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县, 谢家。
苗氏端着午膳一进屋, 就看到谢长远又负着手在房里转悠。他近来总是这样,身子差不多养好了,话却变得外少, 家里的下人又都早已遣散,苗氏去下个厨或是出去买些东西的时候他就多是一个人待着,回来时苗氏便总能看到他这样转悠着, 要么就是坐在床边沉默地出神。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独自待着时他也常能给自己找点事干,至少神情不似这般阴沉。苗氏为此问过他几次,可他并不详说,只说自己再想想,想好再同她讲。
几日下来苗氏便不再多作追问。如今又看到他这样转悠,苗氏只招呼他“别转了, 来吃饭。”一天天的总这样转悠, 他倒不头晕
谢长远却脚下一定“我想好了。”
刚坐到桌边的苗氏抬起头“怎么”
谢长远道“家里不是还剩些银子我打算捐个官,武职。”
苗氏骇然起身“你说什么”
谢长远叹息“总不能让阿苔一直在丞相府里, 我去谋个官职, 早些将她赎出来。”
“可这武职,你”苗氏说不出话。
她知道朝廷允许捐官原因有三一则能充盈国库;二则能靠钱捐来的官都是无关紧要的小官, 无伤大局;三则捐官不过是入仕的第一步, 日后的考核是一点不会少的, 亦不会因谁花了钱就有所宽限, 文官武官都一样。
可正因文官武官都一样是凭本事升官, 她更明白谢长远明言要谋武职是为什么他是想拼力立个战功,以此尽快得些赏钱来,将女儿赎出来。
苗氏是一直挂心着谢云苔的,但听闻谢长远在打这主意,还是禁不住有些退缩“你也这个年纪了”四十多岁,说来不算太老,可到底也比不得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能在战场上拼。
苗氏摇摇头“沙场上刀剑无情,你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好”
“可我也想不到别的法子。”谢长远长叹,坐到木椅上。能想过的办法他自是都想过了,譬如重开镖局、再譬如做些别的小买卖,可终究来钱都太慢了。唯独出去立战功,是拼出一条命取敌人的项上人头,再以此直接与朝廷讨得重赏。
谢长远沉闷了会儿,一声苦笑“我这个年纪了,让女儿为了我去卖身,我忒不是个东西。”
“也别这么说。”苗氏忙道。话出了口,她自己心里却也是同样的想法。
她与谢长远成婚数载,就谢云苔一个女儿,哪里舍得她去卖身若阿苔不是自作主张直接溜走而是与她先打个商量,她会宁可把自己卖了。
谢长远忖度着,又说“我细想过了,一来捐个武职好过直接投军好歹是个小官,手底下有些许人马,就没那么大的险数;二来,朝廷近来也没那么多凶险的大仗,无非就是边关偶尔遭异族进犯,你不需那么担心。”
最后那句“你不需那么担心”一出口,苗氏就懂了。谢长远这是已然拿定了主意,并不打算与她商量,只是与她说一声。
父女两个的脾气一样,拿准了主意的事硬去干、偷着去干都要干,她拦也没用。若她把钱扣下不让他捐官,他怕是就该直接投军去了。
苗氏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薄唇抿得泛白。没再说一句话,坐回椅子上,沉默地夹菜来吃。
“唉”谢长远摇摇头,起身走向她,坐到她身边,搂了搂她的肩,“别生气,我这是为咱们一家子着想。你就不想看闺女赶紧回来好好嫁人哪怕不嫁人,天天陪着咱不比留在那么个人身边强”他意有所指。
当今丞相的那些“奇闻异事”,街头坊间谁没听过
苗氏不做理会,夹了一筷菜,塞到他饭碗里“吃饭吧。”
谢长远走镖多年,大风大浪见过不少,什么也不怕,就怕苗氏冷脸,当即语气放得更缓了几分“别生气啊”
“闭嘴。”苗氏一瞪他,他顿时闭口,不再说一个字了。
苗氏垂眸,胡乱往嘴里塞了口米饭。
其实她哪里是生气他要去救女儿,她有什么可生气的。她只是害怕,怕得整颗心都空了,再说下去就不免要哭出来。
京中,丞相府里。草木随着春意渐浓逐渐抽出细嫩的绿芽,零零星星的点缀在枝头,柔和的融掉冬日里的肃杀。
谢云苔晨起梳妆,照例在用完膳后去了书房,探头一看没人,便去厢房找周穆。
“穆叔”她一唤,正耐着性子陪苏婧玩翻花绳的周穆抬起头,她问,“公子昨日又没回来”
“后半夜回来了。”周穆道,“一早去上朝,就没再见,大概又直接去了户部。”
谢云苔点点头“那我过去。”
说罢她便从厢房中退出,熟练地先去膳房备了些吃食,又去收拾了一身干净衣服,就乘马车往户部去。
近来都是这样的,已有些时日了。她原还忐忑,觉得是不是他提出“纳妾”那日她的反应过于窘迫惹得他不快,后来发现并不是,他只是实实在在地忙了起来。
他刚接下的差事好像很大,连续几日扎在户部中,有时接连三四天都不会回来,她就会给他送些干净的衣衫去,再备几道他爱吃的菜。
户部其实会给他备膳,但他这个人挑得很,总要埋怨户部备来的菜不好吃。
乘马车行了约莫三刻工夫,就到了户部。几番来往之后门口的守卫对谢云苔已然眼熟,任由她进去。头一进院很安静,没什么人;次一进院动静也不多,官吏们多在各个屋中各自办事;进了第三进院,谢云苔直奔正屋,离得还远,就听到苏衔朗声
“三倍的粮草送去安西,一成都不许少”
谢云苔垂眸,深呼吸,安安静静地进去。
这是官员们平日议事的屋子,四周围是椅子,椅子前又都有桌子,几乎围成一个圈。桌上堆满各类书册纸张,看着多少有点乱。
苏衔坐在正当中的桌子后,一条腿翘在桌上,整个人在椅子上瘫着,懒洋洋地嘲讽不远处坐着的官员“你们抠门抠上瘾了是吧国库的钱又不是你们的,一个个看得倒紧。”
谢云苔低着头送旁边绕到他身侧,将食盒放在桌上。抬眸瞧了瞧,被他嘲讽的似是户部尚书,已是六七十的年纪了。
户部尚书面色阴沉,不及开口,对面的年轻人不忿道“丞相这是什么话国库中的钱关乎江山社稷,自不能乱花出去。安西是闹着旱灾,朝廷给安西拨凉已有大半载,这钱花得也不少了,如今丞相张口就要三倍的粮草,这没道理。”
声音有点眼熟,谢云苔循声一觑,竟是三皇子。
又闻另一人沉喝“三弟。”
三皇子锁眉看过去,皇长子殷临曜正自沉吟,缓缓道“丞相所言也不无道理。久旱必蝗,是得防着。”
两方争的正是这点。户部的意思是安西虽因旱灾粮食欠收,但并非无收,多调粮草本就要消耗更多人力物力,还有可能使粮草浪费在那里,不值;苏衔则说自己翻过了安西一地逾百年的地方志,其间闹过大旱八次、小旱六回,每回只消时间够长便都引起了蝗灾,“欠收”一夜间就能变成“无收”,朝廷目下按照欠收来按部就班地调粮在蝗虫闹起来时根本不够。
粮食一夜间短缺,首先可见的就是要饿死人,人死得多了便不免要再出瘟疫,就又是场新的灾祸。除此之外更会有流民流向其他各地,那不论有没有瘟疫,于周遭郡县而言都会压力极大。
他前些日子扎在书堆里除却翻地方志就是在算账,核算到底需要多少粮草来补这个缺。防患于未然总比亡羊补牢要好。
三皇子见自家兄长帮着“外人”,脸色变得愈发不善“那万一蝗灾没闹起来呢那堆成山的粮草就那样荒废了”
苏衔撇嘴嗤笑“抬杠是吧”说着目光一挪,突然注意到桌上多了只食盒,悠哉哉打开瞧瞧,拿了块酥炸鱼出来吃,“反正你们户部要是不给钱。”鱼被他咬得咯吱咯吱的,“我就进宫请旨去。”
三皇子一声冷笑“这等大事,父皇也不会容得丞相空穴来风地先砸钱出去。”
“真抬杠啊”苏衔恹恹地睃他一眼,一伸懒腰,双手往后一抻,顺势揽住谢云苔,“你有这闲工夫跟我斗嘴不如多读两本书。”
谢云苔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苏衔咂咂嘴,跟着就掀起一股更浓的嘲讽之意“但凡多读点书要点脸,你也不至于调戏我家小美人啊”
三皇子的脸色顿时难看至极,连皇长子的神情都变得不太自在“丞相”
谢云苔僵硬地被他环着腰,有些后悔把那件事说给他听。她早该想到,依他的性子不仅会记仇,更完全不会顾及谁的面子,恐怕对方脸色越难看他越觉得痛快。
三皇子拍案而起“这是户部衙门,丞相大人休要信口雌黄”
“信口雌黄个屁啊。你好歹是一皇子,我闲的没事拿你和我家小通房编故事,我疯啦”苏衔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神情一成不变,却就是看起来更气人了。
跟着,谢云苔听到他又酸溜溜道“找谁不好你找她她连我都看不上眼,能看上你”
谢云苔一懵,错愕看他哪有这事
她什么时候看不上他啦
她哪里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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