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度带着一队十来骑的人马, 再一次地上了路, 往玉门关而去。
依然是星夜兼路, 马不停蹄。但这一趟出发, 他的心情却和前些日完全不同, 苦旅亦是充满期待。他丝毫不觉疲累, 十来日后,便走了将近一半的路, 这日,抵达一名叫蒲桃的小邦附近。
从这里往东继续走个七八日,过白龙堆, 玉门便遥望在即了。
蒲桃是个只有不到千人的小邦, 以黄泥筑成简陋围城,方圆不过数里地,但却是这条东西路上往来商旅补充给养和短暂歇脚的必经之地。
李玄度到时, 正值晌午, 未惊动城民,派人入内以钱换了些粮出来, 见头顶骄阳似火, 马匹脖子汗淋淋的, 不宜强行上路,命就地歇息片刻。
诸人在城门外的几处树荫下各自休息进食。李玄度坐于树下一块石上, 天热, 无甚胃口, 饮了几口清水, 靠在树干上,扯下斗笠半覆面闭目假寐。热风炙燥,他无法入睡,又想起了她写给自己的信。
那信他早倒背如流,但几乎每想一次,便生新的感悟。
信前半段,她对他再次言及的所谓“前世”事,他依然不信。
初读之时,便如那夜他第一次在坞堡后崖听她提及那样,觉她幼时发边,生活过于艰辛,梦想富贵而已。以菩家从前家世,她知太子李承煜,理所当然,故梦想他是能救她脱离苦海的希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多了,恐连她自己也是弄不清真幻,最后以梦为真,执着不放。联想当日杨洪透露的她幼时的境况,想必实际比那更要艰难。
也不知她到底吃了多少的苦,方如此将李承煜视为犹如溺水之人可抓的唯一浮木。
他愈发怜惜起她。
而此刻,再细品她信中自诉,不但梦她嫁了李承煜,还替他把下半辈子也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李玄度胸中忽生出垒块,有淡淡不平之感。
想当年,菩家获罪之前,他,四皇子,秦王李玄度,方是京都少年第一人。
虽然那时她才八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娃,但他不信,她没听说过自己的名。
她梦中既梦他最后做了皇帝,那么河西初遇之时,她为何不一开始就来勾引自己非要死心眼地和他的侄儿李承煜相好
倘若不是韩荣昌后来阴差阳错插了一脚,说不定她已顺顺当当嫁了他的侄儿。倘若她如今真的做了皇后,以她信梦的程度,既梦见自己后来又做了皇帝,必会对付自己。
他回忆第一次和她在河西那个名为福禄的驿舍相遇时的情景。
虽然他也承认,当时情状不算如何愉快,但他好似也没对不住她。当时甚至慷慨解囊,若不是实在气不过她自甘堕落,差点就把自己的狐裘都脱下给了她。
她怎就看不上自己
还有,刚嫁他时,竟还想他早死,好让她圆太后之梦。
简直是不可忍。
等这回将她接了,看她日后表现,若是哪里叫他不得满足,他定要和她就此好好说道说道
李玄度面容依然被斗笠半覆,露在外的一侧唇角微微勾了一勾,乏意也慢慢地袭来。正朦胧假寐,耳畔骤然响起一道声音“殿下是叶副都尉叶副都尉回了”
李玄度打了个激灵,顿时苏醒,猛地睁眸掀开斗笠从石上一跃而起,朝着随从所指的方向望去。
几骑顶着日头,沿着干燥的黄泥弯道,从对面正往这边相向疾驰而来。
那当先之人虽蓬头垢面,但五官身形,再熟悉不过,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正是叶霄。
叶霄出发追韩荣昌,算起来已有一个多月了。他比韩荣昌迟十来日才动身,落在后头。她的信已送回到都护府,叶霄却一直没有消息。李玄度此前推测他在路上应与韩荣昌派回来的信使岔道错开了这条通往玉门关的道,路途遥远,中间除了有些必经之路外,还有许多岔道,错开是常有的事。
随从从树荫下奔了出去,朝着叶霄几人高声呼唤。
叶霄一路疾行到了这里,干粮和水所剩不多,欲入城补充,正纵马朝城门疾驰而去,听到动静,举目望去,见李玄度竟立于道旁,睁大一双已是布满血丝的眼,高呼殿下,抽了一鞭坐骑,不顾一切地狂奔到了近前。
马尚未停,他人便从马背上滚了下去,喊道“殿下,不好了河西沦陷”
李玄度吃了一惊,一个箭步到了他的面前,将他从地上一把拉了起来“怎么回事”
叶霄喘了口气,立刻禀报他获悉的消息。
他于大半个月前,追王妃终于追到玉门一带。然而到了那里,方知形势大变。
“玉门关看不见我河西守卫了,已被东狄人尽数占领月前,东狄十万骑兵取道柔远袭击河西,恰沈旸于东都作乱,北疆亦同时生变,三地告急。当时今上正在河西巡边,竟下令关闭靖关,弃河西不顾。属下只能回来先向殿下报告消息。动身回来那日,恰遇到了杨洪派出的信使,道杨洪在郡城一带设防苦守,河西半壁不战而失,已沦陷一个多月,那信使也是他派出向殿下求助的第三批了”
一个多月
也就是说,极有可能,就是在她到了玉门关外给自己写信之后,便就遭遇东狄大军攻打河西。
李玄度神色大变,喝问“王妃呢有无她的消息下落”
叶霄摇头“属下向信使打听王妃消息,但一无所获。眼见军情紧急,那信使又不如我识路,河西十万军民岌岌可危,无奈,只能先行回来向殿下报告军情”
李玄度双目盯着河西方向,面容铁青,拳慢慢捏紧,手背青筋凸起。
很快,他命叶霄稍候,转身来到坐骑旁,从悬于马鞍一侧的皮袋中取出文房,迅速写了一道手信,折了交他“你即刻回去,组织都护府兵马驰援再派人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信传至银月城我姑母”
叶霄接过应是。
李玄度命人将干粮和水交给叶霄。叶霄收了。
“告诉我姑母,如今北道已通。她若能发兵,走北道便可直达玉门,路更便捷”
叶霄记下,不再停留,朝李玄度施了一礼,即刻翻身上马。
就在他要离开之时,李玄度忽又叫住了他。
叶霄回头。
“王姊一切安好,应当快要分娩了,霜夫人在照看着她。等你回了,说不定已做父亲。”他道。
叶霄起先一愣,很快,眼中露出感激之色,朝李玄度恭敬地道了声谢,纵马而去。
李玄度也未再停留,命人再次入城补充给养之后,立刻继续上路。
十来日后,当他终于赶到玉门之时,所见果如叶霄之言。
关楼之上,他熟悉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旗皆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耀武扬威的狼头之旗。他绕关口,越过一段坍塌的长城入内,取道野径,经过连片的军镇废墟和被东狄人占领的沿途城镇,数日之后,终于潜伏到了郡城一带。
这一日,距离河西半壁失陷,已是整整两个月了。河西都尉杨洪,也已苦苦守战两个月。
起初,他手下兵马两万,加上从河西各地临时紧急征编的杂兵,大约有四万之数。但真正有作战能力的,只是那两万常备军。杂兵虽大部分是轻侠和河西本地的彪悍子弟,但平日未受正式训练,真正面临真枪实刀的厮杀血战,无论是应变还是听从指挥,皆不能与正规军相比,充其量,只能用来补充应急。
唯一庆幸,便是东狄骑兵擅长平原冲击野战,攻城巷战并非所长,这才叫他支撑到了今日。
他在郡城前布了三道防线。两个月下来,第一道上月被破,第二道,半个月前沦陷。
如今,第三道设于距离郡城两百里外的琵琶峡口的防线,眼看也要支撑不住了。
就在方才,他刚收到了前方送来的急报,琵琶峡口的万余守军已死伤近半。再不派去增援,恐怕坚持不了三日。
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继续派增援,万一最后还是守不住,到了最后,当以郡城去对东狄兵马之时,他手中怕已是真正无兵可用。
但若不派,那剩下的琵琶峡口怕是要起变乱,到时局面将雪上加霜,一锅乱粥。
身后,靖关紧闭不开,他得不到任何支援,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派去西域向秦王求助的消息能顺利及早送达,等到秦王救兵。
但这个希望太过渺茫了,几乎谁也不敢真正指望。
大批从前方退来的难民无法从靖关疏散进入内郡,除了已入郡城的,如今还有大量平民滞塞在了路上,从四面八方,正源源不绝地继续涌向郡城。
而城中的粮草储备,最多只够一个月了。
再这样下去,即便郡城最后能够守住,一个月后,他们也将面临无粮的绝境。
虽然杨洪严令守秘,但这消息还是传开了。这几日,军心已是开始动摇。
在都尉府的议事堂里,一场争论正在激烈的进行当中。
放弃琵琶峡口,将剩下的人马调回来,再关闭郡城城门,禁止更多的流民涌入城中。
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坚持下去,等到那或有可能,但谁也不敢真正指望的西域都护府援军。
其实,每一个人心里都明白,这只不过是他们用来给自己留个希望的念想而已。
没有这个念想的话,恐怕就连多一天也支撑不下去了。
这个提议,最后获得了都尉府大部分将官的支持,就等杨洪最后拍板。
杨洪已经连着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此刻脸容焦黑,双目通红。
他痛恨皇帝关闭靖关,断了十万河西军民的生路。今日倘若他也下令放弃琵琶峡口,关闭郡城大门,那么他和皇帝的做法有何区别
琵琶峡口一旦破,郡城也关闭大门,那数万还滞在路上的河西平民,必将遭遇敌寇的无情屠戮。
但,他若是以一己之力压制他大部分麾下将官的意愿,坚持不闭,一个月后,无粮可分,救兵无望,到时局面,如何收拾
一个姓孙的千长朝边上几人使了个眼色。
“杨都尉”
那几名将官立刻上前,纷纷下跪催促。
慈不掌兵,杨洪知这道理。
若是点头,能多坚持一段时日。
但几万条人命,很快就要如此断送在了自己的一句话下
他的手微微战栗,抬眼,望向面前那一张张紧绷得近乎变形的熟悉脸孔,犹豫之时,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一个士兵匆匆奔入,说军士起了哗变,大量聚众,集到了都尉府的大门之外。
杨洪一惊,急忙奔了出去,果然,见大批士兵围在了都尉府外,几个头领在人群中高声喊话,郡城粮库告急,质问消息是否为真。
杨洪立刻道“诸位将士放心,粮库粮草,必优先供作军粮足够数月之数另外,我已向西域都护秦王殿下发去求救消息军粮之数,足够尔等军士食到援军到来之日”
他平日事必躬亲,在河西军士之中颇有威望,此刻如此发话,许多军士闭口,沉默了下来。
杨洪稍稍松了口气,正要命众士卒立刻散去,各归其位,忽然身后又传来话声,有人反驳“众弟兄,杨都尉之言,不可信,尔等千万不要受其蒙蔽先不说此地至西域都护府的所在路途遥远,谁知信报能不能及时送到,即便送到,东狄十万骑兵,秦王他敢以卵击石他如今坐镇西域,自立为大,李朝丢了河西,于他有何损失他费力保下河西,于他又有何好处他是不可能派兵来的以我之见,那个皇帝都不要河西了,丢下咱们不管,咱们还守什么不如全都散了,各自逃命”
杨洪转头,见发话的竟是自己那个姓孙的手下,大怒,厉声呵斥,命人即刻拿下,以动摇军心之罪斩首。不料另有几名将官上前阻拦,高声附和,又有杨洪的亲信也拔剑上来,双方顿时对峙,军士则议论纷纷,群情涌动,方平息了下去的喧哗之声再次如浪,一波波地传入杨洪耳中。
大部分的军士竟都起了摇摆之念,不愿再继续守下去了。
杨洪知这孙姓的从前因耽误军机被自己惩罚过,怀有怨念,如今危难关头,他生出此念,并不惊讶。但这些河西将士却大多热血,即便遇到强敌,本也绝不至于动摇,做出如此之事。
这一回,根源就在于那道被紧锁住的靖关大门。
连天下之主的皇帝陛下,他都弃河西不顾了,他们这些卒子还卖命守护,图的是什么
“走啊,趁东狄人打来前,咱们先去城中富户家中抢些东西,免得便宜东狄人”
那孙姓千长挥臂高呼。
杨洪胸中一阵气血翻涌,几要呕血。
倘若不是念及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就是连他,也觉心冷,无力继续。
他勉强定下心神,正要再发声,试图努力稳住军心,忽这时,伴着一道尖锐的鸣镝之声,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从众士卒的头顶掠过,流星闪电,朝那正立在都尉府大门口台阶上振臂高呼的孙姓千长笔直激射而来。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眨眼,那杆鸣镝已是逼到,无声无息笔直自他眉心中央插入,一箭穿脑,从后透骨而出。
他张着尚未说完话的嘴,双目蓦然圆睁,眼仁向上翻白,七尺身躯,被那杆箭的强大余力带着,朝后噔噔噔地连着退了几步,方直直倒了下去,最后“砰”的一声,仰面在地,痉挛片刻,气绝身亡。
众人被这一幕惊呆,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的疾驰之声,纷纷扭头,见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转眼到了近前,停马肃立。
当先一骑,那人虽一身常服,但却气派雍容,佼佼不凡,此刻一手握弓,另手缠鞭,肩背挺直,坐于马背之上,眉目冷湛,神色威严,目光若电,扫过面前一众士卒,众人竟觉神湛骨寒,渐渐噤声。
“秦王殿下到”
他身后的随扈喝了一声。
众士卒吃惊不已,顿时鸦雀无声。
杨洪认了出来,来人正是秦王李玄度。
他一时如在梦中,不知他怎会如此快便就到来,反应了过来,一阵激动,奔去迎接。
李玄度翻身下马,朝着都尉府的大门大步走来,两旁士卒纷纷让道。
杨洪奔到了他面前,激动不已,单膝下跪,向他见礼。
李玄度点了点头,命他起身,随即迈步上了台阶,转身立于阶上,对着面前一众军士高声道“我李玄度在此,以我皇族之血,对诸位将士立誓,李氏未弃河西,我李玄度更不会坐视十万军民陷水火而不顾”
“倘有违誓言,天地同诛”
他言毕,拔匕首,朝他举起的一手手心划了一刀。
殷红之血,汩汩滴落。
众士卒看着,面上原本的惊疑之色消失,神色渐渐转为激动。
“我于来此半道获悉河西有难,驰援已召,正在来路之上。我向诸位保证,只要诸位听从杨都尉之命,再坚守些时日,援军必能在粮草断绝之前赶到到时,我亦必与诸位一道,以北寇之血,祭我战死之同袍”
“我李玄度于此,先向诸位将士致谢”
他字字句句,振聋发聩,掷地有声,说完,朝对面的军士抱拳,郑重行一谢礼。
“秦王千岁”
片刻之后,都尉府外,爆发出了一片高呼之声。士卒纷纷下拜,朝他回叩拜之礼。
李玄度朝众军士再次行一谢礼之后,在不绝于耳的呼声之中,转身入了都尉府。
杨洪压下激动的心情,带着自己的人匆匆跟入,进议事堂,奉秦王上座,立刻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几乎没有任何的异议,这一次,很快便就下发命令,立刻增派援军前往琵琶峡口,不惜代价,于援军到达之前,守住这一关口。
众将各自领命,匆匆离去,李玄度留杨洪,开口问他是否见过王妃。
杨洪吃惊“王妃她怎会在这里下官不知”
李玄度霍然变色。
他自潜入玉门关后,这几日赶来这里,心中无时不刻最大的盼望,便是她已安全入了郡城。
然而此刻,杨洪却是如此反应。唯一的可能,便是她根本就未进入琵琶峡口。
否则,倘若她已来到杨洪控制的地界,以她和杨洪的关系,她不可能不知照他。
靖关也早就关闭,她更不可能入了内郡。
极有可能,她还被困在琵琶峡口之外。
已是两个月了,那么久,琵琶峡口外的河西大部,早已沦陷。
她是死是活此刻到底人在哪里
杨洪见他脸色发白,双目直勾,心惊不已,忙道“殿下不必过于忧心我这就立刻叫人查找说不定王妃已入峡口,只是还没寻我”
李玄度起先恍若未闻,定定凝立了片刻,忽然,朝他点了点头,说了句有劳,随即掉头,转身大步奔出了都尉府。
道路之上,无数失了家园的流民,正朝郡城方向而去。
在不绝的如蚁人流里,独有一骑逆行。
烈日生烟,黄尘滚滚,李玄度不顾一切,往玉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倘上天可怜,她还活着,她定会在那里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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