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叁
常寿得令下去, 不多时便率四名黄衫药人将毒人抬进了水榭。
与毒人一起来的, 还有欧阳锋。
曾九两年不曾见他,冷不丁一瞧见还怪喜欢的, 嫣然道“去年整年我都不在, 你没送毒人来罢送了我也不认的。”
欧阳锋见她白纱轻裹,赤足如玉, 踝上赤金细铃犹自轻颤作响, 久别之下心中顿生情热,但听了这话, 一盆冰水兜头浇个透心凉, 爱恨交杂之下, 不由冷笑一声, 道“难道我会不知道你么放心, 去岁压根没有送人来。”
二人这一番说辞,还起于多年前的一个赌。
那时曾九正和他蜜里调油,欧阳锋一次久居叁星谷不去,二人耳鬓厮磨之间,不免顺理成章的发生了点甚么。云消雨散之后, 欧阳锋心中餍足, 便又提及嫁娶之事,却不料曾九仍不肯答应。欧阳锋又惊又恼, 更兼不解, 便即拂袖而去, 心想曾九既已委身于他, 若长久不见他再来,必会心生慌乱,服软听话。然则在白驼山庄等了半年,叁星谷一点消息也不曾传来,而他愈见不着人,心中反而愈难忘怀,有心强取豪夺,奈何姓曾的小丫头片子本事不小,这事办不成。
不甘之下,他便无奈去信,问她到底要怎样
曾九便回信,与他约了一个赌斗。这赌也十分简单,就是令欧阳锋每年给她送一个中毒的人来,若她解不了那一种毒,那么便认赌服输,嫁给他做老婆。
这一个赌局绵延经年,到如今不知几番春秋冬夏,曾九仍然还没有输。
话说回当下,曾九歪头凝视着欧阳锋,瞧出他心情陡然坏了,便有心哄一哄他,笑道“大哥哥,你过来我身边。”
“大哥哥”这三字,曾九已多年不叫了。
欧阳锋瞧出她意图,心中一动却不理会,淡淡道“毒人到了,你且瞧瞧这毒罢。”
曾九却一眼也不望那毒人了,只温柔地瞅着他,娇慵道“我不要,我只想看看你。”
如此厮磨到黄昏时分,侍女才悄声进水榭换了冰盆,又将帘幕内外的折枝烛灯点亮。
曾九午睡醒来,侧躺在玉枕上,捞起欧阳锋一绺微卷的长发编小辫玩儿。欧阳锋闭目养神,也不管她,半晌才捉住她手腕,指尖搭在她脉上。
曾九啼笑皆非,道“怎么你白驼山医中圣手,才半天就能号出喜脉啦”
欧阳锋受她嘲讽,也不恼火,徐徐反嘲讽道“我是瞧瞧你出去两年没个人影,是不是与谁胡混去了。”
曾九闻言,左足一伸欲将他踹下榻去,似笑非笑的嫣然道“你算是猜对啦,大约得与百八十个人胡混过,可惜你欧阳锋管不着。”
欧阳锋抬手攥住她踢来的足踝,气得笑起来,睁开眼便要翻身按住她,曾九微微使劲拽了他头发一下,嘻嘻道“当心我把你揪成一只秃毛鸡。”说到这里,忽而想起洪七将梁子翁头发根根拔光的事来,顿感乐不可支。
欧阳锋支肘在她身上,捏住她下颔摇了摇,问道“笑甚么”
曾九道“笑秃毛鸡。”觑见欧阳锋神色不妙,又娇滴滴道,“我说我说,我想起在辽东遇见的一个乞丐,可有意思啦。”
天下的乞丐成千上万,欧阳锋焉会从秃毛鸡想到洪七身上,便道“你在辽东呆了一整年”
曾九道“怎会我去中原玩了一圈。”说着又想到了红煨肉,馋虫便蠢蠢欲动,推开他从榻上坐起来,唤侍女来穿戴了新衣裳,道,“我馋了,今儿自己下厨做菜吃。”
欧阳锋不无不可的“唔”了一声,凝望着她收束身上纱裙,人却偎在榻上一动也不动。曾九回过头来,瞧他懒洋洋的,便笑道“你那武功练成了么”
欧阳锋见她提起一盏纱灯欲走,道“成了。快些回来。”
曾九平常惫懒,一个月里也就动手做一两次菜,但每逢下厨,事必躬亲,连洗菜择菜也不假人之手,便将厨房里伺候的都打发走,一个人整治菜肴。
上次在山中,红煨的鹿肋条肉滋味应当甚是不错,只可惜她自己竟一口都没吃上,这次便又选了鹿肉。将砂锅架上火后,她心觉单吃烧肉,在这热夏里未免生腻,便又斩下厚厚一层鲜冬瓜,去瓤去皮略微一焯,再动手做了一道冬瓜汤。
待月上梢头,汤烧正好,肉也酥烂,曾九将二菜分盛加盖,又盛出两碗竹溪米、滤了一壶新酿,一并放进雕花托盘之中,提灯端出了厨房。
正当时,远处花林中人影一闪,曾九霎时发觉,侧头一望。
那人听到她声音,脚步微微一顿,立时“咦了一声,声音又惊又喜,听起来颇有一两分熟悉。曾九定睛一看,那人已三两步窜到她身畔,凑脸灯下笑道“是你”又抽抽鼻子,馋相毕露的搓手一叫,“我就说这肉味闻着好香,好熟悉早也该想到,天底下除了你,再没人烧得出这个味道”
曾九只见那人身上青衫更旧、补丁更厚,而眉眼愈发清亮,身姿也愈发矫健。灯影月光之下,他背上一只朱红葫芦,手中一截翠绿竹棒,正是洪七无疑。
却说洪七摸进叁星谷,纯属机缘巧遇。
自长白山一别之后,洪七又独自在北地游历玩耍,一面暗中探听金国官军情报,一面则路见不平、暗中惩奸除恶。过得一些日子,他每当想起错过曾九早上那一顿饭菜,心中便又是懊悔又是庆幸,及至一日在一家富商府上偷得一盘红烧肉吃,入口便尝出了红糖、八角、香叶等七八种佐料的味道,越吃越觉得肉嚼来不香,便极思念起曾九那一盘红煨鹿肋肉来。
只是眼下上哪里去找曾九去
他馋虫上脑,便四处打听谁家红烧肉做得一绝,偷偷跑上人家厨房偷吃,但总也觉得不及当初尝过的那一道。
一日行至宝鸡境内偏镇里,洪七听闻镇上有个恶人名叫王全发,因姐姐是县老爷一房爱妾,便在此地作威作福,夺地放贷,强抢民女,几乎无法无天。前日里刚收了一户穷佃家的冬粮抵债,又拉走了人家的小女儿,使那夫妇二人走投无路,夜里双双吊死了。
洪七仔细打听后杀意陡生,要知世上许多不会武的恶人,有时比懂武功的还要恶上千百倍。夜里饮了半葫芦酒,便摸进那王全发家中,欲将他宰了。却不料刚窜到后院墙根下,便见房里亮着灯,足有五六个人影憧憧晃动,他凝神一听,却意外发觉有人捷足先登,正在不紧不慢得审那王全发的罪状。
屋里那人说上一条恶行,便问王全发有无此事王全发听这群人几乎将他八岁尿炕的事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吓得冷汗涔涔,不敢撒谎。及至审罢,其中一人站起身道“差不离了,这狗东西真够坏的,领回去准错不了。”
又有一人笑道“咱们早先奉命在各地搜罗好东西,倒还省得其中道理。眼下这几年,每年还要绑些恶贼回去,真想不通人家要这些人作甚么使唤。”
先头那人便道“叁星谷就是这么邪门,良家好人还不要呢。”
洪七听得叁星谷,倒也识得。只听说地处西域,谷主使毒出神入化,既救人又害人,卖出来的毒药在中原武林比黄金还贵重几分,为人颇有些亦正亦邪。眼下他听众人要将王全发带回西域,便心生好奇,有意瞧他们要干甚么,当即暗暗缀在众人身后。他武功既高,这支改扮成商队模样的叁星谷门人武功虽不错,但要发现他却不容易。
如此西出玉门关,洪七见他等一路寻访恶徒奸贼,搜罗奇珍异宝,直凑足了几十匹骆驼的驼队,才一路往荒漠中去,过得月余行到一座白头雪山脚下,进了一座豪奢庄院。
洪七在庄中偷听打探,这才发觉此地不是叁星谷,竟是白驼山庄。正以为是叁星谷门人来此送礼,却见那驼队稍稍修整半日,便又离庄往南而去,随行的犹有白驼山主欧阳锋。
洪七与欧阳锋并没交过手,但在中原已知他鼎鼎大名,知道不能小觑,行动便更谨慎,只远远瞧见众人去向,隔许久才缓缓赶上前去,不致将人跟丢。这般走了小一个月的路程,驼队渐渐出了荒漠,钻进了一片大山。洪七缀进山林中,见众人东折西回,身影忽而隐没在一座石崖之后,就此失了踪迹,便猜叁星谷就在此中。当下也不着急,而是等到夜色渐深,才悄悄摸进谷来。
洪七蒙夜乱逛,零星碰见几个黄衫门人,也轻松躲了过去,只见谷中明月辉辉、繁花如锦,树木重叠,药畦起伏,这才发觉此谷颇为深广。待摸进花树林中,忽而隐隐嗅到一阵勾人魂魄的饭菜香气。
他精神一振,一时也顾不得去寻王全发的所在,而是循着香味穿林而过。不久远远望见厨房灯火,他大喜之下正要偷偷上房去看厨子烧了甚么,忽见半开门扉里纱灯一闪,屋里钻出一个白衫朱裙的婀娜少女。那少女微一侧首,只见绿鬓雪肤,眼波欲滴,灯下更是娇美绝伦,艳光摄人。
洪七乍一望见,猛然醒悟道“是她”心中忽而莫名怦然大跳,一时间不禁微微出声。眼见被她发觉,便窜到近前来与她相认。
而曾九在家里瞧见洪七,也不免讶然道“你怎么在这里”
洪七正要说话,忽而语声一顿,侧耳道“有人来啦。”他话音一落,曾九便即察觉,她对欧阳锋的脚步极其熟悉,心中一动,便忽而垂首吹熄了纱灯,拉住洪七袖子道“跟我来。”
二人行动轻盈迅捷,眨眼便窜到花树林旁,钻进了溪边的玫瑰花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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