汗,为什么降谷零看起来依旧是游刃有余宛若还能轻轻松松地再巡逻上四十八小时的模样。
难道又是那过分认真的性格和过于正义的特质在悄悄作祟吗?
松田阵平不着痕迹地瘪了瘪嘴,继续走着,盼望时间可以过得再快一点。
忽然, 他感觉到降谷零碰了碰他。
“车站那边的那个孩子。”降谷零指了指街对面的纤瘦少女,“她好像在那里坐了好久,不是吗?”
“嗯——?”
松田阵平拖长了声,抬手扶正帽子,顺着降谷零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果不其然,那里站着一个少女,穿着宽松的深蓝色衬衫,微卷的短发被风吹得很乱。眼镜都快要滑到鼻尖了,但她却浑然不觉,低垂着眼眸,不知道正在盯着什么地方。
“她好像在车站待了很久了吧。”
在一点钟降谷零和松田阵平准备开始巡逻工作的时候,恰好看到这个少女提着大大的行李袋走到车站。因为她是街上唯一一个戴了口罩的行人——还是相当显眼的黑色口罩——所以他们才会留下印象。
而后,在两点半左右,在同样的车站,降谷零又看到她了。她把行李袋放在脚边,双耳插着耳机,正站在站牌前,看着公交车的线路图。
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还能听到她耳机中传出的摇滚乐的声音。
三点一刻,走过同样的那条路,她依旧还是在那里。耳机已经摘下来了,挂在脖颈上,口罩也被褪到了下巴处,露出过分白皙的肌肤。她不停交换着站立的重心,四下张望,似乎很是不安的模样。
而四点零五分的此刻,她仍然站在车站……
……纠正一下,现在她已经换了一个姿势,变成了坐在车站的长椅上。
“大概是迷路了吧。”松田阵平打了个哈欠,“否则也不会在车站待那么久。”
降谷零抿着唇,颔了颔首:“我也觉得是这样。走,一起去问问。”
“……为什么我也要跟着一起去?你自己过去不就好了?不要影响我的巡逻任务啊降谷先生。”
“帮助有困难的市民,这不就是巡逻任务中的一部分吗?”
说出这话的降谷零,周身简直像是闪烁起了正义的光辉,都快要闪耀到令人睁不开眼了。
如此义正言辞的话语让松田阵平败下阵来。他罢休般抬起手,恹恹道:“行吧行吧。我去还不行嘛。”
等待红灯转绿,再穿过十字路口,径直向车站走去。
还没来得及和疑似迷路的少女说上一句话,却先听到了格外响亮的“啪嗒”声。
是她拿在手中的游戏机摔在了地上。
其声之响,让同在一个车站等车的人都忍不住纷纷侧目,看向摔在地上磕到险些就要散架了的游戏机。
少女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两个度,变成了骇人的惨白。她慌忙俯身把游戏机捡了起来。
大概是身子压得实在太低了,背在身后的双肩包顺着脊背的弧度滑了下来,连带着挂在包上的塑料玩偶一起,砸在了她的后脑勺上。
这一下的突然袭击实在威力十足,都能听到她发出了“嗷”一声哀嚎,被砸中的脑袋也随之垂得更低了。本就已经滑到了鼻尖的岌岌可危的眼镜再也承受不住地心引力的召唤,完全从她的脸上脱离,掉在了地上。
降谷零从没想过,原来眼镜掉落在地时,原来会发出这样清脆的声响。
谢天谢地,眼镜没碎。少女从地上捞起眼镜,飞快地用衬衫下摆擦去粘在镜片上的灰尘,重新把眼镜戴了回去,颤抖的手抓起放在膝盖上的游戏机。
她用力摁着侧边的开机键,用力到手背的经络都清晰可见了。
但不管再怎么用力,也依旧是于事无补。游戏机的屏幕仍是漆黑一片,并没有亮起任何的光。
毫无征兆的——也可以说是理所应当的,她红了眼眶。她拿着游戏机,指尖依旧抵在开机键上,一言不发,只有眼泪在啪嗒啪嗒的掉。
降谷零赶忙加快脚步,走到了她身旁。
“您好。”他微微伏低身子,让自己视线与少女处在同一水平线,柔声问她,“您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大概是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有声音在身旁响起,少女被吓到了。她猛然站起,扬起的发丝打在了降谷零的脸上。
嘶……还挺疼。
但这点小痛感并不重要。
降谷零挺直了后背,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她,又问道:“你是迷路了吗?”
少女不说话,眼泪掉得更厉害了,捧着开不了机的游戏机,往后挪了一小步,肩膀一耸一耸的,无声地抽泣着,一言不发。
这可实在是意料之外的反应。松田阵平惊讶之余,还不忘揶揄起了降谷零。
“啧。你把人小姑娘惹哭了。”
降谷零倒是想要辩驳,但这种时候也实在是不好说什么,只好瞟松田阵平一眼,权当是对他的无端猜测表示不满。
“你们俩在干什么呢?”恰好也走到了这附近的伊达航带着同行的诸伏景光和萩原研二过来了,“遇到事了吗?”
“嗯……”降谷零闷闷地应着,“她好像迷路了,一整个下午都待在车站。”
伴随着降谷零的话,五个人的目光齐齐地落在了她的身上。他们走到她面前,可还没有来得及问出些什么,她却哭得更厉害了。
确切的说,都已经哭到发抖的程度了。
她紧靠在车站的广告牌上,缩着身子,像是恨不得想要把自己埋进广告牌里似的。
被五个身高一米八以上的警察团团围住,不管是谁都会觉得害怕吧。更何况,遇到了这种状况的她,还只是个未成年而已呢。
意识到了这一点伊达航立刻让众人散开。
闷热的空气好像随之瞬间变得清透了许多。少女的颤抖也总算是舒缓了些。她迟疑着抬起头,透绿的眸子怯怯地扫过眼前的五人,最后落在了萩原研二递来的手帕上。
她盯着蓝白格纹的手帕看了好久,却没有伸手去接。
“没事吧?”伊达航问,“别难过,有事可以告诉我们。”
大概是他长得一脸正气,问起话来又是中气十足,她的眼泪又涌出来了。她时而低头看看怀里的游戏机,时而又抬眸望向伊达航,哽咽着说:“呜……psv……坏掉了……”
听到这话,诸伏景光下意识地看向了她拿着的这台水蓝色的掌上游戏机。
他记得,这好像是索土公司最新出的游戏机,前几天才刚刚发售。
之所以能记忆深刻,还要归功于索土公司投放在各处的广告,让对游戏不感兴趣的他都记住了psv的发售日。
不过,只是单纯为了游戏机的损坏而哭泣不止,似乎有点不太正常吧?
他想,游戏机的损坏大概就只是情绪爆发的诱因而已,她应该经历了其他更糟糕的事情才对。
不等详细询问些什么,少女就主动地把什么事都说出来了。
然而……
“喂。”松田阵平用手肘推了推降谷零,“你听懂她说什么了吗?”
“……没。”
京都方言腔太重,再加上怎么也止不住的哽咽,让她的一大堆话听起来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什么似的,听不懂的部分比能听懂的部分还要多。
他们尽量不露出困惑的表情,决定从基本的方面入手。
“那个……你多大了?能先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吗?”
“雾岛……桐崎……”她摩挲着鼻梁骨,带着哭腔小声说,“十六岁。”
五人了然般点点头。
果然没猜错,这是个未成年人。
颇有耐心地好好询问了一番,“迷路少女之谜”总算是得到了解答。
为了去看心爱画家于周六周日开幕的画展,桐崎独自一人从京都来到了东京,本意是想要前往位于浅草的酒店,但中途却被偷走了钱包,又误打误撞走到了涩谷。
所以降谷零没猜错。她确实是迷路了。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手机没电了……”她小声啜泣着,“门票也没了……”
画展的门票和写有酒店地址的纸条,以及明天傍晚回程的车票,全都放在了钱包里——包括她的学生证也在里面。
可以说,她现在的全部家当都被该死的小偷给偷走了。甚至连psv都摔坏了。
她心态崩了。光是想一想眼下的糟糕处境,她就忍不住泛上泪意。
明白了大致情况,接下来自然就是要制定相应的解决方案。
伊达航坐在她身边,安慰地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问她:“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去警局。”
桐崎一抖,连哽咽声都顿了顿。她揉搓着手中的纸巾,不安地四下张望,喃喃道:“不能去警局……”
“为什么?”萩原研二倚靠在广告牌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笑意,“警察可以帮你。”
“我知道!”桐崎急急地说着,但很快声音就又轻了下去,“我知道……但要是警察那边知道‘雾岛桐崎’失踪了的话,肯定会告诉爸爸的……我不想让爸爸知道我在这里。我是瞒着爸爸,自己一个人过来的。”
一段长长的话,实在不怎么容易听得懂。看着他们脸上略显困惑的表情,桐崎顿时明白了。她抿了抿唇,将脑袋压得更低,什么都不再说了。
虽然没能听明白细节,但勉强也算是掌握了个大概。
他们隐隐觉得,她大概是京都警视厅某位高层的孩子。
“小姑娘。”伊达航沉声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没有!”
桐崎果断否认。
“我只是……偷偷跑来了东京而已……只是这样而已……”她焦急地为自己辩白,“我没有离家出走。真的!”
说着说着,她又快哭了。幸好这次她努力地忍耐住了。这让警校五人组不禁松了口气,
其实他们很不擅长应付女孩子的眼泪(萩原研二除外),生怕桐崎再哭个不停。
“钱包是在什么地方被偷的?”
“还记得你入住的酒店叫什么名字吗?”
“需不需要联系家人?”
一人抛来一个问题,拧在一起便就变成了一堆问题。桐崎怔愣地眨了眨眼,被这些问题砸得有些晕晕乎乎的。
她思索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让自己的吐字尽量清晰:“离开机场以后,我去了美术馆。那个时候还在,因为我用的是现金买的门票。再然后,准备坐上计程车去浅草的时候,钱包没了。”
还是坐到一半才发现钱包被偷这一悲惨现实。更惨的是,计程车司机是个咄咄逼人的中年老大叔,一听她钱包被偷,想也不想就说她是想坐白车,还说出了一堆类似于“你们京都人都是这德行”这样的难听话。
然后就把她从车上赶下去了。
“我连这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桐崎可怜巴巴地咕哝着。
但就算她知道这里是哪儿也根本没用。谁让她对东京的了解程度完全为零呢。
“是哪个美术馆?如果去那块区域的警局问问的话,应该能得到一点线索。”诸伏景光问她。
桐崎很快就给出了美术馆的名字。
毕竟她美术馆是中午才刚去过的地方,她不至于会这么快就忘记。
“在那里?好,我知道了。”诸伏景光直起身,转身离开,还不忘给同伴留下了一句,“我去问问那里的同僚,尽快把丢失的钱包带回来。”
“哎,等等。我也去。”伊达航追上诸伏景光的脚步,扭头对降谷零道,“你看好她。有任何消息会和你们说的。”
“……哦。”
虽然降谷零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偏偏被安排上了未成年保姆的工作——难道是因为自己是“第一发现人”的缘故吗?
不管怎样,照看迷路少女也是必要的任务之一,降谷零自然会认真做好。
而另一位“第一发现人”松田阵平,对这件事好像就没有那么上心了。他盯着不远处的钟楼,在分针不偏不倚恰好指上钟面上的“6”时,立刻脱下了闷得他满头是汗的警帽。
“巡逻任务结束,我先回宿舍去了。”他向降谷零和萩原研二挥挥手,“拜拜。”
“喂……”
降谷零没能叫住快步离开的松田阵平。
“算了。随他去吧。”萩原研二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今天可真热啊。一直待在车站感觉也怪不自在的,要不然还是换个地方坐坐吧。你觉得呢,雾岛妹妹?”
他笑着看向桐崎。
已经在这里吹了一下午热风的桐崎其实已经快要习惯今日东京的闷热天气了。不过,如果能换个更舒服的地方待着的话,她当然也不会介意。
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拎起行李袋,跟着降谷零和萩原研二。
忽然,她感觉到手中一轻——是降谷零从她手中拿过了行李袋。
度过了一整个糟糕下午的桐崎,直到这时候才感觉到了一点点温暖的实感。她放缓了脚步,稍稍落在了降谷零和萩原研二的身后。
看着他们并肩走在一起的背影,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那个……”她喃喃着,眸光微动,“……你们真的愿意帮我吗?”
“嗯?”
这奇怪的问题让两人齐齐转过身来。
“当然了,我们是警察嘛。”萩原研二轻轻拍着她的脑袋,安慰道,“等钱包找回来就不会再这么糟糕了。对了,要去吃点东西吗?我猜你下午的时候都没有好好地吃过什么东西吧。”
猜对了。
桐崎岂止下午没进食,她甚至连午饭都没有吃。
以她此刻的饥饿状态,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一起去吃东西的邀请,但桐崎却显得有些扭扭捏捏的。她揉着衬衫下摆的纽扣,差点把纽扣给揉到脱线了。
“可是……我没有钱……”
说出这几个字,桐崎的耳廓都不自觉的烧红了。她从没有想过,自己居然还会有说出这种话的时候。
“没关系,我和零请客。”萩原研二阔气地揽住降谷零的肩膀,把桐崎也一起拉了过来,“来吧来吧。去吃关东煮,怎么样?”
警察学校附近的有家卖关东煮的小店,便宜又好吃,是难得一尝的美味。这会儿客人也不多,他们轻轻松松地就找到了空座。
小店里的温度似乎要比外头还要再高上那么一点,老旧的电风扇在头顶上吱呀吱呀地吹,台子上还摆着辣酱和芥末之类的东西。
透过短短一截布帘,能够看到正站在大锅前煮汤的老板,从汤中冒出的热气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这家店里的一切,对于桐崎来说都是无比陌生。她总忍不住四下张望,对什么都觉得好奇。
“雾岛。雾岛?”
被降谷零叫了好几声,桐崎才反应过来。她收回目光,看向降谷零。
“你是提前在浅草预定好了酒店吗?”
桐崎点点头,但又说:“我不记得酒店的名字了。”
“不记得了?”这实在是出乎意料的回答。想了想,降谷零又问,“不是你自己预定的吗?”
“是我弟弟帮忙预定的。”
原本她是想要在抵达浅草之后再随意找一家酒店入住,但听了她这番粗糙计划的桐原却表达出了强烈的意见。
——“这未免也太草率了一点吧。要是到时候没一家酒店有空房了怎么办?你得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啊!”
桐原如此抱怨着,麻利地帮她定好了酒店,顺便把酒店地址写了下来。
可惜谁都没有料到,放着酒店地址小纸条的钱包,居然会被偷掉。
更没有料到,以桐崎的糟糕记忆力,根本就没能记住酒店的地址。
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原来你弟弟知道你在这里啊。”啃着萝卜的萩原研二笑道。
桐崎一扯嘴角,应了声“嗯”。
只有他知道。桐崎在心里补充了这么一句。
萩原研二还想说点什么,但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就知道你们俩会在这里。”
已经换上了一身便服的松田阵平挤到了萩原研二和降谷零身边。他刚冲完澡,能闻到他身上还残留着一股清水的味道。
问他为什么会过来,他笑而不答,只是向桐崎伸出了手。
“你的游戏机摔坏了吧?给我,我来帮你修。”
帅气的话语配上帅气的脸,然而下一秒就被降谷零拆台了。
“你什么时候还修过游戏机了?”
松田阵平倒也不恼,慢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螺丝刀,坦诚道:“我也没说我修过游戏机啊。”
“……”
桐崎不着痕迹地把拿出的psv又重新塞回到了包里。
“但修东西这种事,原理都差不多。不管是修理游戏机还是修理□□,只需要把错位的地方摆正,就可以了。”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不过,如果是拆弹的话,那可就要反过来了。该去除的,是正确的线。”
这话桐崎没怎么听明白,但也不得不承认好像还挺有道理。于是她又把放回去的psv拿出来了,颇有礼貌地双手递上。
“麻烦您了。”
松田阵平对她一笑,接过psv,动手拆了起来。
在他费劲拆着游戏机的时候,正好桐崎摆在桌上充电的手机差不多能用了。
这会儿天已经快要黑了。这个时间点,早已经过了放学时间,就算是桐原要留在学校参加社团活动,想必也到家了才是。
桐崎盯着通讯录上标记着“家”的这个电号码话看好一会儿,也犹豫了好一会儿,始终没能按下拨通键。
她不是不想打给桐原——哪怕单纯只是为了今晚的栖身之所,她也一定会询问弟弟的。
她只是,有点担心而已。
这几天母亲去旅游了,父亲不会在家里。但有没有可能,父亲会突然回来呢?她对外宣称,是因为要去朋友家里玩,所以今晚才不会回家。如果接到电话的是家里的某个佣人,而她又刚好察觉了自己其实正身处别的城市,这又该怎么办呢?
明明这就只是些可能性极低的虚假猜测而已,却让桐崎无比惊慌。
她的心中第一次窜出了这样的念头——是不是不来东京比较好呢?
“再不吃就要冷掉了。”
桐崎猛然抬起头,看向降谷零:“……什么?”
“我说,年糕再不吃的话,冷掉以后就会变硬了。”降谷零格外贴心地提醒着,“如果还有别的什么想吃的,就直接告诉我吧。不用客气。不管怎样,总还是要吃饱才行,对吧?”
他觉得自己说出的就只是很普通的话语,但却看到桐崎的眼中隐隐有了些微泪意。她别开脑袋,轻轻地点了点头,拿起年糕串。
小口小口地吃完略冷的年糕,桐崎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喂?”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变声期的沙哑少年声音。
接通电话的人是桐原,这就意味着,她所设想的一切糟糕可能性,通通都没有实现。
桐崎松了口气,向他问起了酒店的名字,很顺利地就得到了答案。然而随即而来的问询,让她陡然悬起了心。
“姐,你不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吧?”
这话听得桐崎不自觉地合紧了膝盖,连脊背都挺得更直了。
“没……没啊!”她结巴着说。
可能是电波消磨掉了她话语中的心虚,桐原什么都没有听出来。他安心地应了一声“嗯”,不忘叮嘱着她自己一个人在东京小心一点,而后就挂断了电话。
看着通话结束的界面,桐崎特别想要告诉桐原,其实她这一路已经相当小心了。
但钱包被偷什么的……真的不是她小心一点就能完全避免的吧。
她瘪着嘴,把手机放回到台面上继续充电。盘子里还有一串肉丸和昆布。她已经有点饱了,看着肉丸觉得有点恹。正考虑着是不是应该吃下肉丸,忽然听到松田阵平说了一句“找到了”。
“是电池被摔得松脱了,难怪会无法开机。”他用螺丝刀的尾端敲了敲锂电池,“只要安回去就好了。”
“哦……”
桐崎没怎么听懂,但还是感觉她挺厉害的。
把电池放回原处,松田阵平并不急着把拆下的盖子装回去,而是先试着开了下机。确定没有哪里有问题了,这才阖上盖子,把螺丝挨个拧牢。
“话说起来。”松田阵平头也不抬地问桐崎,“你今天没有去上学吗?”
今天可是工作日,但未成年人桐崎却从京都独自跑到了东京,身上连校服都没有穿。
这一点其实他们都发现了,不过能够如此自然而然地询问出口的,大概就只有松田阵平而已了吧。
“该不会是翘课了吧?”萩原研二煞有介事般的凑近了桐崎身边,“翘课可不好,虽然我以前也翘课过。零呢,你翘过课吗?”
话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关于翘课的讨论。
降谷零咬下一大口鱼丸,直率地摇头。
“没有。”
这倒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萩原研二还是露出了很失望的表情,还念叨起了“零就是没意思”之类的话,看得桐崎也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
不过,她并不是因为翘了课才能来到这里的。确切的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学校了。
自从那件事之后,她根本没有办法去学校上课。
害怕人群,也害怕交流。如果不是因为这是心爱画家的最后一次画展,或许她也不会鼓起勇气来到这里。
“不管怎样,能够独自一人从京都来东京,已经很厉害了!”萩原研二摆出一副骄傲的模样,多拿了两串萝卜放进桐崎的盘子里,让她多吃一点。
“有来东京的胆子,却不敢向周围的路人求助。要我说,你也是挺奇怪的。”松田阵平把螺丝刀收进口袋里,用纸巾抹去了粘在游戏机上的灰尘,把它还给了桐崎,“呶,修好了。”
桐崎小声向他道了一句谢,将psv放好,默默吃着盘里的萝卜。
似乎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说了一句:“勇气是有很多不同种类的。”
她不觉得与他人对话的勇气和为了画展而从京都来到东京的勇气,是同一等级的。后者只需要冲动一下,就可以成功达成。但是前者,却不是单纯地燃烧心中的“冲动”就能实现的东西。
桐崎很庆幸,自己居然遇到了愿意帮助她的人。
甚至还能坐在这样热气腾腾的店里,吃着很美味的关东煮,听他们聊着很有趣的话题。真的太幸运了。
光是想一想,桐崎都忍不住想要落泪。不过,这次她倒是努力忍住了。
她可不想用眼泪影响到现在的气氛。
吃完了关东煮,降谷零提出是时候该送桐崎回酒店了。
“正好也问到酒店的名字了,直接过去吧。”他回头看向桐崎,“你应该也很累了吧,早点休息也好。”
桐崎颔了颔首,小声问:“我们是不是要走到浅草呀?”
听着这话,萩原研二笑出了声。
“走过去未免也太远了一点吧!坐电车就行了。不会花上很长时间的。”
“哦哦……是这样啊……”桐崎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既然决定好了,你们赶紧出发吧。我就先回……”
松田阵平站起身来,但还没来得及迈开一步,就被降谷零揪了回来。
“一起去浅草吧,‘第一发现人’。”
“嘶……”
由降谷零架着松田阵平,四人一起坐上了电车。这个时间点错开了下班高峰,但车上的人还是很多,幸而不怎么拥挤。
桐崎站在门边,莫名有点紧张。人们的视线更让她觉得紧张。
是了,身边站着两个身穿警服的高大男性,路人的眼光会显得有几分诧异,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现象。
对。很正常。很正常。没什么好紧张的。
桐崎做着深呼吸,努力让自己保持一颗平常心,悄悄地往降谷零身边靠了靠。
还是待在相识的人身边比较安心一点。她一向都是这么觉得的。
经过一个换乘站点时,车上的人下去了不少。一看到有空位,萩原研二立刻就让桐崎坐了过去。可桐崎总觉得,更疲惫的人应该是他们才对。
她一整个下午都待在车站,他们的一整个下午似乎都在涩谷巡逻。不管怎么说,该安安稳稳坐在空位上的,好像都不配是她才对。
还是把位置让给他们吧。
但一个空位,怎样才能坐得下三个人呢?还有,该怎么说,才能让他们坐过来呢?
桐崎苦苦思索着。还不等她想到任何的答案,就到了他们应当换乘的站点了。她急忙站起身,跟在他们的身后,走过复杂的站内通道,来到另一个月台。
当电车缓缓驶入月台时,“钱包搜寻组”那边传来了好消息——钱包找到了。
不仅如此,连小偷小摸的毛贼也抓住了。
两拨人商量着在酒店门口碰面,正好能将钱包还给失主桐崎,还能顺便一起回宿舍。
简直完美。
“钱包里的钱被小偷用掉了一点,不过已经勒令他补齐了。现在钱包里一共是十万块,没错吧?”把钱包还给桐崎的时候,伊达航说,“你再看看,有没有东西缺的?”
“没有了。谢谢。真的很谢谢你们。”桐崎紧紧攥着钱包,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只能笨拙地说,“如果没有你们的帮忙,我大概……大概会很惨吧……所以,真的很谢谢。”
伊达航摆摆手,爽朗道:“不用谢,这是我们警察的职责嘛。好了,天也晚了,还是早点去休息吧。下次一定要小心一点。”
“嗯,我知道了。谢谢。那么就……再见。”
桐崎向他们认真地鞠了一躬。
看着她走进了酒店,他们才总算是放下心了,转身离开。还没来得及走远,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不知为何,桐崎又跑回来了。
短短一段路跑得她气喘连连,连脸颊都泛红了。她扶着膝盖,急促地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将呼吸调整了过来。
“那个!”她似是有几分紧张似的,“明……明天,你们休息吗?”
这问法听起来有点奇怪。降谷零点了点头:“嗯。明天不上课。”
“那……我可以请你们一起去看画展吗?”她的声音都在发抖,“那位画家真的特别厉害。我……我……我希望你们也可以一起欣赏他的作品……可以吗?”
最后的问询声柔柔弱弱的,几乎都快要被浅草的晚风吹散了,幸而最后还是落入了他们的耳中。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桐崎笑了——这是她来到东京后第一次露出真情实感的笑意。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起来像是个十六岁的女孩该有的活泼模样。
“那就明天见。晚安!”
她跑回了酒店,轻快的足音好像许久都没有散去。
在回宿舍的路上,五人毫不意外地聊到了桐崎。
“拿回钱包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学生证了。”说着,伊达航不忘补充了一句,“我不是故意偷看,只是为了确定身份而已。然后,我发现,她是秀知院学园京都分校的学生。”
“诶?!”萩原研二显得分外惊讶,“秀知院……那不是有钱人的学校吗?等等……而且还是京都……而且还姓雾岛……”
雾岛这姓氏,其实不算多么少见。但如果把以上条件统统拼在一起,那么会出现的“雾岛”,就真的很少见了。
五人的脑电波瞬间达到了同一频率,并且得出了同一结论——他们帮助的少女,是京都财阀雾岛家的小孩。
一个名副其实的富家女。
不过,从她的身上,他们倒是没有看出任何有钱人的特质,反而比普通人还要更加怯懦一点。
松田阵平盯着路灯,自言自语地说:“要说到京都雾岛家的话,果然很容易就会想起那件事情啊……”
“确实。”萩原研二深表赞同,“这么一想的话,那个女孩的性格会这么的怕生,好像也不奇怪了——以及钱包里会放十万块也不奇怪了。”
这些话,诸伏景光都没有听明白。他觉得自己仿佛踏入了某个位置的圈子里,大脑也一片空白了。他只好愣愣地反问:“你们说的什么事情?”
伊达航垂眸看着他,有点惊讶地反问:“你不知道前年的那个新闻吗?”
被如此一问,诸伏景光显得更尴尬了。他沉吟了半天,才说:“呃……大概不知道。”
其余四人沉沉一叹气,但都没说什么。最后还是由降谷零解答了他的困惑。
“前年雾岛重工董事长十四岁的长子被绑架,绑匪要求雾岛家给出大额赎金才会愿意放人。交出赎金的当天深夜,警察在海里捞到了那个孩子的尸体。”
当年街头巷尾人尽皆知的新闻,哪怕是放在两年后的今天再谈,依旧是让人觉得唏嘘不已。诸伏景光也不再说什么了,他只是在想,被绑架的孩子如果能活着,应该也是和桐崎一样的十六岁。
失去血肉相亲的家人究竟是多么痛苦,他比谁都明白。
“对了,现在几点了。”
“让我看看……完蛋,快到门禁时间了!”
“要是过了门禁时间还不回去的话,就要被处分了吧!”
“没错没错没错……”
“别磨蹭了,还不快跑啊!”
五人的奔跑声踏响在夜晚的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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