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第123章

    两片冰凉的金属铸片, 沉甸甸地坠在手心。

    萧迟忽想起皇帝病重之时的自己。

    其实皇帝也是。

    不能说心里没有他。

    皇帝重权, 不愿放手, 而他却已经长大了, 不愿任人摆布。父子之间到了如今, 已掺杂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但要说一点爱也没有了, 却也不是。

    始终都是一个浓墨重彩的角色, 在彼此的心坎有着一个深深的烙印。

    他突然不知说什么,心绪翻涌,太过复杂。

    握紧手里的两枚虎符, 清脆的“锵”一声,萧迟重重吐了一口气, 吩咐霍参把腰带解下来。

    形势紧迫,并没有多少整理心绪的时间, 萧迟很快回神了,解下自己的白玉腰带,扔过去换上霍参的,把两枚虎符重新收入带扣里头, “啪”一声按上机括。

    他看向滚滚波涛, “伐木!我们顺水离开!!”

    此情此景,说什么都白搭, 什么调兵遣将的,先脱了险再说。

    他们没有第二条路,唯有跳江。

    抱浮木顺水而下。

    是很有些凶险, 但比起刚才,现在氛围好太多了。

    有了虎符,就有了曙光,只要成功登岸,赶在萧琰沿河搜索追踪而上之前赶赴大营,危机即戛然而止。

    退一步哪怕对上矩州十几万大军,抗衡反战也不在话下。

    相较而言,河水的凶险,就比刚才容易接受太多了。

    诸人精神大振,二话不说,全部下马,驱赶马匹转往另一个方向,狠狠一扬鞭。

    马群长声嘶鸣,瞬间往前冲了出去。

    萧迟一行人疾走,冲进不远处江边已林木茂盛处。

    山林久无人至,脚下厚厚一层腐败枯叶,枯朽树木也有,立即十几人冲过去,伐木稍削枝干,再设法分截。

    他们终于有了一点点运气,再往里走一点,发现一大片竹林,非常粗的大毛竹,许多直径都超过半尺,冯慎一见大喜,立即指挥人砍竹割藤做筏。

    萧迟取出一枚虎符,是江北信州大营的,交给霍参,“你设法过江,令信州大营出兵。”

    大江两岸的情况也不知如何,是否还封禁着?但估计情况也不会很好,靖王大公子已举起反旗,他很可能立即扑向文州。

    “若文州情况不好,你切切不可着急,宁可绕道常州舒州。”

    总而言之,务必谨慎,虎符万万不可落入敌手。

    信州彭州两处大营,一南一北,萧迟只能选择亲自前往其中一处。

    他自然是选择了不需过江的彭州大营。

    彭州虽远些,但比信州保险多了。

    信州就作为后备,只要萧迟顺利抵达彭州大营,信州晚些无妨。

    总之务必要稳。

    这事儿,只能托给霍参,信任无虞,身份也合适。

    提前把虎符给了他,慎防河水湍急被冲散了。

    霍参有点迟疑,倒不是他不愿意去,主要是皇帝密旨他保护宁王安危,他就不大肯离开萧迟。

    冯慎没好气:“我等绝不稍离殿下半步。”

    这霍参没啥不好的,就是人太板正忒死心眼。

    霍参讪讪,接过虎符:“是!!”

    他撕下衣摆,细细编成绳,一圈一圈缠住虎符,绑得牢牢的,而后系在脖子上,藏在衣领里头。

    等他弄好,竹筏和浮木也迅速做好了。

    很简陋,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结实,他们没有太多时间了,已隐隐听见马蹄隆隆,萧迟蓦回头看一眼,低喝:“准备!”

    很短很窄的竹筏,一个人趴在上面刚好,扎了两层大毛竹,底下再加一截浮木。浮木是另外捆上去的,万一竹筏不好用,割断藤绳,直接抱着浮木。

    拖着竹筏至岸边,隆隆水声,浊黄河水重重拍击河岸,水花四溅,奔腾河水非常湍急。

    大家都没有迟疑,深吸一口气,抓紧竹筏扶手,慢慢了滑下去。

    “啪”一声,浊黄河水汹涌而来,眼耳口鼻即时被淹没,载沉载浮翻腾打转,一个激浪拍上来,沉了下去,好半晌才半浮起来,随即又被盖了下去。

    很难呼吸,无法保持平衡,河水冲力非常大,手脚必须死死抓紧盘住,否则立马就会被甩出去。

    但这情形,还是他们预料的要略好一些。

    竹筏大多没有翻,没有一下子就底朝天,也没有不停滚动。否则如果这样,他们只能割断藤索,直接抱树干了。

    现在还好,偶尔被冲翻,奋力挣扎翻转过来就可以了。

    众人心里都大松一口气。

    还好。

    “砰砰砰”连连下水,两个竹筏用长索连在一起,预防被一下子冲散,但也不会影响同伴太多。

    霍参和冯慎同时抬头,中间是萧迟。

    “殿下?!”

    一浮上水面,冯慎努力仰起上半身,喊了一声。

    其实他本来想个萧迟一个筏子的,但宽筏子弊大于利,犹豫再三只得放弃了。

    就很担心。

    萧迟听见了,但他一下子没法说话。他感觉还能接受,河水是很凶猛,但他也算多年习武,虽赶不上冯慎等专门练的,但身强体健手足也很有力。

    还行。

    “没事!”

    浮上水,他回了一声。

    接下来就没人说话了,路程还很长,后面才是艰难的,现在体力能消耗少一点就少一点。

    一个个粗陋的木筏下水,河水非常湍急,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冲出百丈之外,瞬间把毛竹林抛在身后。

    萧琰很快赶到了。

    马群并没有成功骗过他,观察地面上的痕迹片刻,他立即锁定方向。

    连连扬鞭,疾奔至江边,最后一架竹筏在大江尽头一闪而过,拐了个弯,眨眼消失不见。

    萧琰暴怒:“传令文州!牧渊立即率军搜索矩水两岸!!”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务必找到萧迟!!”

    他大恨,一锤树干,立即领人转道,直奔下游而去。

    ……

    再说萧迟这边。

    说触底反弹也行,说否极泰来也可以,反正他们倒霉透顶过后,总算有了一点运气。

    他们登岸的地点不错。

    一路从上游而下,速度真的非常快。可能就两个时辰,也可能不够,他们就冲出群山,沿着郊野一路往人烟密集的地方狂涌而去。

    江水略缓,他们立即设法上岸,他们并不想到人烟密集的地方去。

    试了几次,前头一个擅使鞭的暗卫成功用下水前做的藤勾勾住岸边的树根,奋力一扯,两人爬上岸,顾不歇息,赶紧设法寻找滕蔓等物,结长绳连连投掷,牵引同伴上岸。

    陆陆续续,一刻钟上下的时间,有的成功上岸,有的没有,只能顺水再自行设法了。

    最后上来四十多人。

    包括萧迟这边。

    藤索一抛过来,冯慎立马抓住,双方配合一使力,很快成功上岸。

    一爬上岸,所有人无一不是栽倒在地重重喘息的,力竭得厉害,后面半程,真的全靠意志力坚持下来的。

    两个时辰听着不多,但真的非常难熬,萧迟两掌心被布绳勒出深深血痕,有些位置甚至已见磨损破皮,不过没血迹,都被冲得一干二净,伤口泡得发白。

    冯慎喘了一阵,忙爬起身给萧迟上药,他摸出暗袋的药瓶子一看,开封的都没用了,幸好还有一瓶子没启蜡封的。

    倒了药粉,药瓶递给其他人,撕下衣摆绞干,冯慎还要仔细包扎,萧迟摆摆手,接过布条坐起,简单缠了缠,让他先处理自己去。

    歇了一阵,陆续站起身,已有先上岸的作哨去探了环境,回来禀,距离文州城还远着,他们出山可能有五六十里上下,这里应是葵县西郊。

    葵县,矩水出山后的第一个城镇,挺偏僻的,没什么人。不过葵县往南的牟县,却是交通要道,四通八达甚繁华。

    “我们先去牟县,伪装一下,寻到脚力,而后直奔彭州!”

    众人并不拖延,立即处理一下现场,迅速离开。

    抵达牟县以后,很多消息接踵而来。

    靖王谋反,封锁江岸,昨日已悄悄占了文州。

    不过这消息很多人都不信,文州不反抗吗?他靖王说占就占,就算州兵不多,紧闭城门也至少能坚守几天吧?

    萧迟等人对视一眼,文州卢刺史是萧琰的人,开城相迎,当然迅速。

    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文州已被叛军占据,萧琰命令一出山,立马就该大军搜索了!

    这么多人上岸,现场再怎么处理也经不起认真察看的。

    估计追兵很快就会到牟县了。

    萧迟等人得到需要的消息,立即离开,火速寻找适合伪装的成衣和代步脚力。

    很幸运,找了两家客栈,就找到了。

    是一个大商队,骡马车驾都有,正在返程,还是空车不用卸货。他们立即取用了。直接说明白不能声张,立马四散,否则大祸临头。

    事急从权,只能来日再作补偿了。

    立即分道扬镳,霍参乔装独自往北,而萧迟立即率人南下直奔彭州。

    果然,追兵很快就来了。

    萧迟等人已成功拉开一段距离,弃车就马,昼夜不停,直奔彭州大营。

    任谁也想不到,萧迟手里居然有虎符。

    连萧琰也始料不及。

    一开始,只当文州沦陷,萧迟迫不得已只能往南。

    萧琰率数千骑兵,连夜急追。

    一千里路,骑兵急行军三日可至。

    萧迟这边的马,还是没法和军旅中的西域马相比的。急赶一天,就不成了。但幸好路上也会遇上替换,只能这样不断设法补充。

    双方距离在不断拉近,到最后,隐隐能听见骑兵隆隆的马蹄声。

    萧迟咬紧牙关,猛一扯缰:“快!!”

    急转了个弯,再过二百里,就是彭州了。

    彭州大营是军事重地,一百里开外就会有哨探,发现不对,肯定会迎上来一看究竟的。

    只要再坚持一百里,就成了!!

    狠狠一扬鞭,“驾!!”

    ……

    萧琰这边,开始发现不对了。

    近卫队长杨锐愈发疑惑:“这宁王,怎么像是去彭州大营?”

    萧琰神色阴沉。

    他们早就觉得有点不对了。

    萧迟上水,到他们找到痕迹,这中间有一段时间。正常来说,他这种情况,该立即乔装混入人群,伪装成平头百姓,这样再把他找出来就不容易了。

    而不是夺马取车,一路狂奔,宁愿大增暴露风险,也要追求速度。

    这个疑惑,随着越来越接近彭州,逐渐解开。

    “宁王这是寻求庇护并传报文州之事?促使彭州大营出兵?”

    总而言之,宁王这个举动,说明他非常有把握。

    杨锐低声道:“主子,再追百里,倘若再赶不上,我们就必须折返了。”

    彭州大营骑兵也不会少,到时被缠住,大军一压,就糟糕了。

    他们为了速度,来的都是骑兵,只有数千。

    对付萧迟自然充裕极了,但面对彭州大营八万大军,却是不行的。

    萧琰眉目闪过一抹阴鸷:“全速进军!!”

    “务必追上萧迟!!”

    ……

    可惜,事违人愿。

    萧琰最后还是要失望了。

    萧迟一行一路狂奔,冲过距彭州大营百里的刘县,沿着官道直奔而上。

    彭州大营的哨探发现不对,已经飞速往回传报了。

    “主子,主子!不能再往前去!”

    “主子!!”

    不得已杨锐只得猛一驱马,一蹬跃起,跪在萧琰马前。

    萧琰猛一提缰,膘马长声嘶鸣,人立而起。

    萧琰一控马,“嘚嘚”两声重重马蹄声,重重落地,他一扯缰绳,避开杨锐。

    “主子?”

    萧琰死死盯着去路,眉目狰狞一闪,筹谋已久,功败垂成!

    “主子!”

    杨锐急劝:“主子,彭州大营兵马八万,我们还有机会!”

    这些萧琰都知道,他只是极度不甘。

    但再不甘,他理智犹在。

    恨恨一扯缰绳:“后军转前军,立即折返文州!”

    先回文州调兵,和大军汇合了再回头。

    忿忿一声令下,立即后军转前军,原路折返。

    筹谋已久的通县诛杀,宣告失败。

    欲杀萧迟,只能调兵后率大军正面攻战。

    下令火速折返后,萧琰脸色极阴沉,许久,冷冷问:“萧逸呢?”

    “安王事败应被擒,目前,可能往繁州。”

    有俘虏,萧迟援军来自何处,他们早就知道了。

    杨锐道:“主子,咱们不妨先去繁州,先杀安王,再擒了这宁王妃?”

    这宁王妃也是算个人物,据悉和宁王感情极深,拿在手里,也算个筹码。

    萧琰没有否定。

    拐道繁州,也废不了多少时间。

    也行。

    ……

    杨锐献计先擒裴月明为人质。

    萧迟其实也在担心这件事。

    马不停蹄,疾奔至彭州大营六十里外,彭州先锋将领率五千骑兵,已经急赶过来一看究竟了。

    这看,看的自然是萧琰那突然冒出来的数千骑兵。

    但骑兵未见,先迎头撞上二三十骑,竟也不避让,直愣愣就冲了上来。

    先锋将大喝:“来者何人,马上停下!!”

    身后骑兵已拉开弓箭,作瞄准姿态。

    冯慎大喝:“放下弓箭,此乃宁王殿下!!”

    啊?

    众人惊诧,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不过对方人少,也就没有严阵以待。

    萧迟已飞奔至近前,从怀中抄出印玺,直接往那先锋将面门一扔。

    对方手忙脚乱接过,一看,忙翻身下马,“见过宁王殿下,殿下……”

    他还未说完,就被萧迟一把拽开了,他直接翻身换了匹马,吩咐:“前面的是矩州叛军,若能追上,务必围截,待大军赶至全部歼杀!!”

    他一扯马缰,转身直奔彭州大营。

    彭州大营早拉响了警报,全军整装备战随时待命,宁王殿下驾到的哨报和萧迟本人前后脚进的辕门。

    彭州大营最高军事长官,威卫大将军周世昌已率正齐聚正厅的大小武将一同迎出,周世昌惊诧又疑惑,“卑职见过三殿下,殿下这是……”

    萧迟心里焦急,也不废话,直接按开机括取出虎符,“周将军,可认识此物?”

    “临出京前,父皇有密旨,若遇非常之时,本王尽可调用信州彭州两营之兵!”

    周世昌赶紧折返营房,开启机括取出另一半虎符,赶回正厅,与众将一起,他将两枚虎符合一,严丝合缝,仍不敢怠慢,仔仔细细观察一遍,确实无误。

    周世昌立即率众将一同跪地:“臣周世昌,领旨!!”

    “谨遵钧命!!”

    “不必多礼。”

    勘对了虎符,萧迟立即下令:“周将军,立即点齐营中兵马,赶赴繁州!!”

    繁州空虚,州兵都没有了,只剩衙役。

    当然不能白白送给叛军。

    最重要的还有裴月明。

    萧迟心急如焚。

    生怕被萧琰抢先一步。

    ……

    其实萧迟多虑了。

    裴月明哪里肯啊。

    她是那么死板的人吗?说繁州碰头她就死蹲繁州了吗?

    一听靖王反了,她当即觉得不好,只是大山莽莽,根本不知去何处寻萧迟,只能先顾好自己这边,不给拖后腿。

    她率人穿山而过,抵达繁州。

    人在路途,哨报不断,先是文州沦陷,接着叛军无端大动干戈。

    悬了好几天的心终于稍放下些许,萧迟没事,成功出山了。

    一路直奔南边。

    她马上判断,他是去彭州大营了。

    裴月明并没有在繁州停留,繁州和矩州接壤,繁州空虚,太过危险。

    她分了一半人并传令繁州,继续紧闭四门,昼夜不开。

    而她这边,则化整为零,立即往彭州赶去了。

    路上得讯萧琰饮恨折返,卸下警戒,她这才重新聚拢人马,急急迎着彭州去了。

    萧迟这边,当日就出发了。

    他很疲,目泛血丝,却连歇都没歇一会。

    下令急行军,他率骑兵先行一步。

    疾奔一昼夜,人不歇马都要歇的,当晚扎营。萧迟不好说什么,但他根本没法睡着。

    身体极疲,但忧极之下,他根本毫无睡意。

    正当冯慎要劝的时候,哨马回报,说在前往通往繁州的官道,有一队近千的人马正往大营而来。

    萧迟一愣,他马上反应过来了,大喜,随即冲出大帐,翻身上马疾奔而出。

    嘚嘚急促的马蹄声。

    夜已深了,弯月悬在藏蓝的天幕上,没什么星星,原野上,暗影幢幢的甚昏暗。

    但离得远远的,萧迟一眼就认出了马背上那个纤细身影,满腔担忧急切登时化作狂喜,他一扬鞭,疾冲而出。

    “阿芜!!”

    裴月明也看见他了,“阿迟——”

    两匹马各自冲出,远远冲向对方,越来越近,一扯缰绳勒停。

    她翻身下马,正冲自己挥手,朦胧的月光下,柔美的面庞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萧迟冲了上去。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还没好,可能得下午了,阿秀尽快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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