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无垢天的弟子来说,若是仙翁尹江春的门槛是鲤鱼跃龙门的那道龙门,那岁华尊乙莫年的沐春殿便是那青龙梦寐以求的青天。
众人只晓得成龙后的荣光,却很少有人去深思成龙前的艰辛不易。
就如此刻,叶闻流身体僵直躺在寒池中,目光迷蒙瞧着头顶越发模糊的日头,与冰冻八爪鱼没什么区别。
寒气蒸腾,迷了他一双眼。叶闻流用力扒着池壁不让自己完全没入寒池,可是他委实太冷了,力气化在寒气里,最后只余一声叹息。
池水晃动间,一素衣男子自眼前浮过。
冷眉冷眼,一贯的冷漠寡淡,俊美无他。
“麻烦。”
乙莫年此人,性子冷淡,脾气不好,偏生一身修为,生得叫人艳羡。
都说上天不会只眷顾一人,在叶闻流看来却不尽然,乙莫年样貌好,修为深,名望高,不正是处处受上天偏爱?
昨日他在寒池边坐着,这一坐便是五个时辰,最后腿脚不利索还去寒池里泡了个澡,想起此事,叶闻流心中添堵,心绪难免暴躁了些。
叶闻流一把扯下额间冰凉的手巾,挨着床柱半坐起身:“丘师兄,眼下正值暮秋,这手巾这么凉,你将它拍我脑门儿是不是要将师弟我给冻死?”
丘浅寒挤出个憨厚的笑,接过叶闻流手里的手巾放回木盆不恼不怒:“叶师弟身上发火,自是要冷敷,师兄都是为你好。”
自从来了无垢天,众同门里只有丘浅寒待他最好,最真心。这个,叶闻流心中门儿清。他自是不会真的和丘浅寒置气,脾气不好发牢骚罢了。
窗外风丝儿微凉,看日头应是未时刚过:“丘师兄,你怎的来了?”
“还不是听说师弟你又病了?”丘浅寒低声叹气,“是岁华尊差人寻的我,说是叶师弟病了,让我前来料理。”
叶闻流嘴角抽动,心里犯嘀咕,上回首徒试炼生了病都是他亲手照料,这次反倒假手于人。叶闻流掂量一番得出个结论,乙莫年对自己委实厌恶。
思及此处,面儿上稍有些挂不住,叶闻流撑着面皮强落出个笑:“有劳丘师兄了。”
“哎,你我不比旁人。不瞒叶师弟,我与你虽相交不久,可在我心里早就将叶师弟视作亲生弟】弟了。你这么说,就是同我见外了。”
丘浅寒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老实不做作,叶闻流眼眶发热,忽地记起了自己的堂哥叶诗。
打小,叶闻流就与堂哥叶诗亲近,每回闯了祸叶诗总是在叶承达面前替他兜着,在叶闻流心里,叶诗是恩人,更是亲人。
他的堂哥叶诗,有着世间最温柔的眼睛,他的声音一向温和动听,君子如玉用在他身上恰到好处。
面前之人,长相憨厚老实,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同叶诗相比更是一个地上,一个天上。可叶闻流竟觉得丘浅寒的影子逐渐与叶诗的重合在一处。
对,是温暖的感觉。
“丘师兄。”叶闻流难得有些赧然,他红着耳根子喊了声,“其实我也挺喜欢丘师兄的。”
往常这种话叶闻流张口就来也不怎么走心,如今真正将玩笑话郑重说出来感觉却不同了,叶闻流发现,原来不论是什么话但凡夹杂了真心便变得不一样了。
丘师兄乐呵呵笑着,转身从桌上端起一碗清粥递上前来:“叶师弟,喝粥。”
“嗯,还是丘师兄对我好,不像我那师尊对我不管不问的。”
“话不能这么说。”丘浅寒拿瓷勺将粥来回翻腾几遭,想将粥凉凉些,“岁华尊他老人家训徒严厉,但这心里也不是不惦记叶师弟你的,否则又怎会特意差我过来照顾你?”
叶闻流觉得丘浅寒这话里处处是为乙莫年说项的嫌疑:“说到底师尊他就是不想管我。”也是怪了,叶闻流一向晓得乙莫年对自己没什么好眼色更遑论挂心自己,可如今由自己的嘴说出来,他还是忍不住心口发酸,苦笑道,“师尊他分明厌恶我。”
“怎么会呢?叶师弟你别瞎猜,岁华尊一向如此,不苟言笑,有什么心思也不轻易显露,在师父面前也没什么两样,师弟多心了。”
“丘师兄,你别劝了,我晓得的,师尊他厌我,若不是我阴差阳错通过了首徒试炼师尊他是断不会收我为徒的。”
“叶师弟,你……”
丘浅寒自知多说无益,便不说了。
沐春殿正殿里,乙莫年盘膝而坐,面色是一如既往的冰冷,搭在膝上的指尖不知何故动了动。
不过三日,叶闻流身子已是大好 。
可能是因着养病期间一直在床上待着没怎么动弹,今日起了个大早。
院子里,星光点点,朗月高悬,月光星光坐在树叶上,寒风拂动树叶来回晃动,声音清泠似笛声。暮秋的早晨寒气顺着宽大的袖口钻进去,很快游遍全身。叶闻流搓搓手,上排牙磕着下排牙,硌硌有声。
好冷。
依照先前乙莫年给自个儿指的那方寸大的地方坐好,叶闻流闭目凝神潜心打坐。
寒池里的寒气越发凉了,将一坐下,后背立时僵住。
叶闻流僵着眉毛抿着唇,一声不吭,也是倔得厉害
不足三刻,正殿殿门吱呀一声开了。乙莫年身着素白宽袍站在殿门口,双手负于腰后,目光似淡非淡落在叶闻流身上。
那目光不重却很有力量,叶闻流眼皮阖着,胸口却莫名发紧。
“姿势不对。”
清冷的声音乍然在耳边响起,叶闻流心口猛缩,下意识抬起头来:“师尊?!”
乙莫年朝着叶闻流微微弯腰,一只手伸出来,看那架势似乎是想纠正叶闻流的姿势。瞥见叶闻流睁眼望过来,那只手在空中虚停半晌还是落在叶闻流的后颈上:“此处小力。”
温暖的掌心似要灼烫皮肤,叶闻流脖子一缩,忽地欢喜笑起来,淡粉的唇角衬着灿烂的笑,宛如五月樱花,有些扎眼:“多谢师尊。”
乙莫年眸色微变,幽深的眼底没什么波澜,叫旁人瞧不出什么:“继续。”
“师尊等等!”叶闻流一把抓住乙莫年的手腕,掌心舒适的温度变得越发清晰起来。叶闻流也纳闷儿,乙莫年一张脸分明冷得让人退避三舍,这手心倒是有着与他性子截然不同的温度,“师尊不如瞧着徒儿禅坐可好?”
乙莫年的视线从手腕挪到叶闻流面上,叶闻流笑得卖力抑或是真的欢喜,乙莫年神情淡淡的,不多时,淡漠挣开了叶闻流的束缚:“举止轻浮,不许吃饭。”
说罢,转身就走。叶闻流悻悻摇头,瞧着那道颀长的背影手心痒痒。转念一想,他像是想通了什么傻乎乎笑了,先前心头的阴霾也一扫而尽,手还是摸】到了不是?
未及午时,一道白光自正殿飞出不偏不倚落在叶闻流肩头。暖流像一道闪电在他体内极速奔走,很快传遍四肢百骸。
不过片刻,身上附着的寒气被尽数吞噬。叶闻流冻僵的脑袋苏醒过来,他扯了扯唇角,几个字从苍白的唇角溢了出来:“多谢……师尊……”
“继续。”
叶闻流:“……”
日复一日,管他秋风狂起还是晨露成霜,叶闻流从未歇过一刻。
连着禅坐了大半月,在一个涩风凛冽的夜晚叶闻流终于被告知,他可以不用在寒池边上禅坐了。
乙莫年嘱咐叶闻流歇息了几日,开始教授他御剑之法。
剑道,乃修行之本。在无垢天待了这几个月,他倒是能御剑了,只不过不大动作不怎么利索。
月下,一对影子,一高一矮,面对面站着。
“御剑可会?”乙莫年这话分明不是在询问,似是已经笃定了叶闻流已掌握了御剑之术。
寒风呛进鼻孔,叶闻流用力抽抽鼻子,鼻头红红的。他觑了乙莫年一眼,心中底气不足,目光也不怎么坚定:“这个……徒儿……自是会的……”
“好,试试。”
仙剑出鞘,叶闻流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乙莫年轻轻皱起眉心,浓长的睫毛里裹着几分不解:“怎的?不会?”
叶闻流强撑忍着一股子心虚:“师尊您莫急,徒儿不会御剑,那不能够啊!您等着瞧啊!”
掂掂手里的仙剑,叶闻流自觉胜算有七八成,强撑着面子踏在仙剑上。
手心一道仙诀闪过,仙剑似在瞬间生了眼睛,直朝着苍穹的月亮冲了上去。叶闻流一飞冲天活脱一奔月的嫦娥童子,转瞬成了一个小黑点儿,黑点儿下的仙剑隐隐闪着仙光能让人比较轻松辨别出他此刻的方位。
娥眉月不如满月亮,乙莫年瞧着弯月尽头那逐渐消失的黑点儿,皱起了眉,他二话不说直接御剑追了上去。
虚空里,有什么细微的声音划破长夜的宁静,乙莫年眉心皱得更紧了,一道仙光落在仙剑上,速度更甚。
“师尊……救我……”
黑影从天而降,瞧那势头若是砸在地上准能砸出个坟窝子。
乙莫年没有应声,他调转仙剑的方向去接那道黑影。后背挨上了实物,叶闻流惊慌之余死死抓住乙莫年的胳膊:“师尊!!”一时用力过猛竟扯下一块衣料,呲啦一声落在本就寂静的月夜里分外刺耳。
“这……”叶闻流晓得自己闯了祸,为了防止自己惊惶之下失足跌下去,他只能更加用力拽着乙莫年的胳膊。似乎觉得只拽胳膊不怎么牢靠,稍作思量之后叶闻流竟死命搂住了乙莫年的脖子……
!!!!!!
御剑之人颈背一僵,冷冰冰开口,态度如此疏离说得自然也不是什么体贴的话:“松手。”
叶闻流长这么大不曾有过从虚空坠落的经历,眼下他吓破了胆,非但不放双腿还不老实地攀上乙莫年的腰,俨然一挂在树枝上的臭虫:“不松!打死我我也不松!!”
“好。”乙莫年淡淡吐出一个字。
叶闻流窃喜,正想着开口,乙莫年又道:“那就打死你。”
叶闻流:“……”!!!!!
叶闻流瞧着下头无底洞般黑漆漆的一片,也顾不得礼义廉耻,只一个劲儿往乙莫年怀里拱:“不松!打死也不松!!”
“放肆!”乙莫年百年修行出来的好耐性终于被叶闻流挑出一个口子,积聚许久的怒气自破开的缝隙中喷薄而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声音冷到极致叶闻流便不觉得冷了,他顶着一脑门子的虚汗抬头,眼神凄哀:“师尊……”
乙莫年本来还想斥责几句,对上叶闻流眼里陌生的情绪,他眸色由浅变深不知在思量什么,却没有再多说什么,任由叶闻流挂在他身上直到落地。
“好了,可以松手了。”
叶闻流瞧着安全了哆嗦着松了手,将一松开他整个人“哎呀”一声直接蹲在了地上。乙莫年面无表情瞧着不成器的徒弟,忍不住叹息:“该罚。”
落了地叶闻流一颗心也有了着落,他扶着后腰从地上慢吞吞爬起来,恢复成了以前那嬉皮笑脸的模样:“是,是,是,该罚,该罚,师尊说得是。”
“你……”他这般无赖乙莫年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讲些什么。
叶闻流咧着嘴往乙莫年跟前凑了凑,还没说话却有了动作,他伸手扯了扯乙莫年的袖子,扬着脸笑里带了几分欠揍的意味:“还是师尊好,救了徒儿一命。”
“举止孟浪,禅坐一夜。”
未待叶闻流再做辩解,乙莫年抽了袖子转身回了正殿。
轻浮了乙莫年只得了禅坐一夜的惩罚,叶闻流心中窃喜,瞥眼瞧见那人最后一片衣角,嘴角止不住上扬。
哼!还不是心软了?
叶闻流学艺不精,身为叶闻流现在的冤大头师尊,乙莫年担负着去污添香的重担。叶闻流御剑不精,他便要好生教导。
“过来。”乙莫年出了殿门,瞧见叶闻流依旧乖巧坐在寒池边上,心里头对叶闻流的偏见缩回一寸,至少这次没有偷懒。
脑仁儿冻成了豆腐,叶闻流听到乙莫年的话迷糊站起来往前挪出几步。脚下不稳身子也跟着晃悠,叶闻流对于自己的状态似是浑然不觉,他扯着嘴角咧出个灿烂的笑:“徒儿见过师尊。”
冻成这样了还记得礼节,一宿的禅坐倒是没白费:“嗯。”
叶闻流脚下一个踉跄,他不好意思笑笑,用力将头晃了几遭仔细盯着地上的青砖往前迈出一步,直接一个跟头栽了下去。
“砰!”
该死!青砖真硌脸。
叶闻流捂着红肿的脸站起来,面带哀怨:“师尊,你怎的不扶徒儿一把?”
先前叶闻流禅坐了大半月也算有了些浅薄的修为,不曾想只禅坐了一宿便又弱成了这幅样子?
乙莫年冷寒的目光温度又降了几分:“学艺不精,该罚。”
“阿秋!”
这头乙莫年话头刚落,那头叶闻流一个冲天的喷嚏打出来,身子也跟着晃了晃。乙莫年瞳孔微缩,睫毛后不耐烦的情绪和一种其他的情绪掺杂在一处,叶闻流仔细瞧了瞧,那种情绪似乎叫做担忧。
给点儿甜头就爬墙说的就是叶闻流这种人,那担忧的神情虽然只是一瞬,叶闻流还是准确捕捉到了重点。他蹭着步子上前,一直蹭到乙莫年跟前,甫一仰脸凑得更近了些:“师尊……阿秋!”撩起袖子擦擦鼻头,叶闻流颇委屈道,“徒儿染了风寒。”
叶闻流距离乙莫年不足三寸,乙莫年站在台阶之上俯视着叶闻流没有要退避的意思,自然也没有搭话。
不说话?
叶闻流得寸进尺往乙莫年跟前又凑近一寸,乙莫年能清晰感受到叶闻流呼出的气息,他眉毛微蹙,别开脸去看向旁处:“学艺不精……”
“师尊!”借着感染风寒的由头,叶闻流身子一歪直接栽在乙莫年怀中,孱弱如孩童,“徒儿头晕。”
乙莫年没料到叶闻流会直接栽进他怀中,震惊之余他一时间忘了反应。但也只是片刻,乙莫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掌将叶闻流拍在了仙树上:“放肆!”
叶闻流顺势摔在地上,肿着半边脸笑得讨好:“师尊,徒儿浑身无力……实在是……”
“休息半日,申时过后练习御剑。”
“是,师……”
未待叶闻流说完,正殿的殿门已是砰地合上。
叶闻流捂着红肿的腮帮子,吐出最后一个字:“尊。”讲完最后一个字,扬眉狂妄一笑,一脸的得意,哪儿还有半分孱弱的样子?
拍了拍身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站起来,叶闻流觑了眼紧闭的殿门,笑意自嘴角蔓延至眼梢。
实在是好骗呐!
“砰”地一声,正殿大门开得彻底,乙莫年站在殿门口冷着一张脸。方才叶闻流自称染了风寒趴在自己怀里时就该察觉,既然染了风寒为何额头温度半分也不高?果然,又在撒谎!
“满口谎言,该罚。”
叶闻流炫耀的笑僵在脸上,然后那一抹得色在瞬间碎裂开来消失地彻彻底底。
“可是,师尊……”
“住口。”
正殿殿门再次关上,隔开了两人的视线。
乙莫年在殿内立了半晌侧头往外望去,透过门板上的麻纸能隐约看出叶闻流的轮廓。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他只是觉得叶闻流与旁的弟子似乎有些不同。
许久,乙莫年唇角微动,不轻不重吐出两个字,听不出什么心思:“顽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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