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第 129 章

小说:菩珠 作者:蓬莱客
    菩珠夹在拉拉杂杂的人流之中, 沿着荒原中的野径, 朝郡城的方向而去。

    前后这些同路之人, 皆为当日从福禄镇和她一道逃出来的路人。

    那日她上坡看见东狄骑兵,便知官道不可走了。以骑兵的速度, 用不了半柱香的功夫就能追来。眼见无数人依然一窝蜂地夺路狂奔,大声喊叫危险, 让众人改走野径。

    她知镇外有条野径亦通郡城。虽路途绕远,穿过荒野, 中间翻山, 但相对官道, 要安全许多。

    福禄本镇居民几乎已是逃光,那些人只是逃难路上从四面八方凑巧聚到此处的,听到她的喊声, 有的不管不顾, 依然只顾朝前狂奔, 有的弃了官道,随她改走野径。第二天,后面便陆续追上来一些人,哭诉昨日走官道, 东狄人很快追上,他们就亲眼看着许多人被杀死在道上, 逃得快, 这才侥幸得以活命。

    野径之上, 哀哭声此起彼伏。

    乱世人不如太平狗, 但再悲哀,为了活命,也只能继续前行。

    菩珠如今身子一日沉过一日,脚又疼痛,虽撕下衣裳裹脚,走路还是十分艰难。且这般折腾过后,同路难民随身能丢的东西也全丢光,路上没有一辆可以搭载的车。她咬着牙,走走停停,随队伍走了十来日,这日傍晚,终于靠近一名为宣威的军镇。

    绕过这个如今也已沦陷的地方,继续走野径,再坚持几日,便能进入杨洪控制的相对安全的地带了。

    就在菩珠心中一遍遍地为自己打气之时,很快,她发现情况不对。

    就在距离她不远的前方岔道口,四五人停在路边,看着似在找人,还不时地拦停经过的路人,拿着一幅像是画像的东西问话。

    菩珠吃惊不已。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那领队竟是沈旸的人,便是从前她在澄园撞见沈旸掐死宁寿公主乳母的那夜,当时也在场的那个,似也从主姓沈。

    她印象深刻,此刻一见,便就认了出来。

    沈旸的人,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要找谁

    菩珠心中涌出强烈的不详之感,忽见那人的手下朝着这边走了过来,拿着画像继续盘问路人,顿时整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停步,在人流中尽量不动声色地慢慢后退,最后退到路边的野地里,趁无人注意,一头钻进石头边茂盛的一簇野草丛里,矮身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那人到了她的附近,又拦了一个经过的妇人,指着画像,问是否见过画中女子。

    透过草丛缝隙,菩珠晃了一眼画像,依稀有种感觉,画中那人,仿佛就是自己。

    万幸,她一直以男装示人,蓬头垢面,且上路后,怕万一再遇意外,不但又弄来一件肥大的衣裳遮身,还把脸用泥尘抹黑,与画像中的样子,大相径庭。

    果然,妇人看了一眼,摇头说没见过。

    “你们后头可还有人”那人收了画像,又问了一句。

    妇人说,能跑的全都跑光了,她是他们镇上最后跑出来的一拨,相依为命的婆婆年迈,腿脚不好,落在了后面,那日她眼睁睁地看着被追上来的东狄骑兵一刀给砍死了。

    “军爷,你们何日才能把那些人给赶走,替我婆婆报仇”

    妇人以为这些人是官军,嚎啕大哭。

    那人含含糊糊搪塞了一句,便就丢下妇人,目光从道上那一张张充满愁苦的脸孔上掠过,收了画像,回到岔道口,向姓沈的禀告。片刻后,那人留了几个手下继续守着这个路口,自己领着其余人,朝前匆匆而去。

    菩珠心砰砰地跳,不敢出来,一直藏着,直到天黑了下来,道上的难民陆陆续续全都走了过去,路口搜自己的那几人也离开了,方无力地软了下去,人靠坐在石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周围一片死寂,耳畔,风吹过远处荒野,发出深沉而瘆人的呜呜之声。

    她望着前方那黑漆漆的野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刚来河西时的情景。

    至少那时,还有阿姆在她的身边。

    此刻她却孤身一人,甚至不知何去何从。

    她不知沈旸怎也会知她来了河西。但显然,他不会心怀善意。

    虽还不知具体情形如何,但她确定,一场关于至高权力的残酷争夺,已经开始。

    落到他的手上,被他用来威胁李玄度,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

    正当她又乏又惧,茫然无助之时,忽然,她感到自己的小腹里轻轻一动,有什么自里向外,顶了她一下。

    她一怔,随即明白了。

    这是胎动,她腹中的孩儿在动。

    她眼眶一热,险些流出了眼泪,抬手轻轻搭在仿佛还留着那奇异感觉的小腹之上,慢慢的,浑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精神又恢复了。

    她闭目,再靠坐片刻,摸了摸随身那只干粮袋里剩下的一点吃食,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北疆。

    几天前结束的那场恶战,血染红了半条分界河,今日尚未散尽。夕阳如一只红色血眼,孤独地垂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摇摇欲坠。原野战场之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尚不来及清理的累累尸体。

    南岸大营,崔铉身上那件染血的沉重战甲未卸。他独自一人坐于大帐中的案后,久久,一动不动,身影宛如凝固。

    一个多月前,他被派到这里,领兵狙击南下的东狄大军,而同时,陈祖德和韩荣昌则被派去平叛,兵分两路,共同应对沈旸叛军。

    就在最近几日,在北疆,凭了这场恶战,他终于粉碎肃霜汗跨河的企图,将他们又逼退回了北岸。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和将士庆贺这来之不易的战局,昨日,他接到了来自京都的一道圣旨。

    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陈祖德和韩荣昌相继战败,不敌沈旸。

    叛军气势如虹,如今正向京都一路打去。

    朝堂之上,无人敢提半句“杀父弑君”之言,但这传言已是天下人尽皆知。李承煜焦头烂额之余,更没料到沈旸叛军竟如此难以对付。

    面对朝廷军的节节败退,昨日,皇帝新委任的北疆统帅李岩年到达此地,将接替他的位置。皇帝命他立刻回去,参与平叛之战。

    不但如此,皇帝还命他抽调部分兵马同归。

    皇帝没有明言,但崔铉知道,两相权衡之下,皇帝做出了先全力保京都剿叛军的决定。

    但是他,却无法奉旨而行。

    他做不到。

    他知这场胜利,远未能改变双方的攻守之势。

    这只是东狄兵马暂时的撤退而已。

    既发动了如此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仅仅是在北疆这一线,便就出动兵马超过十万,对手是不可能就此轻易作罢的。

    极有可能,很快,甚至就在明日,一场新的更加凶猛的战事便将爆发。

    不谈兵力被抽走后的巨大劣势,这个要代替自己的李岩年,虽是朝廷二品龙虎将军,但早些年一直于内郡任职,对东狄军队的战术并不了解,更谈不上有应对。

    若是奉旨而行,这边将会是如何结果,他几乎可以预料。

    丢掉大片的北疆土地,最后靠几座坚城死守,龟缩在内,保住最后的脸面,不让东狄兵马继续南下威胁京都。

    这样的结果,皇帝在权衡之下,或愿无奈接受。

    但他崔铉,却不愿意。

    昨夜他一夜无眠,今日,就在片刻之前,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对李岩年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岩年替他带着皇帝要的兵马回去,但他不回。

    李岩年对此并无过大的反应。

    甚至,在他说出这个决定之时,崔铉能感觉到他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崔铉知他为何如此反应。

    少年时,自己便是赌徒。一路赌来,仿佛也深受上天眷顾,他竟从未失手,直到今日,他终于将自己放置在了赌盘之上,孤注一掷。

    这一回,上天恐怕未必还会继续眷顾他了。

    但即便如此,这是一个胜率极其渺茫的赌局,他也不会改变主意。

    他已下定决心。

    李岩年带着皇帝要的兵马,匆匆走了。

    而他的心绪,此刻依然涌动如潮。

    他在想着另外一件事。

    数日之前,费万的一个手下从河西赶来了这里,向他传来一个消息。

    李承煜放弃河西,下令关闭靖关。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

    他不知道的是,费万竟没有将她安全地送走。

    士兵说,王妃在玉门关时,遇到了东狄兵马来袭。费万去向杨洪报告消息,和她约好福禄镇见面。但不知何故,他后来一直没有回来,自己也和王妃失散了,无奈只能先行回来向他禀告消息。

    她应当没能离开,此刻还被困在河西。

    从前,他总是犹豫不决,在该与不该之间,摇摆来回。

    而现在,他的心忽然定了下来。

    该结束了。

    在他的豪赌开始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去做。

    他不再犹豫,唤入亲随,命立刻释放一个人,将她尽快送去她想去的地方。

    菩珠一路小心谨慎,躲躲藏藏,迈着她那双如今已麻木不觉疼痛的双脚,终于在十来天后,再次回到了福禄镇。

    这里已变成死地。镇上半数民房都被火烧过,到处是残垣断墙,路上倒着当日来不及逃走被杀死的几具残缺尸首,整个镇子死寂一片,唯一能看见的活物,便是几只在街头来回流窜的野狗。

    驿舍也没能逃过肆虐,围墙坍塌,前面被烧得焦黑一片。好在后头躲过一劫,基本还算完好。

    菩珠一个月前换来的干粮,数日前便吃完了。这些天,她在沿途经过的民房里搜索,有时运气好,也能翻出主人家因为匆忙离开没能藏好的粮,撑了过去。入镇后,奔入驿舍,径直来到后厨。

    她知道厨房院中有一地窖,储存各种粮食。这回东狄兵马来得太快,驿丞应当没有时间将窖中的东西全部搬走。

    果然如她所料,地窖里贮粮不少,除了米粟等生粮外,还有一些馕饼,以及肉条。

    馕饼和肉条都是能够长久保存的干粮,作为边郡驿舍,需常备供给那些需要出关之人。

    菩珠如获至宝。

    这一个月来,她的口粮几乎就是干粮,看见肉,口中生津,立刻先吃了两条。

    这些肉条为能长久保存,烤得无比干硬,只以盐渍,若是平日,入口难以下咽。但是此刻,菩珠却觉味美,胜过龙肝凤髓,一口气吃了两条,这才终于感到肚子有些饱了。休息片刻之后,待体力恢复了些,将馕饼和肉条全部包起来,搬到了后面马厩所在的院中。

    此处靠近马厩的墙边,也挖有一个地窖,平日用来储藏马匹的精饲,因位置靠里,除了驿舍中人,平日外人不会知道。

    菩珠从前常来这里为马添饲,再熟悉不过。

    她搬开上头的一些杂物,掀盖,把包着食物的袋子扔了下去。又到厨屋找来一只大水囊,去附近镇口的井里打水灌满,抱着,慢慢走了回来,也放了下去。再到驿舍屋里找来一床被子和蜡炬、火石,最后自己也钻进去,将盖口旁的杂物掩回,盖上盖,沿着梯子,小心地一步一步爬了下去。

    河西长年少雨,地窖里很是干燥。她点上烛火照明,铺好铺盖,当最后终于能够扶着腰慢慢地躺下去,闭上眼睛,耳畔宁静无声,这一个月来,身体里仿佛时刻都在绷着的那一根弦,终于松了下来。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那日,前面不能再走下去了,因她不能保证,她不会被沈旸的人遇到,当时便就决定回她熟悉的福禄镇,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等待转机。

    这一辈子,她和他第一次,就是在这里相遇的。

    若他获悉河西变故,入关来寻,他一定能想到这里,来此寻自己的。

    可是,万一他没来呢就如同前世那样,她始终等不到他

    她的心微微缩了一下。

    但很快,自己又转开了。

    即便他真的来不了,那也无妨。毕竟,她之前也和费万约好过在福禄镇见面。他迟早一定会回到这里来找她的。

    菩珠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如此说道。

    这一夜,她终于睡了一个算是安稳的长觉。

    第二天早上,她是在又一次的胎动中醒来的。

    她的孩儿跟着她,吃了不少的苦,但他依然还是那么的健壮,也还是那么的乖巧,仿佛知道她一个人等待煎熬,接下来的每一天,总时不时地这样提醒着她关于他的存在,让她知道他在陪伴着她,让她不至于那么孤单。

    就这样过了十来天,因为水没了,入夜,天擦黑后,菩珠爬出地窖,去往水井取水。

    她像之前几次那样,正往囊中灌水,忽然,听到远处竟传来一阵说话声,似有一群人,正往这边过来。

    在此已是藏了十来日,这是第一次,她在附近听到人声。

    起初她以为是费万或是谁,但还没来得及激动,那种感觉,瞬间便就变成了紧张。

    那些人在用狄人的言语交谈着。

    她一手抱着还没灌满的水囊,一手扶着自己显怀五六个月的隆腹,飞快地从后门奔回到了窖旁,将水囊扔了下去,掩住盖口后,自己爬了下去,呼地吹熄了蜡炬。

    她躲在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里,片刻后,听到那说话声越来越近,有人来到后院,将马牵入马厩。

    “这种地方,厨屋旁应有储粮地窖,你们过去看看里头有无吃食”

    “记住,叫你的人帮我好好地找,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说话之声陆陆续续地从盖口里传入,清清楚楚,飘进了菩珠的耳中。

    竟然是沈旸的那个手下

    他怎的阴魂不散,竟也来了这里难道是他知道自己躲在这里了

    正当菩珠骇异,又听见一道操着狄人言语的声音说“这一路不是已帮你找了好多地方吗,都没有那女子到底何人,如此重要”

    沈姓的道“你管此事作甚只要你们能帮我找到那女子,必有重金”

    那东狄人答应了下来,二人一边继续说话,一边仿佛离开了,声音和脚步声渐近远去,最后彻底消失在了耳畔。

    菩珠后背已是沁出冷汗,又暗自庆幸自己起先多个心眼,没住在前头的那个地窖里,而是躲在这里,这才逃过这个劫难。

    这一夜,在这漆黑的地窖之中,菩珠听着外面隐隐飘下来的阵阵喧嚣声,一夜无眠。

    那姓沈的带着这队人马在镇上停留了三四日,白天应是去周围找人,驿舍里不闻声响,夜里回来,发出动静,就这样,终于到了第四日的早上,姓沈的带着人走了。但在走前,于菩珠而言,却发生了一桩意外。

    或是东狄人的天性所致,那些人牵走马后,竟顺手点火,把马厩给引燃了。

    菩珠起初无知无觉,人在地窖,渐渐感到有些闷热,觉得不对,于是架梯慢慢爬了上来,稍稍推开上面的窖盖,看了一眼,这才惊觉,近旁马厩已是起火。

    她正要出来暂时躲避一下,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时,整间马厩坍塌,将近旁的一片泥墙压塌,那墙朝着窖盖倾了下来。

    菩珠下意识立刻将窖盖挡了回去,只听头顶“轰”的一声,重物砸在了顶上,一阵簌簌响动,头顶泥尘不停坠落,她更是被震得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扶不住梯子,差点从上面栽下来。

    她死命地抓住梯,闭目靠着,待那阵动静过去,自己人也渐渐恢复过来,试着再抬手去推窖盖,却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上面应是压了一片断墙,太过沉重,她竟推不动了。

    地窖中本就有些热了起来,再加上焦急,顷刻之间,她浑身冒汗,命令自己镇定下来后,再试着去推,依然无果。

    外面,马厩的可燃物有限,大约很快就烧完了,地窖里的空气也渐渐地凉了下来。

    菩珠在休息过后,继续试。她徒劳地试了许多次,最后一次,使出浑身的力气,一丝一丝地,用她举得酸痛得就要断掉的胳膊,终于将那盖顶往侧旁稍稍挪开了几寸,借着蜡炬的光,这才看清,外头还横了一根塌下来的柱子。那柱子似顶在那片倒塌的墙根之下,死死卡住了。

    接下来的几天,在徒劳地继续试了无数次后,菩珠终于不得不去面对一个现实。

    以她之力,她是不可能从里面顶开盖,将那根压在窖顶的柱和那面断墙给挪开的。

    她出不去了

    接着,她又意识到了另一个更加可怕的问题。

    食物还能够她再吃上些天,即便坚持一个月,也没问题。

    但是水,那只水囊里的水,已经剩下不多了

    她不敢再徒劳地耗费体力。多耗费一分体力,便就需要更多的水来缓解那口舌干燥之感。

    她只能等待,等待谁能如她一开始设想的那般,想到她可能会藏身在这里,过来将她解救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就这般,开始一日一日,在等待和煎熬中渡过。

    尽管她已经极力节省,每天都躺着,不去多做任何一个消耗体力可能让自己感到更加口渴的动作,但是水囊里的水,还是一日日地少了下去。

    在大约十天之后,这一日,她喝完了水囊中的最后一滴水。

    再也没有了。

    而这时,蜡炬也早燃尽。

    她已在黑暗中渡过了多日。

    她总是感到口干舌燥,想睡觉。每一次,当绝望的困意来袭,她便和腹中的孩儿在心里说话,不停地说话,好让自己不陷入昏睡。

    她害怕,怕万一就这么睡过去,若是再也醒不过来,她腹中的孩儿该怎么办

    李玄度一路逆行,纵马狂奔,朝着福禄镇而去。

    他有一种预感,倘若她还活着,此刻还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去找她的话,那个地方,一定会是福禄镇。

    因为那是他们初次相遇的所在。

    三天后,他便赶到了镇上。在他进入镇口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精瘦、皮肤黝黑的十七八岁少年。

    他认得此人,崔铉的手下,似名叫费万。

    但是此刻,他身上带伤,并且,看起来伤得十分严重,原本似乎躲了起来,在看到他后,才从一堵倒塌的墙后步履蹒跚地出来,叫住了他。

    李玄度诧异,问他何事,怎会在此现身。

    费万将自己在两个多月前受崔铉所派,到玉门关向王妃传达消息,告诉她皇帝李承煜来了河西,等她在玉门关要将她直接接走,以及接着后来发生的诸事,全都说了一遍。

    “殿下,我向杨都尉传了消息后,因和王妃约好在此地碰头,立刻赶了回来。谁知半道之上,遇到了沈旸的人,我寡不敌众被抓,那姓沈的逼问王妃下落,我自然不说,他便将我折磨成这样。前些日,终于叫我寻了个机会逃了出来。我与王妃分开时,她说她有了身孕,三四个月了,如今过去了两个多月,王妃身子应当更是不便,我担心不已,便想先来这里找她,也是方到,没想到遇见了殿下”

    李玄度一直听他说话,神色凝重无比,待听到他说王妃怀着身孕,起先茫然了片刻,突然回过神来,神色怪异至极,伸手抓住了费万的肩“你说什么王妃她有孕了”

    费万肩上也受了伤,忍着痛,点头“是,王妃自己亲口和我说的”

    李玄度一把放开了他,猛地掉头,往镇中奔去,冲入那间如今面目全非的驿舍,从前到后,全部屋子,连同厨屋前那个开着口的地窖也都找了一遍。

    不见她人

    他停在驿舍院中,徒劳四顾,冷汗不停地从额头往外冒,手心也变得冰冷,汗湿了一片。

    当初她既也和费万约好在这里碰头,若是没回,人又未到杨洪所控的那一带,似她又有了身孕,拖着沉重身子,如此长的几个月的时日,她到底去了哪里

    那少年说她两个多月前,便就三四个月的身孕。

    也就是说,上次在他离开她去救他舅父时,应当便是她怀孕的时候了。

    他眼睛泛红,这一瞬间,在极度的自责和绝望之下,胸中血气翻滚,眼前发黑。

    他闭了闭目,勉强稳住心神,忽然想起驿舍对面仿似便是从前她寄居杨洪家中时的住所。

    明知希望不大,他还是立刻便狂奔而出,奔向对面那座院落,冲了进去。

    他找遍了每一间屋,依然没有她。

    最后他推开一扇门,看见地上有具已不可辨认的男尸。

    他心神紊乱,掉头便走,想再去别的地方寻她。忽然,视线定住了。

    他慢慢地俯身,捡起他脚边门槛角落里的一样东西,举到眼前,盯着看了片刻,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认了出来。

    这是她的手镯

    他绝不会认错的

    他的视线,从镯再次转到地上的尸首,死死地盯着。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钻入了他的心底,令他悚然战栗,浑身发冷,整个人几乎就要站立不住了。

    不不,这不可能

    他立刻又将那念头从心底给驱逐了出去。

    她怎么可能出那种可怕的事

    她心心念念,这辈子就想要做皇后,甚至,她还要做太后

    如今连他都还没做皇帝,她怎么可能就那么没了

    即便境况再难,他的姝姝,只要还没做成皇后,她便绝不会放弃。

    他紧紧地攥着手中的镯子,慢慢转头,又望向了对面的那间驿舍。

    她就在附近,她不会走远。

    就在他们第一次相见的这个驿舍里,她等他,等着他去接她。

    他的心这样告诉他。

    他再次奔了进去,一边到处地找,一边大声喊着她的名。那撕心裂肺般,又带着祈求的阵阵唤声,依稀传入了地窖之下,终于将黑暗中半睡半醒,意识已是有些模糊的菩珠给唤醒了。

    她慢慢睁开眼睛,侧耳细听,突然间,整个人打了个激灵,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他来了。

    她苦苦坚持,等待了这么久的他,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她流下了眼泪。湿咸的泪水沿着她的面庞滚落,滚到干裂得已是渗血的唇上,渗入齿间,竟有淡淡的甘甜回味。

    “我在这里”

    她努力想要发出声音,但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仿佛已是黏在了一起,张了张嘴,却根本就发不出半点的声音。

    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在黑暗中,摸索到了那张梯子的近旁,手指抓着梯子,抬脚踩了上去,一步一步,吃力地往上爬,爬到窖口,抬起手,掌心拍在了那块顶在她头的窖板之上。

    一下,又一下。

    一下,又一下。

    她不停地拍,咬着牙,用尽全力,也不知拍了多久,好似无比漫长,手心排得麻木,又好似只是片刻,其实并未多久,在她最后,再次用力重重击拍之时,突然,手拍空了。

    李玄度终于听到了自那被火烧塌的马厩下发出的拍击之声。

    声音沉闷,时而微弱,时而响些。

    他身体里原本已是渐渐凝固的血液突然又开始流动了。

    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双手抬起压在最上的一堵断墙,将那堵墙一把掀开,接着挪开一根成人大腿粗细的柱木,最后移开了那块窖板。

    就在掀开盖顶的那一刹那,明亮的白日天光,倏然从头顶涌入。

    已是多日未曾见光的菩珠猛地闭上眼眸,垂颈,无力地将额靠在了梯上,人也跟着再也支撑不住,手一软,便要从梯上跌落。

    一双有力的臂膀伸向了她,将她身子圈住,轻轻一提,她整个人便被拖出了地窖,下一刻,又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李玄度紧紧地抱着她的身子,什么话也没说,只将她的脸压在自己的胸前,用身体替她的眼睛遮挡光线。片刻过后,当听到她用沙哑的嗓音低低地说“你终于来了咱们的孩儿,方才又踢了我一下”他再也忍不住,红着双眼,低头便亲吻起她,片刻后,更是泪流满面,也不知是自己,还是她的眼泪。

    漆黑的窖底,她被埋住。

    李玄度无法想象,她一个人是如何渡过那些天的。

    更不敢想象,倘若她在这里,孤身一人,一直等不到他来,她将该当如何。

    后怕,心痛,自责,这一刻,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宣泄的泪味之中,李玄度终于又尝到了来自她干裂唇瓣的咸腥,顿悟,知她此刻必是极度干渴。

    他压下心中那涌动着的万千情绪,放开了她,取水来,一臂轻轻托起她的身子。

    她无力地靠在他的怀里,就着他的喂,一小口一小口饮了些水,精神终于慢慢地恢复了些,抬眸望向了他。

    他风尘沾面,胡须拉碴,双眼布满了血丝。

    他发觉她看自己,停了喂水,亦低下头,望她。

    四目相顾之时,彼此眼中,只剩对方瞳仁两点里映出的那个自己的影,再无半点别的多余。

    “姝姝,我来迟,叫你久等”

    片刻后,回旋在心头的千言万语,只化作了这低低的一声,入她耳中。

    菩珠禁不住再一次地红了眼,摇头,复又摇头。

    她不想再落泪了,免惹他忧,但眼泪却还是禁不住,自眼眶中纷纷坠落。

    他不迟。

    只要他来,那便不迟。

    她会等他,一直等下去的。

    曾经,在她生命将到尽头之时,明知不该怪他一个和她一生也只不过有着数面之缘的近乎陌路的人罢了,她怎能指望他来

    但最后一刻,当心底的期待被证明彻底落空,她还是忍不住暗暗地生出了怨艾。怨己之暗念,怨无所回应。

    便是带着这近乎任性的怨艾,这一辈子,她和他再次相遇。几多歧路,辗转反复,终于,在这一刻,她心底那似从遥远前世带来的曾被凿空的地,填满了。

    听着他在耳畔不停地哄自己,为他的迟来向她解释,恳求她的谅解,她的泪反而更加汹涌,不可禁绝。

    李玄度又怎知她百转千回的寸寸柔肠,只道她仍未从生死历劫中恢复过来,忽记起一事。

    “姝姝,我收到了你的信。你不是要我亲口回答你吗我这就回答。我心中亦惟你一人除你之外,再无别爱”他急切地向她告白。

    菩珠呜咽了一声,不顾自己的一张脏面,再次扑入了他的怀里,一边流泪,一边胡乱点头,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背不放。

    衣襟很快就被她的眼泪打湿。李玄度的心亦变得潮湿而柔软。

    他静静地拥着她,任她在自己怀中落泪,终于,等她慢慢停了抽噎,方松开她,抬手为她擦拭面颊上的泪痕,柔声问道“你好些了吗”

    菩珠的情绪终于彻底地安定了下来,点头,这时终于想到自己此刻的模样,必污秽狼狈,全都叫他看了去。不禁低头,不敢再看他。

    李玄度笑了。知她爱美,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又看了眼她隆起的小腹,低声道“此地不可久留,我先带你回。”说着将她抱了起来,朝外快步走去。

    他寻到一辆被逃难人弃在路上的空车,套上马匹,载着她,带了受伤的费万,取小道往郡城赶,遇到了后来追随他出来方赶到这里的一队随从。

    他们还带着一个俘虏。

    那俘虏便是沈旸的亲信。

    队正向他报告,昨日遇此人与十几名东狄武士同行,双方交战,杀了东狄人后,绑来交他处置。

    那人没想到他竟也来了此地,愣怔过后,自知再无活路,索性也不求饶,闭目,做出一副悍然赴死之状。

    李玄度盯了那人片刻,唤费万上前,吩咐了一声。

    费万咬牙拔出匕首,上去手起刀落,伴着那人发出的一声惨叫,将一只耳朵割了下来,掷在地上。

    李玄度命人释开缚索,冷冷地道“你家主当日救过我手下人一命,今日我便还他一命,饶你不死。但你惊我爱妻,令她险些蒙难,割你一耳,权当教训。回去告诉你的主人,玩火者自焚,弄权者,必将自噬叫他好自为之”

    菩珠坐在车中,从窗里望着那人捂住流血的耳仓皇逃去的背影,闭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三天后,她被李玄度带入了郡城。入城时,见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从河西各地逃难涌入的难民。

    李玄度将她安置在一处守卫森严的清净住所,第一件事,便是叫郎中来替她检查身体。当得知她除了血气不足,有些皮外伤外,别无大碍,胎儿也很是稳妥。他松了口气,待她沐浴过后,亲手替她双足上药。

    她的双足伤痕累累,足底还有脚后跟的部位,新伤覆着旧伤。

    过去这么多天了,两只原本泛着嫩粉红色的脚趾盖上都还残留着淤青的痕迹,可见当日,她双脚的磨损程度。

    菩珠靠在床头,见他抱着自己的脚放在他膝上,低头仔细上药,动作轻柔,眉头紧皱,目光充满了疼惜之色,心里不禁悄悄涌出甜蜜之感,缩了缩脚趾,轻声说“已经不痛了”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捧起她的一只玉足,吻了吻光着的脚背。

    菩珠脸顿时热了,见他亲完一只,似还想要再亲自己的另只脚,慌忙将那脚从他膝上缩了回来,用裙裾盖住,不让他再亲。

    他要掀,她不让,手死死地攥住裙边。

    他仿佛有些不满,停了下来,抬眸看她,忽然冲她微微挑了挑眉。

    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握住了她还放在外的那只方已被他亲过一次的脚。

    这一回,她只能红着脸,眼睁睁地看着他俯首在她那只足背上再次印下了一吻,这才放开,神色转肃,扶她躺在枕上,让她休息养伤,说他有事先去,不能再留这里陪她了。

    菩珠知他何事。

    涌入郡城的流民越来越多,琵琶峡口军情紧张,前方吃紧,而援军还未到达,局面异常严峻。

    她立刻说“你去吧,我有人陪。”她指了指自己那已隆得老高的小腹。

    李玄度笑了,点头,转身待要走,又停下,靠了回来,手掌贴到她的小腹上,小心翼翼地摸了一摸,俯首对着她的肚皮低低地说“乖乖再替阿爹陪她,等你出来了,阿爹奖赏你。”说完这才迈步,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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