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皮埃罗13

    我的头痛得要死。

    连带手脚酸软、感官迟钝,像埋在土里一百年才苏醒过来,睁开眼睛但什么都看不见,开始我还以为是因为我睁眼太急,等了很久也没见恢复,这才意识到我是眼前给绑上一块布才什么也看不到的。随后知觉复苏过来,我确信自己是被绑架了。整个人惊人地无力,几乎无法自控,偶尔能听到车轮压过路面沙沙的声音,车身偶尔碾过碎石子晃动几下,我在间断的颠簸中装作没醒的样子,想先看埃洛是否会泄露点信息出来。

    倘若要我猜测埃洛和刘致远的关系,两人身份、年龄、社会地位,几乎毫无交集,唯一的共同点只在金梦福利院。故事里不是经常有这种情节?主人公幼时遭到侵害,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只待好时机回来手刃仇人,只是这情节怪难套在埃洛身上,刘致远可能不是个好人,埃洛也不像正派角色。

    只是可叹他们两个有过节,我却凭白倒了霉。

    车身的每一次晃动使我的身体亦随之轻轻摇晃,一次轧过石头,我的头猛地往旁边倾去,出乎意料地撞上了比玻璃柔软得多的东西。埃洛用手挡在玻璃前接住了我。

    “我想你该醒了。”

    我继续装相。

    “我知道你醒着。”

    车子缓缓停下,狭窄的车厢内瞬间安静下来。

    我犹豫要不要坐起身,埃洛似乎笃定我在醒着,吱吱摇下车窗,让风声灌进来,他的话语被稀释得空旷,“听。”他对我说。

    我试着凝神,在旷野的气息中捕捉任何一个违和的动静,先是虫鸣,高亢、嘹亮,因为它就在我们身边,对听到其他细小的声音造成不小阻碍,不过我还是听到了,来自极遥远处、叫人怀疑是否真的听见了的细微的乐曲声,其中混合某种欢快而喑哑的乐器,是风琴还是口琴,我也分不清。

    “演出开始了。”埃洛自言自语。

    我没有接腔,他好像有要倾诉的话,不需要我来迎合自己就能说下去。“城里来了个马戏团,这些天我很想带你去看场马戏,你总是忙着搞些不重要的东西,错过真正的好事情。不过现在我们两个坐在这,就这么听一听也不错。”

    “我在这儿几乎什么也听不着。”我诚实地说。

    “或许吧,不过这里虽然看不见演出,却没有监控。”

    埃洛在车斗里翻来翻去,摸出两条没拆封的口香糖问我要不要,我摇摇头,他拆开银色包装纸,把两条都丢进嘴里嚼起来。“嗳,亲爱的,你弄懂了寄给你的快递吗?”

    “我看到了伍季死的照片。”不知道那算不算一桩信息。

    “还记得那个谜语?”大概怕我没了印象,他又把那个无聊的谜语念了一遍,“上上下下,打个滚儿,却登到最高。”

    “我猜是‘楼梯’。”

    埃洛仿佛很高兴似的大大地笑起来,抓住我的手指去摸他嘴角翘起后的纹路。“对了。”

    “杀他的理由?”

    “事实上这本来该是你的活,我只是因为疼爱你才帮你做这么一桩的。”他见我只是直直地盯着他,叹了口气,耐心地跟我解释,“你不能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你来说说浪费是个什么意思。”

    “你明明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猜得到。我要是知道他想的所有事情,那么现在我还应该好好地躺在自己床上,而非这辆旧货车的驾驶室。

    “因为他你把自己搞得这么忙,连出门的时间都没了。”

    所有的跟埃洛提过的“工作忙碌”的时刻都涌上脑海。“你杀了一个人。”我说,“就因为他老是叫我加班?就因为这种事?”

    “何必装模作样,”埃洛满脸无聊,“我们都知道没有人真的在乎。”

    他妈的,就因为这种破事杀了人。我怎么可能相信。

    “我在乎。”

    埃洛审视着我,轻轻嗤笑一声。“继续编吧。圆滚滚的小蜜蜂,忙来忙去为狗熊采蜂蜜。亲爱的,假如好好试一把,你说不定会出落成枭鸟呢。”

    埃洛的手掌很烫,始终抓着我的手指,很快我也薄薄出汗,“刘致远死了没有?”

    “没人能再见到他。”埃洛说,“你一直没有问我某些问题。”

    我知道他说的是哪些,有些步子我从没真正迈出。早该明白犹豫不决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

    “你在害怕。”埃洛幽幽说,“不管我怎么把你往前推,你总坚持保持距离,其实你所要做的只有问。我从没说过不肯告诉你。金梦福利院,刘致远,甚至你总是遇见的凶案,人们死去,或许你本可以阻止的,可是你没有。那我还怎么跟你说呢?看,明明你对他们漠不关心,就不要试着融入,或者盼着他们主动靠近。”

    胡说八道。我是谁,有什么身份要求他不再杀人,他又不会听。

    “有幸被您接近,我真是幸运得不一般。”我意在讽刺,不过想想现在动弹不得的是谁,这玩笑到底算开在了自己身上。

    “哈哈,好笑。”埃洛说,“好吧,我是撒了那么一点谎,那还不至于让我的信誉完全崩溃吧。”见我迟迟不信,他终于肯透露出些真实。“那么就先从金梦福利院开始。”

    “简而言之,在那儿住过,不是好地方。我在那里渡过了童年。后来出了点你我都知道的意外,我逃出来,在马戏团待了几年学些东西,然后再次流浪,顺便解决些陈年旧账。老俗套的情节了。”

    “金梦,当初究竟是做什么的?我知道它绝对不会像表现那么单纯。”

    “金梦,金色梦想,”埃洛玩味地笑了笑,“你知道除了所谓的梦想,还有什么也是金色的?金子,熟透的麦穗,大便。金梦就是它们三个的集合体。所有被抛弃的、残缺的、智力障碍的孩子,他们是城市的残留的垃圾和粪便,没人想要它们,那么在它们被丢进打碎机前至少能为这个社会做出一点贡献,就是乖乖被收割。只要果子又熟又甜,就是长在破烂上也不打紧。”

    “你的意思是......器官?”

    “再想多点,亲爱的。”埃洛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梳了梳头发,“剪下来的头发清洗干净做成高档假发,卖到大洋另一端价格就翻了数十倍;完整的人体骨架永远不嫌多,尤其是年轻孩子的,大学、医院、博物馆,人骨总不愁有好去处,即使是残破的部分也有买主,有人就喜欢纯天然同类的骨头皮肉做成的东西呢;干净的血液,骨髓,角膜,整个儿的活人......想挣一比财富么?开个孤儿院吧。我保证,养殖人类是最挣钱的。”

    “所以你用毒菇弄死了那些人好逃出去。”

    “不不,亲爱的,那时候我只是个关禁闭的孩子,无辜得很。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可对于我这种人来说倒过得不坏。大概我还是比那些傻子聪明些,不至于货真价实把那里当作家。话说回来,那样的傻子也并不多见。要是你在那里生活过的话——我还真的挺想和你一起生活,想想,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会成为彼此最好的朋友,谁都不用孤独。”

    “那还真是抱歉了,我有一对父母。”我干巴巴地说,“还有正常的世界。”埃洛没反驳。

    “总之,在孤儿院的生活不会太糟,只要你不长大。猪长大挂膘,屠刀就不远了。这其实是一回事。一从金梦跑出去,我弄到点钱买车票,跑到了能跑的最远的地方,此后多年一直没回去。”

    “你哪来的钱?”

    “抢劫?”埃洛耸耸肩,“别那么看着我亲爱的,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坏人了?”

    “遗憾你怎么还没被逮到。”

    “我大概更强。”埃洛说。“话说回来,我当时过得不坏,也算不上好。负责管教的老女人不喜欢我,她挺喜欢他的一个大个子手下,他呢,对她可没什么好感,毕竟她都......”埃洛双手比在胸前虚虚向上捧了捧,“又皱又瘪,谁看着她都硬不下去,老女人一腔相思都喂了狗。大个子长得高,底下□□不顶用,憋屈到变态,琢磨着那把刀不能用,不妨就用真正的刀子代理满足,反正两种方式都得有流血和惨叫。那个我本来管不着,除了大个子那时看上的是我,爱我爱到冒险拿着刀片连夜来找我。第一次他让我见了些血,后一次我割破了他的气管。”埃洛指甲在我脖子上缓慢地划了一道,风吹得他指尖冰凉,一瞬间使我真的错觉是刀片划了过去。

    “你不害怕么?”

    “当时的情况没有太大风险,身为孤儿院所拥有的财产,他不敢杀我,也不敢让我缺胳膊少腿。搞死我,下一个被清理的就是他。明确了这一点后就没什么可怕,他束手束脚,我没有后顾之忧。”

    那天的谈话就到这里,我们在中途停了一停,直到他重新给我戴上遮目的黑布,货车颠簸地驶向下一个地方,我真正的牢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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