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大雁山, 犹如蛰伏巨兽, 崇山峻岭连绵起伏, 黑黢黢的, 参天古木荆棘矮树长势茂盛, 暗影幢幢只能靠时隐时现的星月辨别方向。
有路走路, 无路穿山而过, 不时能听见野兽远远咆哮, 分草拨树,急行军一路疾冲。
一开始是不能辨别位置,后来认得了。走到一处地方感觉眼熟, 随后认出来是他们来时走过的一条路。
山梁下的一处岔道口,往左边, 是他们来时的路,可以直通裴月明伏击萧逸的那个无名峡谷。
另一条则在右边, 通向相反的方向。
“殿下,往哪边走?”
冯慎打马走出一段,确定无误,转头急道:“我们要去和娘娘汇合吗?”
现在形势很严峻。
已经半夜了, 萧琰的大部队已经赶到和他汇合。
虽攻击不备让他吃了个亏, 但情况不容乐观,优势完全在萧琰那边, 足足将近三万的人马,他立即指挥兵分多路,半包围往前急追!
萧迟人在疾奔路上, 可哨马没停过,为了稳妥精准记,他还点了不少暗卫和擅长隐匿的护军临时充任哨探。
结果并不好,萧琰已经锁定他们的方向了,正全力急赶,分兵意图合围收拢。
所以现在不能停,必须快!
萧迟顿了半息,就有了答案,一指右边新路:“传令!全速前行!!”
一扬鞭,疾冲而过。
他侧头看了左边一眼。
也不知她那边怎么样了?
萧迟其实是很牵挂的,还担心。本来他打算尽快解决自己这边的事情,然后马上折返去助她的,可惜现在不行了。
她那边如果不顺利,大概还在战中。
就算真顺利了,她那边也就一千多人罢了,还得减去战损。
萧迟怎肯给她带去危险?
况且目前这情况,多千把人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选了相反的方向,带危险远离,慎防萧琰的搜山合围会波及她。
萧迟心里记挂得很,只是如今也顾不上了,他这边得紧着争取脱了身再说。
他一咬牙,狠狠扬鞭!
……
说是争取脱身,但其实并不容易。
疾奔到下半夜,速度不可避免地开始慢了下来。
萧迟这边多是繁州州兵,州兵们连续疾奔三百里从繁州赶至通县,一路山路水路,昼夜不停还冒雨赶路过,体力消耗是相当大的。
虽然歇过一天,但和伏牛大寨中刚刚出来且走惯山路的精锐私兵比起来,还是很吃亏的。
一开始还好,疾行大半宿,弊端就出来了。
己方速度不可避免减缓,而后方追兵依旧强劲,穷追不舍。
“这样下去不行!”
霍参回头看了一眼。
后续半段,虽然他们一度甩脱追兵,但三千兵马经过痕迹始终不小,对方胜在人多,很快又搜索到重新锁定方向。
是成功拉开了一段距离,但追兵摆不脱,始终不是办法。
现在己方的优势正要逐渐消失。
天将破晓,隐隐一线鱼肚白似要泛起,山间还是黑黢黢,但只要太阳一升起来,就会驱走黑暗。
黑暗,有利于他们,而不利于追兵寻循他们的踪迹。
但只要天一亮,这优势就会消失殆尽。
最糟糕的是,兵士开始疲惫,速度要放缓。
继续下去,只有被追上合围一途。
霍参一发现速度开始稍降,他立马就察觉这个问题了。
哨探说前方有溪流,萧迟下令上前原地休息半盏茶,什长卒长立即安排兵士上前轮流喝水并补充水囊,
霍参冯慎等人立即围拢萧迟左右,商议对策。
其实,也没什么好商议的。
实在能选择的余地不多。
霍参和副将程昂对视一眼,多年共事的默契,只一眼就明白对方所想。
霍参撩袍单膝跪地,拱手肃然:“殿下,为今之计,唯有殿下率骑兵先行,步兵施障眼法迷惑追兵视线!!”
这话说得委婉,简单来说,就是劝萧迟率骑兵另择方向悄悄离开大部队,然后步兵继续前行吸引敌军追击。
现在还能用这个法子,因为经过一夜的努力,拉开的距离足够大,并不会撞进敌军包抄的分兵里头去。
萧迟正仰头喝水,溪水入喉,水珠沿着喉结滚落。他动作一顿,低头看霍参,薄唇抿紧。
霍参沉声:“请容卑职护殿下先行!!”
程昂撩袍跪地:“卑职愿率军迷惑追兵视线!!”
他抬头:“请殿下先行!!”
霍参程昂都这样了,何况冯慎等人,登时“啪啪啪啪”跪了一地,“请殿下先行!!”
“殿下?!”
实在现在没有更好的对策了,继续大部队行军,早晚只有被追上一途。
两个选择,一是立即分兵成小股,分个一百几十股,作鸟兽散,奔往四面八方。
萧迟混在其中。
但这么一来,得撞运气,要是萧迟运滞,撞上搜索追兵轻易就凶多吉少。
所以霍参冯慎等人直接摒弃了,他们选择第二种。
掩人耳目,虽然也有被萧琰识破后再搜捕的风险,但风险大大降低。
萧迟抿唇,不语。
道理他都懂,但这个决定下得并不容易。
寂了几息。
霍参冯慎等人急了,霍参肃然:“若不得已,卑职只能冒犯了。”
冯慎也急道:“主子,属下也只能冒犯了!”
“过后要打要罚,只随主子的意!”
“对!过后要打要罚,只随主子的意!!”
萧迟长吐一口气,皱眉:“谁要打罚你们了?”
事到如今,他也知道这是最好办法,仰头灌了一口水:“去准备罢!”
霍参冯慎齐声应是,立即起身去准备。
萧迟吩咐程昂:“走出一段,等到天亮全后,你即下令分股四散,各自绕道返回繁州。”
现在距离天亮全,大概一个多时辰,估摸一下,起码也走出数十里路。
到时迅速四散,各自取道回繁州。
程昂:“卑职领命!!”
……
在黎明前的最后一刻,籍着长夜最黑暗的时候,冯慎霍参等人率百骑悄悄脱离大部队,择南边而去。
程昂择继续率少量骑兵及步兵大部队继续往东。
悄然分开。
只是程昂,却未曾如他所领的命令去做。
天亮后,他并没有下令兵士分股四散,而是连连下令,提速继续前行。
再走了一个多时辰,开始有比较明显的力竭,后面追兵越来越近,而程昂也终于发现了一个合适的山头。
他一直在物色固守地点。
发现后,立即率兵士火速冲上,调整巨石位置安排布防,陡峭的石山上牢牢卡主那几条唯一通上的险道。
“将士们,山顶有泉眼,我们身上的干粮还能坚持三日。”
程昂站在一块巨石上,环视底下面露疲色的兵士,“保家卫国,平叛拒寇,效忠圣上!!”
“即便有所牺牲,你们的家人,你们的妻儿和父母,也会得到朝廷的恩荫和抚恤!!”
“即便是死,我们也要堂堂正正!绝不如那丧家之犬受辱而亡!!”
程昂决意牺牲,坚守以吸引视线,尽可能多的为萧迟争取时间。最好能拖个超过一日以上,让萧迟彻底脱身。
“将士们!我们要坚守到最后一刻!!”
“坚守到最后一刻!!”
孤山,困境,追兵,惊慌被程昂转化为士气,齐声呐喊,惊飞鸟雀无数。
立即各自就位,严阵以待即将围攻的敌人。
追兵已迅速包围孤峰,立即发起猛攻。
心腹喜道:“他们已无力再逃了。”
他仰首:“宁王就在其上!”
萧迟遣暗卫护军好手充当哨探,萧琰亦然。所有不管萧迟还是霍参都早有防备,选了一个非常隐蔽的地点无声滑了出去,甚至连马也没带走多少,只斟酌着山涧缴获带走百骑。
敌人哨探果然没有发现。
所以现在萧琰这边一直认为,萧迟还在大部队中。
萧琰抬头看了一眼,毫不迟疑一挥手:“传令,进攻!!”
开始猛攻!
战局很胶着,程昂选的地形确实非常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敌人人数再多也没法尽数近前,来一个,杀一个,上来一双,杀一双,有倒下的,后头立马补上。
轮流休歇,游刃有余。
但随着伏牛山大寨的后续补给赶上之后,战况瞬间猛烈起来了。火油,棉布,投石,硝烟滚滚,焦土处处,惨呼声不绝。
程昂立即指挥躲避,并拾起烧烧.弹狠狠回投。山上石头很多,简易的投石杆已经制作好了,立即投石回击。
居高临下,投石攻击力大增,底下瞬乱,萧琰立即整队稍退,加大烧烧.弹密度,再次发起猛攻。
呐喊震天,硝烟滚滚,在这个大雁山深处的孤峰上,战事激烈非常。
程昂一抹脸上热汗,大喝:“换人,赶紧补上!!”
已经过去半天了,再拖延多半日,宁王殿下就能足够彻底脱身了。
然而他失望了。
萧琰发现了不对。
前头浓烟弥漫战火正酣,后头搜索哨探飞奔折返,跪地:“禀!往回五十余的地方,距离我们途经路径约莫二十余里,发现新鲜的马粪和马蹄印!”
萧琰一直在防萧琰悄悄遁离,虽然哨探没探出来,但他也并未因此彻底放心。
后猛攻山头没多久,他疑心渐重,蓦感觉不对。
萧迟明知力竭,为何不早早下令四散?
他身边还有精锐,这些精锐和普通兵士体力是不一样的,吩咐兵士四散,他乔装混在其中,这不是比力竭被追上,然后困守孤峰更好吗?
除非萧迟有援兵。
这不可能,宁王妃那边没多少人,她也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这么多的援军,还要这么及时的在莽莽群山中精准找到战场。
这不对!!
萧迟肯定是跑了!!
萧琰倏地抬眼,又有哨骑飞马回报,他登时大怒:“果然!!”
此乃程昂障眼之计!
“马上鸣金!!”
萧琰反应过来,也顾不上和程昂算账,立即命鸣金收兵,只留三千兵卒在此围而不攻,设陷防止对方突围,回头在收拾。
他立即点齐其余二万多兵士,火速往回奔。
抵达发现马粪和马蹄印的地方,萧琰立即下令分散回头找痕迹。
大山之中,草木茂盛,要寻找这一点痕迹并不容易。但胜在人多,以一点为中心发散无死角寻找,两刻钟上下,终于找到马蹄印。
“约莫百骑,往东南方向去了!”
“众将士听令,立即遁迹追踪!!”
现在最重要的广撒网,萧琰下令千人一队,二万六七人马足足分成二十七个小队,呈拉网式往东南方向而去,命一旦确定新痕迹,立马飞马传报。
若发现萧迟踪迹,立马发响箭,随即迅速合围。
“歼敌一人者,擢一级,赏金五十!歼杀宁王者,连擢五级,重赏万金!!”
“是!!!”
重赏之下,士气大振,齐声呐喊震天,惊飞方圆数里所有鸟雀。
“马上出发!!”
“全速进军!!”
萧琰立即下令,随即亲领一队,循着最新发现的马蹄印,火速追踪而去。
痕迹找到了,士气如此高涨,己方人数如此之多,但萧琰神色阴沉,并不轻松。
时间已经过去半天。
足够萧迟走出非常远一段的距离,网撒得再广,也未必能成功再次搜索成功。
五五之数,得看运气。
但这一次,运气在萧琰身上。
……
烈日炎炎,一路狂奔,萧迟一行疾奔出将近百里。
他们碰上一个很糟糕的情况。
前面出现一条大河,宽六七十丈,河水暴涨,怒涛滚滚,湍急且汹涌澎湃。
马不敢前行,蹄子像扎在岸边似的,死活驱赶不去。
可他们并不能弃马。
这当口,脚力非常重要。
况且这水太过凶险,就算水性再好的人,也不敢保证自己能顺利泅过去。
只能沿河绕去。
找个水流稍缓的地方,或者另择方向,避开它。
然天不佑人,绕来绕过,发现根本绕不过去。
这河弧度很大,几乎呈一个半圆,想要避开它,除非走回头路。
他们当然不想走回头路的,可连日暴雨,河水暴涨奔腾,根本没丁点稍缓的地方。
霍参忍不住破口大骂:“这什么破水?!”
大家很焦急,一路绕来绕去,浪费了不少时间了!
现在是争分夺秒啊!
实在不能,只能绕回头了。大家交流了一下,即使弃马,也没有把握游过去。
水性最好一个,也只敢估五成。
“既然如此,那就马上折回绕道!”
萧迟吐出胸腔一口浊气,当机立断。
不能拖,继续拖下去有害无益。
于是立即调转马头,往回急奔。
大家心里都沉甸甸的,担心遇上追兵。因为按照萧迟吩咐,程昂现在该已让兵士四散,敌人正在广捕之中。
然而,担心什么往往来什么。
而且情况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糟糕多了。
萧琰识破程昂计策,大怒掉头,这追兵集中成一股,首尾呼应,非常有序。
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双方迎头撞上。
一支响箭疾飞上半空,“砰”一声爆出艳蓝火花。
萧琰大喜,厉声喝道:“传令!往响箭发起之地全力合围!!”
“全速追击,务必将萧迟击毙!!”
解决了萧迟,他回头再寻萧逸不迟。
全军精神大振,迅速往前急追而去!!
对方有多亢奋,己方就有焦怒。
冯慎焦怒,恨道:“难不成天助小人?!”
要不是这条该死的大河,怎么会?他们早远遁而去了!!
又恨又怒,可他们却不得不转头往大河方向急遁而去。
萧琰这网撒得太大的,想要不落入包围圈,只能急速掉头向前。
可这不是办法啊!
到了河边,怎么办?!
马蹄声隆隆,惊起鸟雀小兽无数,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眼见大河越来越近。
隐隐河水轰鸣,越来越清晰,冲出密林,怪石嶙峋,一江奔腾咆哮的滚滚怒涛。
蓦地出现,就拦截在眼前!
冯慎倏地一勒缰,膘马人立而起,他跳下单膝跪地,拱手肃然:“殿下,卑职请刺杀萧琰!!”
敌众我寡,兵力悬殊,一旦被围住,几轮箭雨,任凭你有天大本事,也得含恨身死。
倒可以选择跳江,可眼前这江,估计是矩水。矩水上游矩州,下游文州,就算顺利上岸,也是萧琰老巢。
南北封锁,两岸不通,矩州大营还有十万兵马。靖王大公子先已举起反旗,率兵直扑文州,十几万大军,他们怎么抗衡?
就算跳河离开大山,也是凶多吉少。
冯慎悲愤之下,请命去刺杀萧琰。
这靖王大公子,想必只是萧琰的傀儡。这密林之中易于埋伏,他也不是一丝成功率都没有。一旦侥幸成功,萧琰一死,这身后追兵连同整个矩州必定大乱。
届时他家殿下趁机下繁州和娘娘汇合,再绕道舒州回京!!
冯慎利索单膝下跪,肃然请命。
他之后,“啪啪啪啪”又跪了一地。
萧迟眉心紧蹙,叫冯慎起来,“都起来!”
他并不同意。
难道萧琰没防备吗?看他身边时刻簇拥着几十护卫好手就知道了,刺杀,谈何容易?
更何况他现在众军簇拥之中。
冯慎这是要拿自己的命去填那渺茫得只有一丝的可能。
萧迟自然不同意。
“赶紧起来!”
冯慎却坚持不起。
萧迟有点恼了,“本王命令,你敢不从?”
冯慎坚持不语。
萧迟怒了,正当要直接上前把人拉起的时候,一只手先他一步。
“冯老弟,你先起来。”
说话的是霍参,他让冯慎起来,自己却跪下了。
萧迟拧眉,怒了:“你这又是怎么了?”
霍参神色却极其严肃,他没有先说话,而是低头迅速解下腰扣,一板机括,长型的腰带扣“铮”一声,弹出来一个东西来。
这东西一出,大家都愣了。
包括萧迟。
“这……”这是虎符?!
两个飞虎形状的金属铸片,半指厚,泛乌金色泽,看着很有些年月,上面密密麻麻铸满铭文。这是两个半片,虎符从中间剖开,右半存于皇帝,左半发给地方长官。
专符专用,一地一符,一个兵符只能调动一个地方大营的军队。调兵时需要仔细勘对过后,确认无误,方能按旨出兵。
萧迟诧极:“你这是……”
霍参将两片虎符呈过头顶,禀:“出京前,陛下召卑职于紫宸宫,传下两道密旨。”
第一道,萧迟等人已经知道了,是暗中监视安王萧逸。
至于第二道。
霍参说:“陛下令卑职,务必确保宁王殿下安危,不得有误,如遇冲突,以此为先。”
至于虎符。
“陛下密旨,若到了迫急的最后之时,便将虎符交予殿下,殿下即可调用信州彭州两营大军。”
此行有些风险,以防万一。
其实皇帝之前并不知道萧琰,只是因为泗州比较接近江南,而江南有靖王。
但他还是给了。
边上冯慎立即骂了:“好你个霍参,怎不早点拿出来?!”
霍参叫屈:“之前不是用不上吗?”
一是南北封禁,信州大营在江北,而时间太短,彭州大营千里之外,根本赶不及,拿出来没用。
二来,霍参一丝不苟地执行皇帝的旨意,这真的到了“最后之时”,他才拿出来。
两人吵吵嚷嚷。
萧迟却沉默了。
他慢慢伸手,接过那两枚泛着乌金色泽的虎符。
作者有话要说:萧迟对皇帝的感情很复杂,其实皇帝也是诶。
二更好了!本来想再写一截的,饿得受不了先吃饭去了,明天再续哈!(*^▽^*)
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
还要感谢“小溪”扔的地雷噢,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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