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诗蘅与苏衔自都没在看她。林诗蘅有些紧张地望着苏衔,苏衔神情懒散地也看着林诗蘅。
一方淡粉的绢帕在林诗蘅手中被攥了又攥,直拧出一道道细褶,林诗蘅才终于横下心,蕴起笑容继续说话:“表哥还记得我吧,一别数年不见,表哥已官拜丞相。我在老家听说时真为表哥欢喜。”
苏衔眉心微跳,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身子微向后仰,双臂张开,慵意十足地瘫靠向椅背:“我们见过?”
林诗蘅神情一僵。
笑容在她面上滞了又滞,满屋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让她觉得颜面扫地。偏偏苏衔已将视线收回,更让她觉得无地自容。她知道自己小时候干过什么混账事,迫不得已之下当苏衔当做救命稻草壮着胆子一试,不过是因为她也清楚自己当下姿色如何罢了。
她父亲是个穷酸文人,即便做了官也难改身上那股酸腐气,近来不知抽了什么风,非要将她嫁给老家的一个赵姓秀才。那秀才穷得过年都买不起一双新鞋,父亲却着魔似的总在念叨他多么才华横溢。
林诗蘅都不敢想那样粗茶淡饭的日子怎么过,可父亲那个拧劲儿她是拗不过的,唯有位高权重的人开口让他没有争辩余地才行,林诗蘅便想到了这个表哥。
她也并不求他真的娶她为妻,可就是在他府里做个妾……想来也比嫁给一个穷秀才强。
后半辈子的指望系于此时,林诗蘅定住心神,硬着头皮续道:“见过的呀,我们小时候是一起读书的,表哥不记得了?”
苏衔轻笑:“呵……”话刚要出口,白瓷酒盅突然映进视线。
他低眼,谢云苔正将酒盅送到他口边,美眸偷一扫他,又在视线与他相触的一刹就低了下去,低语呢喃:“公子先用膳嘛,菜都要放凉了。”
厅中众人无不屏息,安寂中道道目光直射而来。苏府上下先前都不曾见过谢云苔,但见苏衔适才的举动也能知晓她是什么身份,一时众人无不在想:不得了,丞相身边新来的小通房和表小姐叫板了。
苏衔睇着她,眼底的阴翳中漫出一缕笑意。
有意思。
旁人看不到她的细微举动,但他离得够近,清晰地看到她的手极快又极轻的一直在颤,靠在他身边的半侧身子其实并未与他挨着,下意识地躲了半寸,眼皮更不敢抬一下,长而翘的羽睫簌簌颤栗。
原该颇带撩拨意味的举动让她这样做出来,好像是在给她上刑。
好笑地撇了下嘴,苏衔气定神闲地颔首,薄唇凑到酒盅边抿酒。谢云苔没想到他会直接凑过来喝,短暂一慌,忙将酒盅扶稳。心跳越来越快,让她双颊也烫起来,她私心里觉得自己这样伤风败俗。
可是,保命要紧呀。她若不让他觉得合意,哪天他不高兴了想杀她就是一句话的事。若她让他满意一些,他或许就能多容忍她一点错处呢。
苏衔将酒饮尽,她正将酒盅放回桌上,他手轻抬,揽在她肩头。
轻易察觉到她肩头一缩又猛地忍住,苏衔修长的食指伸出,在她下颌上一划:“谢云苔。”
连名带姓的叫法让她脊背猛地挺直,他漫不经心地笑笑,问她:“你喜欢她么?若是喜欢,叫回去与你做个伴儿?”
这一句话已足以令林诗蘅双颊通红。她是没想过能给堂堂丞相当正室,可到底也是官宦家的女儿,又与苏家沾亲带故,他这样问一个通房是什么意思?
林诗蘅羞怒交集:“表哥这是什么意思……”
谢云苔只作未闻,想了一想,认真地告诉他:“奴婢院子里住不下了。”
“你……”林诗蘅深吸气,被他们一唱一和的贬低冲得恍惚。
苏衔睃着谢云苔,眸光微眯,一言不发了半晌,发出一声笑音:“哈。”
“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也厅里撞响,满厅也只有这一个声音响着,闭上眼听可称清朗,然众人睁着眼明明白白看着是谁在笑,连僵硬地附和笑声都不敢。
这笑音又在一息间骤然收住,苏衔自斟自饮了一盅,继而抬手,抚在谢云苔额上。
被一个长得妖异又杀人如麻的男人摸头,谢云苔微不可寻地打了个寒噤。
苏衔似乎没注意到,心情大好的抬眸乜着林诗蘅笑道:“先来后到。眼下小美人儿不乐意,只好算了。但表妹别急,若哪天我不高兴把她掐死了,一定收表妹入府。”
这回谢云苔打了个分明的寒噤,林诗蘅亦哆嗦了一阵。那股羞恼转瞬又涌回来,她面红耳赤:“我何时、我何时说过要去表哥府里,表哥莫要自作……”
苏衔一道眼风划过,林诗蘅没吐出的“多情”二字狠狠咬住。
他们都已是及笄及冠的年纪,平日自要守着男女大防,长辈这般引见,阖府谁不知是什么意思?她解释自己从未说过要去他府里不过是硬给自己找个台阶罢了,听着都色荏内茬,换做旁人多半会不置可否给她这一级台阶。
可她险些忘了苏衔的恶名。
这个人虽有治国之才,但小肚鸡肠之名在外,行事偏又没规没矩,哪怕口头上的亏也是不肯吃的。
近两载前,二十一岁的苏衔初登丞相之位,这个年纪的丞相大恒一朝从未有过——将这年纪翻个倍,能当丞相的都无几人,能位至六部尚书、侍郎也已是个中翘楚。朝中自不免有人不服,便有个胆子大的翰林编了打油诗来骂他,交口相传之下,两日之间便已流传甚广。
许多人静观其变,均想看看这位新丞相是怎样的性子,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会怎么烧。却是谁也没想到,他趁夜端着个粪盆飞檐走壁进了那翰林家中,在外一叩门,那翰林不知情由刚推门而出,就被一盆子兜头浇下。
这一盆屎震惊满朝,弹劾的疏奏瞬间堆满了皇帝案头,一本本直指苏衔行事轻狂,不堪为相。
苏衔大大方方地把官印拿到早朝上往皇帝案头一放,先说自己要辞官不干了,接着才一脸不耐地舌战群儒:“我位在丞相,区区一个翰林写打油诗骂我,满朝文武缄口不言,无人指摘半句;我自己出手回击,倒成了行事不端?岂有这样的道理?”
朝臣一时哑口。确实,苏衔位高权重,区区一个翰林这般骂他已是大不敬。
皇帝惜才,出言相劝,先劝苏衔好好为官,又道他不该这般将朝堂当儿戏:“对朝臣心怀不满可上疏弹劾,觉得官吏不敬可依律整治,没有泼粪盆的道理?”
苏衔当朝哈哈一笑:“陛下说得是——对朝臣心怀不满可上疏弹劾,觉得官吏不敬可依律整治,岂有写打油诗骂人的道理?”
说着他一顿声,许多朝臣大概至今都还记得他当时勾起唇角的那抹嘲笑:“打油诗骂人是顽劣孩童吵架的把戏,便也只配这儿戏的反击。让臣为此上疏,臣嫌浪费笔墨;让臣为此‘依律整治’,臣更嫌辱了我大恒律例。”
明明是蛮不讲理的话,却让他说得理直气壮。
争端不胫而走,不知不觉便传得市井皆知。苏衔的恶名大约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积累的,加上后来坊间渐传他手上人命无数,事到如今已天下都道他张狂乖戾。
林诗蘅可没底气招惹他,若他脾气上来也趁夜泼她一身粪,她就没脸活下去了。
林诗蘅只得将那句“自作多情”的指责咽回去,银牙狠咬,讪讪垂首:“表哥不喜欢我,我自不会强求,表哥不必解释这么多。”
言毕一福,忿忿转身,回席落座。
谢云苔略微松气,想着坊间传言与那根手指,她方才真有些担心苏衔当众杀个人什么的。视线收回来,她看看苏衔,小心试探:“奴婢帮公子盛碗汤?”
她边说边要起身,想趁帮他盛汤的机会从他怀里躲开,却被他一把将手攥住。
“小美人儿你说得对啊。”苏衔以手支颐,锁着眉按太阳穴。
谢云苔茫然:“奴婢说什么了?”
“菜都凉了。”他又笑出来,旁边即有同样刚松下气的苏家长辈要吩咐下人帮他热热菜,他却已拉着谢云苔站起身,不由分说地往外走去,“没劲,走,回家吃热的去。”
谢云苔不敢挣扎,被他攥着手随在身侧,走得趔趔趄趄。
她道这是逢场作戏,毕竟他们今日才见面,熟都算不上熟。可他出了门还是没松开她,就这么攥着她的手走得大步流星。谢云苔一时甚至觉得:他是不是把她忘了……
待得迈过那道府门,进了苏衔的宅子的范围,谢云苔终是按捺不住挣了一下。他没什么反应,她就又挣了一下。
这回他回过头:“谢云苔。”昏暗的天色中,妖异的桃花眼眯出的凌光让她一个激灵。
然后这凌光不快地落在她刚挣了两下的手上:“我在想事,你老实点。”
“……哦。”谢云苔立刻点头如蒜倒。
你想事就好好想,松开我——这句话她敢想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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