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冬日天短,次日玉清像往常一样醒来时东方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灰突突的苍穹中甚至还挂着几颗星星,在呼啸的北风中一闪一闪的。
玉清盯着陌生的床幔发了半天呆,总算接受了自己已经搬家的现状。
“姑娘醒了,”藿香带人准备了热水、手巾、面脂等物,一边卷帐子一边道,“奴婢叫人熬了腊肉蔬菜粥,又蒸了点葱油小花卷,再配点酱瓜条儿和红油菌子,姑娘觉得怎么样?”
玉清嗯了声,忽然想起来,“不用去请安?”
“昨儿就有人来传话了,”沉香进来道,“说老爷每日一早就去前头二堂了,夫人体恤姑娘、小爷们,冬日天冷就免了,待到来年开春再请安不迟。”
玉清失笑,顺手把手巾丢回铜盆里,“早知道我就多睡会儿了。”
“姑娘睡得着吗?”沉香笑道,“别看天黑,其实跟素日醒的时候是一样的。”
玉清拍了拍脸,故作深沉,“没办法,天生穷贱命,闲不住。”
腊肉蔬菜粥用小泥炉子熬了两个多时辰,上头厚厚一层晶莹米脂,点缀着棕红色的腊肉和翠绿的蔬菜,非常好看。腊肉丁的咸香已经充分渗透,配着小花卷就能吃两碗。
酱瓜条儿咯吱脆,红油菌子鲜香麻辣,最是开胃,玉清觉得自己这一顿都能赶上正经大家闺秀两顿了。
她刚用过早饭,洪夫人那边就派了两个小丫头来。
“昨儿忙乱,想着姑娘长途奔波也顾不上,夫人特地嘱咐我们今儿一大早就把姑娘的月钱和新式衣裳料子送来。您瞧瞧可喜欢么?府中有针线娘子,若姑娘想叫身边的人做也使得。”
然后玉清就看着干瘪的钱袋里那一小粒碎银陷入沉思。
她都多少年没见过这么点儿钱了?
这有一两吗?
见她视线长久落在那银子上,并不知她想法的小丫头脆生生道:“府中小爷和诸位姑娘日常一应衣食住行都是公中的,不必费银子,额外的月钱都是一样的,一月半两。若有要紧的应酬交际再另算。”
天呐,足足半两,五百文!简直花不完!
旁边的沉香和藿香飞快交换下眼神,神色也是复杂。
打发走了两个小丫头,玉清啼笑皆非的用指尖捻起那粒碎银,苦口婆心的教育几个丫头,“瞧见了吗,这就是靠别人过活的坏处了,凡事还得靠自己。”
其实这也难怪,大禄官员们的俸禄都不算太高:
知州一级一年才五十两银子,诰命等同,而官员本人额外的冰敬、炭敬、布匹并各色额外福利折算下来也差不多这个数,满打满算一百六十两封顶。乍一看赚的确实比普通老百姓多,但又要维持各方应酬,能剩下给家人的实在没几个。
玉清素日待人随和,身边大小丫头性子都很活泛,听了这话都咯咯笑出声,齐声道:“记下了,姑娘得空就说,我们都会背了。”
“日常我给的赏钱也都别乱花了,攒起来,得空我叫马奔他们去外头买些良田,你们月月都有租子拿,以后就是成家立业也能直起腰来。”玉清正说着,冷不防手一抖,那粒碎银就从指缝中漏了出去,吧嗒一声落在地上,咕噜噜的滚到柜子底下不见了。
众人俱是一愣,继而齐齐哄笑出声。
玉清傻了眼,几个大小丫头却都笑弯了腰,一个个东倒西歪起不来。
“才刚进院门就听见你们笑了,”檀香从外面进来,疑惑道,“大清早的,这又是乐什么?”
沉香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不知从哪儿摸了根鸡毛掸子出来,作势要往柜子底下掏,闻言拉着她断断续续道:“快,快跟咱们一起找银子。”
她还没说完,自己先就又笑了一场,越发把檀香弄的满头雾水,“什么银子?”
等几个丫头接力似的把事情原委讲清楚之后,檀香也撑不住笑了。
“这些小蹄子,都是平日里姑娘纵的,这么没大没小的,”檀香笑骂道,“还不快把柜子挪开?半两银子就不是钱了?”
沉香笑趴在桌子上,“姑娘的库房钥匙都是你拿的,逢年过节、交割账目一日上万银子流水的时候多着呢,偏这会儿又来小家子气。”
话虽如此,众人还是嘻嘻哈哈去够银子,折腾了足足小半个时辰,一个两个弄的灰头土脸的,这才把宝贵的月钱掏了出来。
藿香看着自己撕破一块的衣袖懊恼不已,“这可怎么好,今儿刚上身,料子还是姑娘上月赏的。”
玉清带头笑出声,“是我的罪过,你这身衣裳光料子就要三四两了,这可真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藿香气的跺脚,“姑娘还说呢。”
“罢了罢了,多大点事儿,”玉清揉着笑到发酸的脸道,“库房里多少料子没有?都做成衣裳够你穿一辈子的,跟檀香要了钥匙,你自己翻去!”
众人闹了一场,快晌午的时候马奔果然传进消息来,说私宅买好了,倒是辉州实际情况跟预料中的有些差距,养殖场和店铺的选址颇为不易,种种缘故不便信中提及,具体如何推进还得请她亲自定夺。
“姑娘,这就回信儿吗?”檀香问道。
玉清想了想,“回吧,不过刚回来就往外跑说不过去,三天,就三天后去城中最大的酒楼碰头。”
两天后,纷飞的大雪犹如一位冷酷的剑客肃清世界,驱逐生机鸟兽皆绝,一夜功夫就把整座知州府衙渲染成尖锐的银白色,时不时还能听见枯枝挣扎着弹飞积雪的声响。
积雪足有一尺厚,没扫过的地方一脚踩下去都能到小腿肚,把跟着玉清从南边过来的一群人惊呆了,闹着在梅苑内堆了个五短身材的大雪人。
玉清笑着看他们玩,情不自禁的想起柳悯,“也不知哥哥到哪儿了,下雪了没,有没有及时添衣服,身体受不受得了。”
檀香给她换了个手炉,闻言噗嗤乐了,“姑娘年纪轻轻的,怎么一对上大爷的事儿就多了个唠叨的毛病?大爷身边那么多人呢,又带够了银子,他又是有功名的,随处可走官道、宿驿站,便是有急事儿求到官府里去也没人敢怠慢,姑娘担心什么呢?”
玉清被她说的也笑了,“倒也是。行了,替我收拾收拾,等会儿过去吃晚饭,顺便把明儿出门的衣裳准备起来。”
正事要紧,必须尽快见到马奔,争取早日把分店开起来。
稍后玉府一家人凑在一处吃晚饭,饭后玉之峰照例考教玉润的功课,顺便把三个女儿也问了一回,心满意足。
二姑娘玉沁沉迷画画,文采平平;三姑娘玉洁果然如李嬷嬷所言,十分聪慧,有些骄矜的资本。奈何温室里长大的花朵阅历有限,所知所感皆是流于表面的书本一套,只够耍嘴皮子的。
唯独一个玉清是重活一世的老黄瓜刷绿漆,沧桑通透都刻在骨子里,根本藏不住,简简单单三言两语下来依旧直插玉之峰内心,越发觉得这个大女儿所思所想都跟自己无比贴合,真不愧是前世修来的亲生父女!
“清儿这些年独自在外,竟也不忘读书,甚好,甚好。”玉之峰赞道。
“都是我哥哥的功劳,”玉清毫不犹豫的甩锅,“幼年时他每每去外头抄了书回来,便带着我一起读,久而久之也就都记住了。”
她有时候就想,其实细细说来,自己跟玉之峰还真有点像,比如说:都如此的虚伪……
听她提到柳悯,玉之峰不免遗憾,“那孩子也是个好的,可惜没跟你一起过来。”
玉清笑笑,半真半假顺口胡扯,“他多半年前就与同窗定下出游,君子一言九鼎,失信于人却不好了。”
玉之峰深以为然,“确实,男儿立于世,当以读书功名为重。”
旁人倒罢了,唯独洪夫人听见这话,拨弄珠串的动作都僵了一僵,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玉润如今在城中书院读书,听了这个倒有些兴致,“是大姐姐的那位义兄么?他如今读什么书?”
玉清还没开口,玉之峰已经严肃道:“你倒有脸问人家,两年前他就已经是秀才了,来年下场,或成举人也未可知,你却差得远了。”
还没参加过一次县试的玉润缩了缩脖子,不敢吱声了。
玉清笑笑,“我瞧着弟弟挺好的,他如今才几岁?有父亲的教导,来日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原本家中三姐跋扈,二姐怯懦,没人会为他说话,玉润早就习惯单独被骂,却没想到这位并不熟悉的长姐竟会主动替自己出头,当下感激的看了她一眼,露出个可怜巴巴的讨好笑容。
训斥归训斥,玉之峰毕竟年过四十就这么一个儿子,其实心中也是得意的,听玉清这么一说,越发满意,只依旧嘴硬道:“这小子平时就不稳重,你莫要纵他。”
一直没说话的玉洁愤愤的哼了声,小声嘟囔道:“哼,马屁精。”
玉之峰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玉洁对他前几日的暴怒还心有余悸,慌忙摇头,“并没有什么。”
见玉之峰心情不错,玉清顺势提出请求,说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又是头一回来辉州这样的大城市,可巧明天弟弟休息,就想跟弟弟妹妹们一起出去逛逛。
终于等到送上门的把柄,三姑娘毫不迟疑的讥笑出声,“乡巴佬,没见识!”
爱好和平的玉清望向她的眼神中充满怜悯,死活想不明白这孩子怎么这么五行欠打,一次失败竟还回味悠长起来,才隔了几天啊,这就想昨日重现?
可能是前面十来年过的太顺畅了吧,毕竟过于幸福的孩子皮痒求刺激在所难免,作为善解人意的长姐,不助她一臂之力简直不配为人。
“三妹说得对,”玉清幽幽叹道,“我之前那些年,确实不比三妹随心顺意。”
说完,她又看了眼玉之峰和洪夫人,愕然发现后者看上去比自己更想按住三姑娘让她闭嘴。
老母亲的担忧显然不是无的放矢,因为玉之峰马上就瞪了玉洁一眼,并当场拍板同意了长女的请求。
“你不想去就别去!”展示完一家之主风范之后,玉大人甚至还非常慷慨的表示会为三个儿女提供五两银子的逛街基金,并准许他们在外面用午饭。
平白得了公费逛街机会的二姑娘和玉小爷:天呐,足足五两!
玉清微笑,暗叹,欣喜谢恩,并抽空隐晦的翻了个白眼,心道如此巨款可怎么花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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