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来了，小老儿滚来了。”
说话间, 丫鬟上了茶, 一个灰色的身影一溜烟儿地进了屋，麻利地趴到地上：“草民王乐给圣上磕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高昂略带浮夸，将正在走神的洛瑶雪吓了一跳。她捏紧纱帘隔着帷帽瞧去，下方跪了一名干瘦的小老头, 年纪约莫六十出头，干枯的发丝黑白掺杂，被一根绳子绑起，像极了阳光下暴晒许久的蒜头。他身上的短打本由上好的绸缎而做, 只是沾了许多不明的脏污, 深一块浅一块的显得甚是不修边幅。
“草民不过就是去了一趟茅房，谁料想陛下恰好驾临。若是早知如此, 草民就是憋死，也要亲迎陛下进门！”
洛瑶雪被他这话逗得轻笑一下，这医圣倒是有趣, 与她想象的大不相同。
李晟神色也缓和不少：“起来吧。”
“谢陛下。”
王乐从地下爬起来, 笑嘻嘻地看向洛瑶雪。面上的褶子几乎笑成一朵菊花：“想必这位就是宫中的娘娘了吧？可真是雍容华贵，气度不凡。”
奉承话信手捏来, 洛瑶雪倒不信，隔着帷帽他那能瞧出什么气度来。
李晟身子前倾，语气淡淡地道：“朕知你擅医更善毒, 最喜嬉皮笑脸之时暗中出手。倘若你敢对爱妃如此，朕保证，能有一万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
王乐连忙摆手：“不敢不敢，草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娘娘出手啊。上次被陛下卸了的双臂，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呢。 ”
“知道便好。”
李晟回头，将备好的丝脉系到洛瑶雪的手腕上，另一头递给王德，再由王德递给王乐。
王乐躬身，接过丝脉的瞬间宛如换了一个人般，面上的嬉笑不见，气质沉静稳重，带着一丝凛然脱俗，这才像真正的医圣。
半晌，他松开丝脉，将之递还给王德，又恢复了笑嘻嘻没个正形的样子。
“娘娘应该是几年前用过一些虎狼之药，损了身子，后来虽悉心调养了一段时间，但由于间隔太久，还是留下了些影响。加上孕期又吸入了夺母补子的香料，更是伤了根基，隐患甚大。不过好在我那败家的徒弟救得及时，用回春丸勉强补了些回来，还不算太糟。”
“就是娘娘最近情绪起伏太大，很不利于修养啊.....草民开个方子，娘娘先用着，这个要慢慢调。”
洛瑶雪听完，起身朝他行了一礼：“辛苦您了。”
王乐受宠若惊，连忙躲避：“娘娘这就折煞小老头了，万万使不得。”
“赵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您是他师父，这一礼受得。”洛瑶雪轻声道：“先前陛下救人心切，行事急躁了些，不是有意冒犯，还望您莫要计较。”
“不计较，不计较。”王乐笑得合不拢嘴，抬头去瞧皇帝，只见他慢悠悠地饮着茶，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便明白了这娘娘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感受到她的尊重，王乐原本不情不愿的心思少了一些，提笔蘸墨写药方时亦用心几分。
吹干墨迹，将方子递给王德时，多了一个小翠玉瓶子。
“这瓶内装的是草民自制的药丸，补血养气效果极佳，娘娘可配合药方一起用。”说着看向洛瑶雪：“草民不知娘娘为何心怀郁结，但是为了身体着想，凡事还是看开一些的好。 ”
洛瑶雪浅笑：“多谢。”
从屋子里出来时，淅淅沥沥的小雨又下了起来，一串串地滴落到院中暗青色的砖地上，形成一道道小水洼。
不远处，苏绿漪站在廊下避雨，瞧见他们出来，上前俯身道：“陛下，马上就中午了，我们在此处用过饭再回宫可好？ ”
李晟看向洛瑶雪，洛瑶雪点点头，拉了苏绿漪的手，对他道：“我想与苏姐姐走走，陛下可允？”
微微一笑，李晟接过王德递来的披风与她披上，系好盘结：“去吧，注意着身子，莫要淋雨着凉了。”
“嗯。”
这是一处两进的院子，正屋后有一座小花园。两人来到花园的小亭中，丫鬟收了伞，奉上茶便退下了。密密的雨幕遮在了小亭的周围，整个园子内就只余了她们二人。
洛瑶雪摘下帷帽，放到桌面上，捧着温热的茶杯浅笑： “许久不曾见到姐姐了，一直都没有来得及道谢。倘若不是姐姐回宫及时，怕今日我也坐不到此处与姐姐喝茶了。”
“你我二人何须说这种见外的话。”苏绿漪道：“若是情况互换，想必你也定然会这么做。”
端详了一下她的面容，苏绿漪颇为心疼：“不过短短数月，瞧你都瘦成什么模样了。”
洛瑶雪眼神黯了一瞬：“是啊，不过短短数月，我却觉得好似许久了一般。”
想到最近发生的事，苏绿漪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另起话头道：“陛下知你委屈，也在想法子补偿。前些日子太学博士开缺，陛下便任命了洛伯父接替。官职虽不算高，却也是从地方升迁到了京都。而且太学最养人脉，在里面熬两年资历，出来便有大好的前程。”
怔了瞬间，洛瑶雪倒还不知此事。旋即自嘲一笑：“如此说来，父亲倒是沾了我的光？”这种补偿，她宁可不要！
“用女儿换来大好前程，果真是随了他的意。”
敛衣起身，洛瑶雪收紧披风，望着愈下愈大的雨幕，不由的想起了那日珵美别苑内，他与她在亭中的画面。
“苏姐姐，还记得中选之后，你跟我说的话么？你说，你盼着能寻一知心人，白头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
回过头，她望向苏绿漪：“姐姐现在可还是这般想的吗？”
苏绿漪面上的笑意一点点变浅，聪明如她，自是明白了洛瑶雪为何会如此发问。想来，她对陛下的感情，已被洛瑶雪看了出来。
抬起头，她望向洛瑶雪身上的披风，那鲜嫩的樱粉绣着盛开的三色堇，精致华美，映衬着少女妩媚清澈的眉眼，犹如被人捧在手心里的珍宝，日日呵护着。
同样是嫔妃，他就从来不曾为她准备过这些。
垂眸勾唇，苏绿漪语气有些缥缈：“瑶雪妹妹，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与后宫其他女子不同，从进限《齐农要术》开始，苏绿漪便跟随在他的身后，看着年轻的帝王如何在那帮老狐狸中间周旋，如何一步步铺垫出一条皇权独立的道路，也一点点被他吸引。
苏绿漪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他是天生的帝王，有野心也有实现野心的能力。做事冷静理智，从不意气用事。知人善用，步步为营，哪怕她是女子，是后宫嫔妃，他依旧愿意向她放权。他常常笑，冷笑，浅笑，大笑，嗤笑，但都凉薄至极，那不是真的笑。
她只见过两次他发自内心的笑，全都是在春熙宫内，在洛瑶雪身旁，她偶尔瞧见。
仰起脸，苏绿清丽的面容似乎染上了雨天的水汽：“你知道么？陛下到现在都没碰过我。”
似乎是一条界限，他从不拿她当女子，只是臣子。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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