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肆
二人行动轻盈迅捷, 眨眼便窜到花树林旁, 钻进了溪边的玫瑰花丛中。
刚躲好不久,厨房那头便显出一个颀长白影来, 那人四下顾盼一番, 洪七瞧他高鼻深目,神态冷鸷, 识得正是欧阳锋。又见他行止自然、一身燕居在家的穿着, 便暗暗想道“看来那些人是白驼山来给叁星谷送礼来的。欧阳锋同这谷主关系匪浅。”又侧头去瞧曾九,心想, “原来她是叁星谷的人。瞧她年纪本领, 大抵是毒姥的爱女。她家中行九, 难不成毒姥竟生了九个女儿又许是爱徒也不定。”
曾九察觉他目光, 倏而侧首一望。
溪声潺潺、虫语窸窣, 暗香缭绕在花丛深处。
四目相视间,洪七只见月光花影烂漫浮动在曾九雪白衣衫上,她跪坐在地,将托盘轻轻放在腿上,然后拉过他的手, 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划动, 写了几个字。
“别让他发觉了。”
洪七觉得手心痒痒,微微握了握拳, 想要说话又止住。曾九见状, 将两手摊开, 伸到他面前。洪七便也依样画葫芦的写道“他不是谷中客人么”
曾九见了, 便促狭地写道“他是我的大哥哥。”
洪七写道“那干么怕被他瞧见”
曾九眨了眨眼,一笔一划地轻轻写了一句话“他心眼很小,不喜欢我在外面交朋友。深更半夜里瞧见了你,你二人都会不自在。”
洪七写道“他是你亲大哥么”
曾九写道“不是。”
洪七便写“这般霸道,理他妈的作甚。”
曾九心中笑得打跌,但摇了摇头,写道“我还挺喜欢他的。所以还得理他妈的。”
写到此处,欧阳锋没寻到曾九,已拔步走得远了。洪七瞧见,终于松了口气道“总算大大方方说话了,方才真是憋得难受。”
曾九笑道“你还没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洪七将前因后果一道,说着已极自觉的将两碗菜掀开了盖,瞧见琥珀红肉便已流口水,再望见一碗色泽清亮、红樱点点的鲜汤,更是喜笑颜开,持起汤匙便先舀起一勺。
月光朦胧下瞧不清楚,一入口他才发觉,汤中沉浮着片片薄如蝉翼的冬瓜片,几乎与清汤融为一色,舌尖微微一抿,瓜肉便化在了口中。然而汤味一绽,他立时“咦”了一声,却是不料这极清极淡的冬瓜樱桃素汤中,竟融合了多种浓淡相宜、层次丰富的鲜美滋味,直到瓜肉吞入腹中,余香仍在口中萦绕不散。
洪七两条浓眉不自觉的跳动了起来,又连喝数口汤,仔细品味罢,才沉吟道“你这冬瓜汤真是绝妙,既有素味又有荤鲜,果香之中兼有花香,两相交融,却不浑浊。这汤底必熬了干菌、桂圆无疑,但又尝得出龙骨味道,难不成是煮了两遭可冬瓜片易老,熬两回非烂成糊糊不可。你这瓜肉薄如蝉翼、片片分明,又入口即化,软滑清香,火候再好也不过了,必不是轮煮了两道汤。”
曾九嫣然道“不错,不愧是食中老饕,尝得出一些门道。且若我真煮了两道汤,甘菌淡鲜必为龙骨所盖,两者融合一处,虽有浓香浸人,却又不够清淡了。”
洪七生平最好吃、也最爱琢磨吃食,向来自负叫花舌头能尝出天下千般滋味,又从汤碗中舀出一颗红艳欲滴的樱桃嚼了。那樱桃颗大肉厚,入口便迸出香甜果汁来,洪七嚼了两下,忽觉弹牙果肉中忽又浸出细腻肉香来,登时眼睛一亮,道“哈哈,我知道了”说着又舀出一颗樱桃,拿筷子在勺底轻拨,借朦胧月光一看,果然瞧见樱桃梗被拔去的凹陷处,里头果核已被极精巧的剖了出来,空腹之中正裹着一小团淡红肉丸。他边嚼边道“门道当在这里了。你必是用龙骨汤调了肉糜,肉糜裹在樱桃肉里,待熟了自会略浸出一点龙骨汤的滋味。唔你这肉不像鸡鸭,也不像猪牛怕不是雀肉”
曾九微微一笑,道“这樱桃裹肉,只要你吃了一口,自然能尝出来。不过能分辨出是甚么肉,却也不容易啦。只是这里光线暗,你还没瞧出来一样。”
洪七听了这话,便又舀起一颗仔细分辨,忽而讶然道“这是花瓣么”拿筷子向樱桃深处一挑,果然挑出一层薄薄的淡红花瓣来,不由咂舌道,“我还道雀肉色深,这正是肉的颜色,却没料到这里裹了一层花瓣。”
曾九得意道“这是木槿花瓣,肉泥填到樱桃里,下汤一煮,恐肉汁散到汤里,便使一层花瓣隔上。这般一来,汤自有汤的素鲜,雀肉与樱桃的滋味也可藏住,且木槿花自有淡香,也可给汤添采。”
洪七听她说得心思精巧已极,不由喜笑颜开,吃了几粒樱桃雀肉后,又去舀瓜片汤喝,口中道“这汤里还有极淡的荤香,仿佛有鸡肉、牛肉、火腿的味道。味在汤里最淡,在瓜片上反倒浓些”又吃了几口瓜肉,“这瓜片仿佛味道还有些区别。”
曾九笑道“不错。厚厚斩下一圈冬瓜来,上下都敷上薄切浸黄酒的上好火腿,将鸡腿肉捣成茸后,加肉汤拌好,絮在冬瓜内圈里。这肉汤要用犊牛的腰肉来熬煮,滋味便较老牛腿肉更淡些。将这料理好的冬瓜上屉略蒸一些时候,再弃掉火腿鸡茸,将瓜用快刀斩削成薄片,须以莹莹如玉,能透肌肤为妙,如此在煮了樱桃雀肉的汤中滚上一沸,便可出锅。”她自己也取了一只汤匙,舀了一口汤来喝,“如此一来,这瓜切片后,自然内浓外淡,能尝出鸡茸牛汤、酒香火腿、甘菌桂圆三种不同的滋味来。”
洪七听罢,只觉心摇神驰,口中汤味愈发美妙无穷。吃菜吃的是色香味俱全,若能听得其中炮制妙处,自然能增添风味。他打量这碗瞧上去不过极简单的瓜片樱桃汤,不由啧啧赞道“这么一碗汤,真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多少工夫,一口也不能浪费了”再瞧勺中瓜片,又忽而心中一动,道,“这菜固然妙处无穷,但你这刀法却也神乎其技。寻常厨子,便得了你煮菜的法子,也使不出这么迅疾、这么精巧的刀法,自然不能将几乎熟透的冬瓜切成如薄纱般的瓜片了。”
曾九嘻嘻道“承蒙夸赞,小女子受之无愧。”
二人便这般在花丛深处席地而坐,将一碗肉、一碗汤吃了个干干净净,又赏月对酌,将一壶新酿也喝见了底儿。洪七打了个饱隔,揉肚子道“好久没吃上这么美味的菜了,果然一见着你必有口福。”
曾九笑道“我一个月里也就下一两次厨,也是你来得够巧。”
洪七闻言,却作态松了口气,开玩笑道“幸好你一个月只做个几次菜,不然我岂不是给馋虫勾在这,再也舍不得走了”
曾九瞧他神色,忽而促狭道“你这回又吃了我两碗菜,只怕又要欠我两个大人情了罢”
洪七呆了一呆,霎时火烧屁股一样跳起来,懊悔不迭的大叫道“唉哟把这个给忘了”
曾九再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行啦,我逗你开心的”
洪七却来不及计较被她打趣,忙问道“这回当真不用我欠着了么那你想办甚么,想要甚么快快说出来罢”
曾九站起身来,拍了拍裙上的浮土,笑吟吟道“我没甚么要办的事。这样罢,你吃了我的菜,便教给我一套功夫罢。”她手中有九阴真经,身边又有欧阳锋这般武学宗师,全然不缺甚么功夫练。这般说,也即不在意洪七承诺的人情,只为了不使他坐立难安而已,“这功夫可不能是甚么大路货色,须足够精妙出彩,配得上我的菜才行。”
洪七搔搔头,道“这可是既好办又难办叫花子懂得武功不少,若说要配得上你的菜,兜里掏得出来的却也不多”
曾九嫣然道“你慢慢想,明儿给我打两套拳就是了。舍下空屋不少,洪帮主尽管随意挑一间住下,稍待我教仆人来给你领路。”
洪七回过神道“我深夜闯谷,十分无礼,若再悄没声的住在谷中,难免使你为难。不知药姥现下何在该当面向主人赔罪问礼才是。”
曾九闻声又莞尔一笑,凝视他半晌,才道“药姥么,如今正在家中。且刚做了两道菜当夜宵,款待了远道而来的丐帮帮主。”
洪七回过味来,忽而呆了一呆,讶然道“原来是你”
待到第二日,曾九转去洪七客房中看他,言辞中有意引见他与欧阳锋二人相识,洪七却反而摇了摇头道“我听闻了白驼山主的行事作风,与叫花子不大对路,碰上了自然没甚么好说,若是本不必相见,那么不见也罢。”
曾九一时一个念头,昨夜偏不想让欧阳锋瞧见自己,今儿却又不以为意了。她向来自恋自负,对自己种种忽变忽生的想法,向来不去深究自省,只图高兴自在便了。此时听了洪七意愿,也不强求,与他闲谈之间,又说明了谷中掳掠恶人做奴婢的缘故。
洪七道“你这套做派,倒与桃花岛主黄药师有些相似。他隐居海岛之上,亦捉了许多恶徒来刺聋毒哑来做仆人使唤。你说他凶恶罢,也不尽然;你说他为民除害罢,又总仿佛不大对劲。嗨,总归有那么点邪性。”
曾九听他当面耿直说自己邪性,却也不以为忤,笑吟吟道“我与黄岛主可是知交好友。”
洪七心生兴趣,便又听她说了南下东海的趣事。谈笑一番后,他忽而起身道“我昨天夜里想了想,你那冬瓜樱桃汤实在不凡,我若随便给你练一套武功来,未免有相欺之嫌。不知你家传武功是甚么路数好教你得知,我有一套武功,称得上是天下无双的掌法,但却又是一门阳刚霸道的外门掌功。不知道你愿不愿学”
曾九笑道“你说得怕不是丐帮绝学,降龙十八掌罢”
洪七正色道“不错。只是这门掌法非同小可,我吃了你两道菜,最多只能教你两掌。若你不愿意,那么我再捡别的精妙武功教你。”
曾九身上的武功尽够练了,要他教授武功,也只是图个新鲜,便道“两掌就两掌。”
洪七又肃容道“降龙十八掌是我丐帮绝学,我虽可以教你,但须劳你起个誓,绝不将这门掌法的诀窍私下传授他人。”
曾九心想,这也是应有之义,便笑着调侃道“你放心。我这人虽然邪性,但说话向来算话。绝不将这门掌法教给这世上的任何一人。”
洪七信人不疑,神色又复洒脱自如。当下与曾九走到一处四下无人的僻静花林之中,将竹棒往腰间一别,从容伫立道“今日先教你第一掌。”
“这一掌,叫做亢龙有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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