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开了,走进一人,步调沉稳有序。
叶闻流受了伤神志不清,半睡半醒间听到动静,蜷缩着的身子动了动:“冷……”
初秋的天气,盖着厚被子还喊冷,分明是内伤过重。
平整的步调被打乱,来人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冷眼瞧着榻上面色发白的人。
“冷……”小腹处一股寒气来回窜动,叶闻流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哆嗦着紧咬牙关,“冷……”
不知过了多久,平整的步调再次响起,却是朝着殿外去了。
天色渐晚,月亮如约爬上屋角,不是很亮倒也不暗。
沐春殿里燃了蜡烛,昏黄的烛光映出一个坐得笔直的身影,看那动作像在看书。
烛芯燃得细长,书案边端坐之人眉间寡淡,不多时手中书本翻页,可见读书之人看得极为认真。
“冷……”
偏殿里,叶闻流病得稀里糊涂,苍白的唇止不住颤抖。眉毛上结了一朵朵冰花,瞧着养眼,实则寒凉。
翻书的动作微顿,乙莫年面色不变让人瞧不出是个什么心境:“聒噪。”
一本书阅完丑时刚过,乙莫年起身,偏殿的声音再次钻进耳中。他本不想理会,叶闻流忽地唤了声“母妃”,乙莫年冷峻的眉毛皱起一个极小的弧度,抬脚出了正殿。
“母妃,流儿……流儿……想您了……”
乙莫年负手立于榻前,目光淡淡落在叶闻流身上。这小子素来油嘴滑舌,蛮横跋扈,本想着胸膛里装着的是一颗铁打的心,哪曾料到每回梦到他的母妃就脆弱成这般?
“成何体统。”
叶闻流病得稀里糊涂,哪儿能听进乙莫年的话,他拽着被角翻了个身,一只脚从被底下蹬了出来:“母妃……母妃……”
后背上蓦地多出一只手,手心带着淡淡的恰到好处的温度:“静。”
“母妃……”叶闻流感受到背上的温暖,转身抓住那只手贴在脸颊之上蹭了蹭,像个孩子般满足笑了,“就知道母妃舍不得丢下流儿……”
“聒噪。”修长手指在叶闻流后颈上轻轻一点,人瞬间没了动静。
首徒试炼叶闻流大病一场,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话在叶闻流上没得到半分印证,试炼后第六日清早,他如一只欢脱的猴子般从沐春殿蹦跶着去了丘浅寒房中。
一路上哼着小曲儿,抬着脖子,是那骄傲的公鸡,引得不少早起的同门纷纷驻足观望。不少有心攀附叶闻流的同门上前同其客套一番,说得净是些讨巧奉承的体面话。
“丘师兄。”
叶闻流推门而入,丘浅寒还在榻上睡觉,呼噜声一声震过一声,呼噜声配上那骇人的厉鬼面具,骇人又滑稽。
“丘师兄。”叶闻流一把拽下面具,整张脸凑到丘浅寒跟前大喊一声,“丘师兄,岁华尊有事寻你。”
丘浅寒睡得眯瞪,听到“岁华尊”几个字惊得一骨碌跌下床,慌乱作礼:“弟子见过岁华尊!!”话说出口,旋即又意识到哪里不对抬起头来,便看到叶闻流此刻正笑咧咧瞅着他,“叶师弟!!”
叶闻流随意往他床上一坐,翘起二郎腿晃了晃:“丘师兄,我看你是睡觉睡傻了吧?”
丘浅寒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叶师弟你就别同我打趣了。”
“好了,不同你闹便是。”叶闻流将手里的鬼面具还给丘浅寒,“丘师兄,那日首徒试炼后发生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就想着来问问你。”
丘浅寒抹掉嘴边的哈喇子,灌了口茶漱口方在桌边坐好,望着叶闻流有种惊魂未定的神色:“叶师弟,你是不知道哇。那日试炼时,你时而眉心紧皱,时而痛呼出声,还时不时喊几个名字出来,看得我是既揪心又伤神。”
叶闻流疑惑:“丘师兄,我喊了什么?”
“喊了……”丘浅寒歪着头,眼神有些恍惚,似乎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奥,对,喊了母妃,我的名字还有……”他不解瞅了叶闻流一眼,“叶师弟,其实我也好奇得很,你怎的还喊了岁华尊他老人家的名字?”
叶闻流心中是那奔腾的野马,面上却端的一副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神情:“丘师兄,我当时是在试炼,神志不清中喊了什么我怎的知道?再说了,这可是试炼,即使我真的喊了什么想来也是稀里糊涂的情况下乱喊的,当不得真的。”
“说的……也是这么个道理……”丘浅寒挠挠头,嘿嘿笑了,“不过,叶师弟你是真厉害,自无垢天建派以来你可是岁华尊收的第一个徒弟!!”丘浅寒眼中冒光,满脸的喜悦,他是真的为叶闻流开心,羡慕,开心,唯独没有嫉妒,“不过叶师弟你的定力是真的好,这个我打从心底里佩服。
“丘师兄说什么呢?”叶闻流心里乐得开花,脸上故作淡定,“说到底,丘师兄还进了幻境帮我试炼不是?”他胳膊使劲往丘浅寒肩上一搭,一句话说得霸道又傲气,“丘师兄,放心,你这么讲义气以后我肯定罩着你!”
“叶师弟,你说什么?”丘浅寒眉间皱出一道丘壑,“师弟试炼时我和众同门一样都在殿外站着,又怎能入幻境助你?”
“那……”
“更何况,那可是岁华尊首徒试炼啊,自古以来断没有旁人相助的道理,叶师弟你莫不是看花了眼?”
是啊 ,试炼中母妃的幻影是假,乙莫年的幻影是假,那丘浅寒的幻影必然也是假的,自己怎的糊涂了?
无人相助,那乙莫年的声音又是怎么一回事?
叶闻流稍作愣神,拍拍脑门儿胡乱笑笑:“丘师兄说得对,该是我看花了眼。”
“哎?”丘浅寒似是终于睡醒了,他双眼顺也不顺落在叶闻流身上,“叶师弟这身弟子服看着和往常不一样啊。”
同是黛青色的衣衫,只是衣衫上除却黛青色还掺杂了些红色云纹,绣的正是无垢天的圣物曼陀仙云。仙云在双肩处并做一处,大气又高贵,就连叶闻流的发带都绣着曼陀仙云。
“那是!”叶闻流骄傲扬起下巴,“我可是岁华尊的首徒,百年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人,这穿衣自然是不同于寻常弟子的。这套衣裳还是仙翁派人专门给我送到沐春殿的。”
“师父差人送的?”丘浅寒乐呵呵笑着:“瞧,叶师弟就是不一样,就连师父都专门差人给师弟做了新衣裳,师父他老人家除了对岁华尊还从没对哪个弟子这般上心过?”
丘浅寒一番话下来叶闻流更有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他扬着眉咧着嘴笑得得意:“那是,那是。”
试炼过后,叶闻流好不容易练出来的灵力耗损得所剩无几,没办法,只好一切从头练起。
修炼了一整日,日暮的光景叶闻流迎着落日回了沐春殿。
叶闻流行至沐春殿正殿外,恭恭敬敬道了声“师尊,弟子回来了”,正殿内没什么动静,半晌乙莫年的声音才传到殿外:“嗯。”
揣测着乙莫年应该没什么多余的话,叶闻流兀自抬脚往自己的偏殿去了。
自打成了乙莫年的入室弟子叶闻流就住在了沐春殿,正殿边上的偏殿就是他的住处。里面的布置风格同乙莫年的很是相似,简单淡雅为主,没什么多余的物件儿。
修炼了一整日,叶闻流实在是累了。进了偏殿,人往床上一歪像条死鱼般瘫在了床上。
“累啊……”翻个身,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动作躺着,叶闻流单掌扶额,眼皮如铁沉沉合在了一处。
一夜无梦。
暮秋的天亮得晚,一片灰朦中,沐春殿偏殿殿门毫无预兆“砰”地一声大敞开来,惊出叶闻流一身冷汗:“谁?!!!”
殿门口,没人。
叶闻流以为是风在作祟,裹紧了被子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他个昏天暗地。
微凉的风穿过殿门不断吹将进来,叶闻流如何也睡不踏实。他耐着性子起身去关殿门,人走到门口目光却被院中那道人影给吸引了去。
岁华尊??!!!
乙莫年站在寒池边上,正对着叶闻流殿门,他这一抬头刚好撞上乙莫年看过来的目光,冰冷,寡淡。
叶闻流赶紧挤出个恭敬的笑:“弟子见过师尊。”
冷漠的目光将叶闻流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声音比目光还要冷上三分:“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是弟子的疏忽,弟子的疏忽,师尊莫气,莫气。”叶闻流咧着嘴胡乱理了理前襟,衣衫不怎么服帖顽皮翘起一边,露出领口大片的肌肤。
乙莫年淡漠移开目光,侧头看向别处:“穿衣,修炼。”
“什……么……”尽管心不甘情不愿叶闻流还要强装着一副喜事临门的欢喜模样,“是!师尊,弟子这就来!”
转身,叶闻流咬碎一口后槽牙。
顶着星星月亮修炼个球啊!
穿戴整齐出了殿门,叶闻流也算是收拾得人模狗样。
乙莫年负手将叶闻流瞧着,浓密的睫毛下一双好看的眸子清冷寒人:“往后,你跟着本尊修炼,不用去后山了。”
他是垂涎乙莫年的美貌不假,可他在心里头掂量了掂量,总觉得美貌和自由之间他还是更喜欢自由一些。
所以,他拒绝了。
“弟子知道师尊这么做是为弟子好,只是弟子愚钝,怕会惹师尊不悦,不如……”
“知道愚钝,就多用功。”
叶闻流没说出的话被乙莫年生生给堵了回去,愚钝?他……他其实很想辩解一句他不愚钝,抬头撞上那清冷无波的眼神叶闻流瞬间怂了,没能说出什么长志气的话:“是,愚徒谨遵师尊教诲。”
“坐下。”乙莫年指着寒池边上一个位置示意叶闻流过来。
那可是寒池啊,自从上次在里头泡过澡叶闻流瞧见寒池就生怵。还没过去身体已经有了本能反应,手脚哆嗦不止:“师尊,弟子修为浅薄,不如……”他侧头指了处离寒池远些的地方咧嘴笑笑,“我看那地儿不错,不如……弟子先去那里坐,免得污了师尊的眼。”
冰冷的目光没有立即扫射过来,乙莫年背对着叶闻流,不答话。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叶闻流候在一旁心中打鼓,乙莫年不说话这是答应了还是生气了?
有时候,无声无息反而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叶闻流磨蹭半晌,终是十分没骨气地从远处挪蹭到寒池边上规规矩矩坐好。屁】股落地,地上积存已久的寒气如疯狂的藤蔓迅速缠绕上来,叶闻流一个激灵,后背汗毛立了一片。他强撑着不适朝着乙莫年嬉皮笑脸道:“师尊,弟子想了想,弟子虽然碍眼但还是喜欢坐得离师尊近些。”
乙莫年话不多说,垂着长睫的眸子淡淡扫过叶闻流:“午时过后,起。”
头顶的月亮蒙着银光,瞧着未过寅时。寒池边上,从寅时到午时坐上五个时辰,叶闻流忧心摸摸自己的屁】股,他这屁】股怕是会坐出冻疮。
作为岁王的嫡长子,当今渌州的小霸王,叶闻流如何也不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遭这份儿罪。他扯着半僵不僵的嘴角,巴着乙莫年龇着牙笑得牵强:“徒儿谨遵师尊教导。”
“嗯。”
乙莫年转身就走,叶闻流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喊了声“师尊”。乙莫年没有回头,冷淡的声音昭示着他此时的不悦:“如何?”
“那个……”叶闻流迟疑着,纠结着,还是嗫嚅着开了口,“师尊,若是徒儿坚持不住可否歇息片刻?”
乙莫年分明没有立即回复,奇怪的是叶闻流似是听到了他的冷笑声。他将脖子往后缩回几寸,生怕自己一个不留心乙莫年挥袖将他掀翻在寒池里。
“可以。”乙莫年惜字如金吐出两个字,叶闻流心中窃喜,乙莫年回了正殿方又补全了后半句,“去寒池里歇息。”
“……”叶闻流撑在嘴边的笑彻底垮掉,“就知道你铁石心肠,不懂得体谅人,身为师尊真是半分师尊的气度都没有……”
叶闻流小声抱怨,半明半暗的晨色中夹着一股子寒意扑将上来,院内传出一声哀嚎。
月色渐稀,日光变得浓稠起来,叶闻流僵着脊背紧着肩坐在寒池边上,睫毛上挂着厚厚的霜花。他面色灰白,却依旧卯着最后一股子劲儿不肯倒下。
“午时过。”
空荡荡的院子里无端传出这么清冷的一个声音,叶闻流心头震动,睫毛微颤,却没能将眼睁开,只哑着嗓子恭敬回了个“是”。
手指僵握成拳,叶闻流试着活动手指,动不了。
日头越升越高,睫毛上的霜花逐渐化作晶莹的水珠,顺着叶闻流的双颊流淌下来,沁凉入骨。
视线从黑暗转为模糊,叶闻流的瞳孔中终于得以窥见一丝光芒,阳光很暖。
双足仿若长在了地上,无论叶闻流如何努力都不能在原地挪动半分。该死的,脚麻了。
“扑通”一声,一道黛青色的影子落入寒池,溅出大片好看的水花。
水花出寒池,却是在瞬间冻作一个个冰花。
半晌,沐春殿里的人低声斥道:“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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