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弥漫,老旧的小区里乘凉的人都已散场,只剩下几棵元宝枫孤独的伫立在风中,时不时哗啦作响。
红砖垒的六层小楼上还剩几扇亮着灯的窗户,三楼某处隐约可见有人正趴在窗台上,半个身子探在外面,支起一边手肘,用标准的老烟枪姿势夹着一根细长的棍状物,偶尔送到嘴边像模像样的咂摸两口。
最近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压在身上,终于把阮眠压成了心火过旺,嗓子眼里充着血像火烧火燎般疼,辣也不敢尝,烟也不敢抽了。
他咬完手里最后一口抹茶味百醇,身影从窗边消失。
客厅里的时针和分针重合一处,指向十二点整,阮眠算了算佛罗伦萨的时间,窝在沙发里给孟周发微信。
大概去年开春的时候,他就遇到过类似江家的这种情况,一对儿年轻小两口,打算装修完婚房就去扯证结婚,结果女孩喜欢田园美式的温馨,而男孩喜欢现代风格的简洁。
两个人谁也不肯迁就谁,谈着谈着就崩了,差点当场上演全武行。
最后事情演变男孩摔门离去,女孩把戒指扔了,哭着喊,“你根本不爱我!分手吧!”
阮眠没有这种搅浑水的经验,只能不知所措的僵坐在旁边,一动都不敢动。
家装圈子里也广为流传着一段话——
“你房子装到什么程度了?”
“到快离婚的程度了。”
“哦,那差不多要结束了。”
一年过去了,阮眠还是没有想明白这种无解的事到底能怎么解决,干脆把问题甩给孟周,美其名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爸爸救命。
约摸二十分钟之后,阮眠洗完澡,孟周的消息也回了过来。
“阮大设计!就这么点事还要来问我,就你这样出去可别说是我学生,丢人!”
阮眠挠挠鼻子,总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
……似乎有点像是他平时骂耿湾湾的话。
优良传统,师徒之间代代相传。
孟周紧跟着又来了一条消息,:“既然是各有各的喜好,那你为什么不去想办法同时满足他们?设计师的职业守则是什么?是满足!尽量满足入住者一切可实现的需求,在有限的空间内,动用你所有的脑细胞满足他们!”
阮眠的手指飞快的落在屏幕上,“我是想满足他们啊,这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正在搬救兵吗……”
“你的思维固化了,他们喜欢两种不同的风格,你就一定要规规矩矩的按两种风格割裂开吗?所有的套路都是用来打破的,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要去风格化?教你的东西全还给我了。”
阮眠看着手机怔了怔,脑子里似乎有一线微光闪过。
同时满足,去风格化。
如果同时具备中式和欧式的特点,那么还有什么可争?
Chinoiserie,法式中国风。
早在十七世纪末,中国风就席卷过西方,丝绸瓷器这类特产大量进入法国,成为上流社会显示权力与财富的奢侈品。
除此之外,他们还热衷于中国的艺术风格和装饰样式,两种文化因为丝绸之路彻底的碰撞融合,创造出了另一种韵味。
蓬皮杜夫人住过的香姆城堡里墙壁上就绘着蓝色中式风景画,凡尔赛宫的护墙板和家具上都采用过大漆画装饰,后期的洛可可风格更是大量融入了中国元素。
高端,大气,上档次,毫无违和感。
就连欧式座椅最典型的弧形腿,都有传言是来自于明清时期花几的异变。
所以欧式和中式有什么难以并存呢?
只是混搭是所有风格中最需要设计师的审美和耐心的,需要把色彩、材料、元素等提炼糅合,在它们之间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把风格迥异的东西安排的和谐统一。
阮眠当机立断,拿出笔记本就要开干,在等待电脑启动的过程中,他又纠结了。
纠结到底要不要告诉孟周公司的现状。
说出来像在打小报告,不说吧,这么下去早晚得出事。
按理说这不是他一个小员工该操心的事,但是他对孟周的感情实在深厚,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他的心血毁于一旦。
现下公司里拍板的副总经理是孟周的弟弟孟全,他原本的管理理念和哥哥基本一致,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处高位的久了利欲熏心,开始嫌弃他哥张嘴闭嘴都是假大空的爱与梦想,成天活在虚无缥缈的艺术世界里。
如今的孟全觉得做企业就应该利益为上,不够挣钱的买卖都是耍流氓。
他这么不管不顾的逼着下面,下面只有想些馊点子搞歪门邪道,Y·H只会越来越乱套。
阮眠这边还在举棋不定,那边孟周又回了一句,“臭小子,你怎么还不睡觉?别老熬夜。”
阮眠狠了狠心,“老孟啊,你什么时候回来?”
孟周:“什么事?想我了?”
阮眠:“……”果然,不要脸也可以代代相传。
阮眠,“我觉得公司里现在有点乱。”
他把他猜测的部分和已知事件大概说给孟周听,末了,加上一句,“这只是我的想法,也不知道对不对。”
孟周许久才回,“好,知道了,你的参赛作品准备好之后,记得发给我看看。”
*
比起江颂姐弟住在市中心豪华别墅区,江家老宅的位置更丧心病狂。
四环边紧邻商业区,生生用青石外墙圈出一个闹中取静的大宅院。
阮眠给自己的二手小奔驰寻了个安身之地,提着电脑和图纸朝那扇朱红大门走了过去。
他刚理了理仪容仪表打算敲门,一辆黄色的兰博基尼丝毫不减车速,用秋名山车神般的蛇皮走位拐了进来,稳稳的停在门口。
江愿从车里钻出来,伸手摘掉墨镜,眉开眼笑的冲阮眠打招呼,“来啦。”
“嗯,来了。”阮眠见只有她自己,微探着脑袋左右张望,像是在找什么,“哎?江颂呢?”
江愿抱着手臂,轻轻一抬眉,“怎么?想他了?”
阮眠,“???”
他最近要想的人就这么多的吗?
江愿又是哈哈一笑,上前敲了敲兽首门环,“他有事,一会就来。”
阮眠,“叮当呢?怎么没带她一起?”
江愿,“在家练琴呢。”
阮眠,“又练。”
江愿无奈的耸耸肩,“我是主张自由生长,可她爸不愿意。”
阮眠随着江愿刚一进门,打眼就看见院子里那个穿着长袍大褂、鼻梁上支着教书先生圆眼镜的老头子。
老头瞧着已年近古稀,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亮亮的向后背去,此时正扎着马步,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青花瓷缸,呼哧带喘的将其往院角挪动,等挪到了某个点,才直起身子甩了甩手脚放松筋骨,又四面八方的看了看,左右稍做调整,才满意的点着头拍了拍手上的灰。
青花瓷缸高及人胸,里面养着鱼和荷花,水位并不很高。
鱼缸五行属水,而正东方属木,水能生木,所以放在这个位置极旺主人运势和人缘。
阮神棍一眼就看出了门道,没忍住拍了下大腿,“大爷,您这个位置换的妙啊!”
老头子闻声回过头,眼里明显有光,“你懂风水?”
阮眠前些天刚学完的新知识,揣在兜里还热乎着呢,赶紧兴致勃勃的应下,“略懂略懂,还在学习,风水这个东西博大精深,太深奥了,还得研究个十年半载。”
老头子看起来仙风道骨,几个矫健的大步迈到阮眠身边,拍了拍他肩膀,“这可真是他乡遇故知啊!他们都不理解我,说我搞封建迷信!这年头懂风水的可不多了,小兄弟你得好好学!没坏处,老祖宗的东西怎么能说丢就丢了?”
阮眠用力点了点头,“人因宅而立,宅因人而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这么多年流传下来的风水堪舆术,无论算是玄学还是科学,都是有据可循的,怎么能算封建迷信呢,丢不得丢不得。”
然后一老一少两条跨时代神棍同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相视而笑,将学术交流进行的热火朝天。
江颂一条腿才刚跨过门槛,另一条还没来得及收,迎头就撞上自家爷爷和阮眠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神奇场面。
江愿抱着手臂站在一边,幽幽的和他对视一眼,明显是放弃治疗随他们去了。
江颂的表情有一丝复杂,看了看阮眠,又看了看老头子,“爷爷,您这是从哪又弄了副眼镜?”
这下轮到阮眠懵了,被那一声爷爷给锤懵的。
爷爷?
这个看起来兢兢业业的老园丁,是江颂的爷爷?晋元集团的创始人?
所以他刚才管江颂的爷爷叫老大爷,差点还想跟人拜个忘年把子?
阮眠,“……”
卧槽。
他好像又走错棚了。
江老爷子对突然诡异的气氛浑然不觉,笑呵呵的抓住阮眠的手腕,朝傻了眼的孙子孙女招招手,“走走,先进屋再说,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阮眠的内心是崩溃的,被他拖的直踉跄,“……阮眠,失眠的眠。”
江老爷子,“阮眠小兄弟,来,我这有新来的御前八棵,泡给你尝尝。”
会客厅里,两排昂贵的红木沙发敦实的占据正中,面上只有一片薄薄的刺绣坐垫,看起来十分庄重威严……以及硌屁股。
山水画,珐琅彩瓷器,博古架,花几上搁着一盆天逸荷,里里外外中的无比纯粹。
花梨木根雕茶盘上摆着一排精致的紫砂壶,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胖嘟嘟的小和尚茶宠坐在一旁,正歪着头冲阮眠微笑。
江老爷子一本正经的低头忙活,温具,置茶,洗茶,冲泡,捏着壶盖表演了一下春风拂面,嘴里哼着京腔小调,忙的不亦乐乎。
阮眠真想说他怕苦不想喝,可是不敢开口,只好求救般看向江颂。
后者仿佛完全没有接受到他的信号,起身对江老爷子说,“我上去喊一下奶奶。”
阮眠绝望的接过茶盏,视死如归般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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