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春（二）

    1933年夏, 外滩

    “曼桢，坐上来吧。”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沈世钧嘴边含着淡淡的笑，眼神颇温和, 此时他正坐在自行车上, 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握着车头，一脚着地支撑着车，另一脚踩在踏板上，白衬衫衬出他的肩膀更宽，黑裤子衬得他的大长腿更长, 黑皮鞋擦得铮亮铮亮。

    “嗯。”修长苗条的顾曼桢快步走上去，扶着沈世钧的左腰，坐上了后座，手下感觉到沈世钧腰身一缩, 她看向他的耳廓, 果真红了一圈, 她无声的、坏坏的笑了。

    今日她穿着一条简单至极的米色连衣裙, 下面是米色布鞋, 挎着米色挎包, 乌黑的及肩中发上戴着米色发箍, 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牛包纸袋, 那是她要翻译的文稿。

    沉默片刻，沈世钧又温和地开口：“要不要去看场电影？”

    “嗯，听你的。”顾曼桢嘴上应着, 漂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向外滩马路一侧望去，那里是一幢幢哥特式的，罗马式的，文艺复兴式的，巴洛克式的等等中西合璧风格迥异的巍峨大厦，无不展示了建筑艺术的风采。

    “……”沈世钧脚上使劲地踩着新买的自行车，嘴角无声的上扬。

    一月前，他与她就是在那黑漆漆的电影院里，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当时，他耳廓发红，心跳加快，手心出汗，可他还是将大手盖上了她的小手，很柔很小，他很喜欢。

    之后，他们不必多言，就明白了彼此。

    这一回，他还想多亲一亲她。

    外滩这一片的住宅建筑，真可谓是洋洋大观！多姿多彩！

    “世钧，你多久没回南京了？”顾曼桢一手抱着牛皮纸袋，一手搭在沈世钧的腰侧，状似不经意的问道。

    没有办法，沈世钧太温吞了，她想要加快步伐，因为她欠了系统爱心值。

    之前的三四个月，顾家改变很多很多。

    当时，顾曼桢不想再横生枝节，想要马上立刻搬出去，可是不管是买房子还是卖房子都不是十天半个月可以解决的大事。

    没有办法，次日她上班就同叔惠等几个同事说，要找房子搬家，姐姐要回乡下出嫁，又向厂里请了几天假。

    一边在自家的房子门前挂着出售的牌子，一边大街小巷的跑着找房子。

    也不是乱找一气，主要是在闸北区，杨浦区找，这一带都是旧弄堂，是下层市民居住地。

    可，一连找了三天，毫无结果。

    而这处房子，顾曼璐的客人大多知道这里的电话与地址，时不时会打电话过来寻顾曼璐出去，当时她是推了去，可任谁都看得出顾曼璐不开心不习惯，她习惯了夜夜笙歌的生活方式，一下子空闲下来，觉得浑身不得劲。

    这样不行，最后，没有办法，还是要快快离了这里。

    顾曼桢将家里两上两下四间房租了出去。独门独户，又位于市中心，租金还是不错，房客也是一家斯文人。

    又过两天，顾曼桢在离许叔惠家不远的地方，租了两间房，一大间，一小间，一家八口当日就搬了过去。

    别提有多挤了。

    顾老太太带着四个弟弟妹妹住那一间大房，她们母女三人睡那一间小房，过不了多久顾曼璐就要离开。

    搬了家，顾曼桢重新开始上班。

    正想放松下来之即，瞧着顾曼璐就是不对，不过五六日，顾曼璐的气色红润，双目有神，皮肤白净……哪哪都好，就是她喜欢斜睨着看人，喜欢单手托着腮，说话时，微笑时，还是老样子——那种媚态，美是美，可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她的来历，一身风尘气。

    无奈，这样子的顾曼璐不是张慕谨心目中的初恋。

    顾曼桢只得向系统赊了一百爱心值，给顾曼璐使用了‘一忘皆空’——遗忘咒技能。

    可恶的系统还说什么没有赊爱心值什么的，当时她就揭系统的老底，她说：那当时抽取我的情感时，我可没有同意呢。

    可笑，系统也怕她横。

    当下也就同意了她赊爱心值，不过得付利息，一周一颗爱心值，一月四颗爱心值，那一年就是四十八颗爱心值。

    得与沈世钧加快进展了。

    没了记忆的顾曼璐可爱多了，在新家呆了半个月，顾太太就亲自送她去了安徽六安，她也喜欢现在的大闺女，不会像之前每回多不欢而散。

    现在的，多乖啊！

    顾曼璐的新家与许叔惠家挺近的，步行二三十分钟就能到，搬家之后，他们下班后也开始有交集。

    之前，他们三个人总是在上班时一起吃午饭，三个人吃客饭，凑起来有三菜一汤，吃起来也不那么单调。

    大家熟到一个地步，站在街上吃烘山芋当一餐的时候也有。

    不过熟虽熟，他们的谈话也只限于谈些办公室里的事情。

    好像他们的交谊仿佛也是只限于办公时间之内般。

    现在却不同了。

    自从顾家搬了新家，顾曼璐会出口邀请他们过来玩，也去他们的房间玩。

    慢慢的发展成，顾曼桢只请沈世均来帮她，她口头翻译，他帮她记录在案。

    接触多了，他也大胆起来。

    在漆黑的电影院里，会拉她手。

    在一次下雨时，他拉着她跑进一个石库门大门口，抱起低他一头的她，吻住了她。

    顾曼桢忽然回过神，自己与沈世钧正在看电影，大夏天，沈世钧正与她十指相扣，谁也没觉得热，谁也没觉得掌心有汗是不干净的。

    他是个闷骚的男人，有了一次亲吻的经验，背着人总会想着亲亲她。他学得很快，还记得第一回亲吻时，他的牙齿磕了她的牙齿。

    正这样想着，黑暗中，顾曼桢的嘴角被他啄了下。

    “……双十节，与叔惠一起到南京玩吧。”沈世钧低声的在她耳边发出邀请。

    “好，要准备什么礼物？”顾曼桢问道，回头面对上他的脸，他托起她的下巴，贴了上去。

    “不必……到时，我带你见见我的母亲，父亲，大嫂，小健……”一吻毕，沈世钧才喘着气道。

    还好他们是坐在最后一排，不然这样子会影响别人看电影的。顾曼桢心想。

    也是他们住的不宽敞之故。

    沈世钧和大学同学（现在的同事）许叔惠睡一个屋。

    而顾曼桢则与母亲睡一个屋。

    她一直在打听着旧房子，她系统储物格内已经有一根大金鱼（一根大金鱼等于十两黄金，十两黄金相当于三、四百块银圆）和四十五个银圆，再向同事朋友们借一借挪一挪，就能买下一幢不小的房子来。

    不是那种‘新式里弄’房子，虽然这种新式房子更加宽敞，楼层也更高，建材也更高级，还有全是进口货的卫生间和浴室，有的甚至还有煤气。

    也不是那种‘大楼公寓式民居’，虽然那种公寓房恰恰位于商业、交通最最繁华的路段。这种建筑，犹如一件件艺术珍品，高雅、华丽，能反映设计师的独具匠心。有的采用四方攒顶和转角处的圆形屋顶，形成了大楼独特的屋面轮廓线；有的采用特色的仿生建筑，形成了独有的沧桑感和贵族气。

    也不是那种‘花园里弄’，虽然那种花园别墅有着宽阔的草坪、绿树环绕的浪漫迷人的宅邸，许多以大理石雕像或喷泉为花园的中心，一些高级洋房甚至还建有网球场、游泳池，以显示宅邸的豪华。

    不是不想要，只是目前与她而言，有些高不可攀了些。

    还是脚踏实地吧。

    目前，她只要一幢最早期的石库门就够够了。

    石库门，虽然无法跟中国传统园林建筑相比，没有层层进进，没有庭院深深，但它毕竟还保持着院子（天井）、厢房和中央规规矩矩的客堂。

    此外，石库门有着安静明亮宽敞的前楼（主卧室）。

    还有辅助房（后楼）。

    以及下人房间（三层阁）。

    书房（亭子间）。

    厨房（灶披间）。

    最实在的，是还有一个晒台。洗好衣服就凉在晒台上，根本不用担心衣服被风刮走。

    早期的石库门几乎包含了现代民居的全部要素。

    虽身居闹市，但关起门来却可以自成一统。

    而且，内部功能齐全。

    但，石库门的缺陷也是致命的，那就是没有卫生间，没有浴室。

    可，恰恰是因为有了致命的缺陷，才会渐渐沦为城市下层居民的居所。

    1933年，10月

    这一年的双十节（辛亥革命纪念日），恰巧是一个星期五，和周末连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们三个人决定趁这个机会去南京痛痛快快玩两天。

    “是明早七点钟的火车吗？”

    顾太太笑嘻嘻的进屋，见有一只皮箱放在床上，就扶起箱子盖来看看，见有今年新制的一件亮色长旗袍，一套紫色的秋季新款洋装，一件墨绿色的厚风衣，帽子、手套、纱巾、香水等乱七八糟的小物件，便笑道：“要妈给你理一理吗？”

    大闺女嫁出去了，她也卸下心头一件大事。

    只是婚礼没有大办，显得十分寒酸，当时她在六安看着心下既喜又忧，婚礼还算是正式。

    之前，她忧心大闺女不能给张家生孩子，可前几天张慕瑾来信说是怀上了。

    真真是老天保佑。

    “不用，我就呆两天，身上穿一套，皮箱里放一套，只是要内衣、内裤、睡衣、拖鞋、毛巾、牙刷、化妆品等那些零碎。”沈家除了沈世钧，旁人都有一双势利眼，顾曼桢不想让世钧的家人与朋友们看轻了她。

    “这样讲究啊？钱够不够？妈身上还有一些家用。”顾太太慈爱的看着二闺女。二闺女辛苦了，给的家用虽没有之前多，但加上那边租房的钱，还是够花的。

    “够的，够的。”顾曼桢忙道。她一个月的薪水就二三十块，就算自己一分未留，全给了家里也不多。

    从九·一八事变后物价大涨，一元只能买8-9斤大米了；哪像民初时期，一元可以兑1400文，大米20文一斤，可买70斤大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