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寒渊刚还不放心的给人打了电话, 现在对方已经回来了。
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所以步离也穿了一身正装。
裁剪得体的黑色定制西服,衬托的少年越发肤白如雪, 略显单薄但却很修长的身体完美的包裹在西装里, 脖子上系了个精致的领结, 模样看着干净又帅气, 几乎让人看一眼就舍不得移开目光。
但是此刻让顾寒渊愣住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坐在步离推着的金属轮椅上的人。
——那是个中年女人,她的身上穿了件款式简单的浅色长裙, 肩上披着个英伦披肩, 大红的颜色为她身上平添了几分亮意,膝盖上盖着条薄薄的绒毯, 一头长发被整齐的盘在脑后,面上精致的淡妆掩去了八分生病的憔悴,显出一种岁月沉淀后的温婉端庄。
这个女人, 不正是步离卧床数年的母亲——魏樱雪吗?
顾寒渊张了张口,嗓子有些发干:“离离, 岳母她……”
步离迎上顾寒渊的视线, 面上绽开一个难以掩藏的激动笑容。
他大步走到顾寒渊身边, 双手抓住顾寒渊的手臂:“寒渊,我妈妈她醒了, 她真的醒过来了,我好高兴!”
顾寒渊看见步离面上那抹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仿佛看见了整个夏天的繁花绽放, 心中那些个顾虑一瞬间都抛到了脑后。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步离因为高兴而变得红扑扑的脸蛋,面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岳母她醒过来了,太好了。”
这称呼是他自来熟要叫的,原本步离还觉得别扭,说不让他瞎叫,但是耐不过顾寒渊脸皮厚,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
说来自从认识顾寒渊之后,步离就“被迫”习惯了很多事情,抗造能力简直提升了不止一个两个等级。
“是啊,我原本是只是想去陪妈妈说说话就回来,没想到说着说着,她竟然有了反应……你不知道,我当时真的感觉和做梦似的……”步离嘴巴一张一合、不停的说着上午在医院发生的事情,兴奋的几乎手舞足蹈。
顾寒渊见他高兴,心里也跟着高兴,等对方说完了,才关心道:“岳母她这样子从医院出来,身体没问题吗?”
“我问过了,医生说妈妈这一年的治疗和身体复苏都做的很好,醒了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她知道今天是闹闹的百日宴,所以说想过来,我就带她来了。”
“没问题就好。”顾寒渊道,然后牵着步离的手走到魏樱雪面前。
他曲腿半蹲下身子,看着魏樱雪,温声说道:“我是顾寒渊,你还记得吗?”
其实说来,顾寒渊小时候是唤魏樱雪姐姐的,虽然他平日里在步离面前腆着脸的岳母长岳母短,但此刻,真当了面让他叫一个比自己才大十来岁的女人丈母娘,还是有些叫不出口的。
魏樱雪安静的坐在轮椅里,双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
她缓缓的转动眼珠将顾寒渊细细打量过一番,继而面上露了抹淡雅的笑意。
“小……渊……” 她开口,轻轻的叫了一声顾寒渊的名字,因为长久不曾说话的缘故,声音里带着深深的艰涩,但却又让人莫名觉得温柔。
“嗯。”顾寒渊轻应了一声,继而道,“既然醒过来了,以后好好生活吧,别再让离离担心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是温和的,但是话语却那么直白。
魏樱雪闻言,原本就安静的模样,顿时彻底沉寂下来,她缓缓抬眸看向站在顾寒渊身边的步离,那双已失了往昔灵动的眼眸中、闪过浓烈的愧疚和心疼。
其实在魏樱雪瘫痪在床的那段时间里,也并非失去了所有的感官,她知道在自己生病之后,儿子经常来看她,她甚至能隐约听见步离对她说的那些话。
她的儿子从小天真活泼,机灵淘气,却也很好面子,基本上初中之后就很少和自己谈心了,有什么事情也喜欢憋在心里,但是在她卧病在床的那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步离每一次来,都会絮絮的同她说上许多的话。
那些交谈的内容,小到食堂的饭菜好不好吃,大到中考高考和他为了支付学费和药费的种种,只是那么多的话语里,却数不出几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漫无边际的混沌中,魏樱雪感受着儿子的情绪。
——那么多的孤独、委屈、无助、乃至绝望……在某一刻,她突然从失去丈夫的颓废和绝望中醒悟了过来。
她开始反思,开始痛恨自己的懦弱和自私。她想要将自己无助的儿子抱在怀里轻抚安慰,陪他成长、陪他走过所有的艰难……可是意识陷在沉寂的身体里,让她终究无法做出任何的实际行动,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年幼单薄的孩子茕茕孑立的担起生活给予的伤害和重压。
直到有一天,她的离离遇到了一个男人——那个原以为毁掉她儿子一生的男人,却给了儿子那被自己生生剥夺掉的爱和温暖。
“妈妈……你怎么了?”步离见魏樱雪神情落寞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有些无措和害怕起来。
他此刻对魏樱雪的感情,就像是好不容易达成了一个本以为难以企及的夙愿,高兴狂喜的同时又胆战心惊的患得患失着。
他生怕这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梦境,什么时候就突然支离破碎了。
毫无疑问——步离害怕他的妈妈再一次想不开,害怕她离自己而去。
魏樱雪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略显吃力的抬起一只手:“离离……”
步离一愣,立马伸出双手将她的手抓入掌心。
那只手很清瘦,摸上去的时候,甚至有些磕人,皮肤因为久不见阳光而泛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但是这双手,却也传给步离真真实实的温度。
“离,离……对,不起……”魏樱雪抬起另一种手,落在步离柔软的发丝上,“妈妈……不会再……离开……你了。”
因为太久未曾说话,一句话说的断续艰涩,但是那语气里,却透着一股子坚定,那是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坚强,是她给儿子的承诺。
步离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话的时候,喉头一哽,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仰起头来拼命的想忍下来——他不想在母亲面前哭,不想让对方担心,可那泪水就像泻闸的洪水,怎么都止不住。
魏樱雪却说:“想……哭……就哭……出来,吧!妈妈知道……你心里……难受……”
剧烈的情绪波动,让步离脚下都开始发软,他小腿一颤,跪了下去,然后将脸埋在了魏樱雪的膝盖里。
魏樱雪初初恢复了知觉的大腿,很快感受到一股冰凉。
那湿润,仿佛顺着皮肤流淌到了她的心里,让她的双眼也跟着酸涩起来。
外厅原本就来来往往的客人,这时候都被此间动静吸引过来。她们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魏樱雪和跌在地上的步离,忍不住好奇疑惑的低声交谈起来。
“这对母子是什么人啊,怎么以前没见过?”上流圈子说大其实也就那么大,如果是有身份的人,基本上都是彼此认识的,所以说话的女人下意识就将魏樱雪和步离归类为了上不得台面的人,低声刻薄道,“这可是顾家长孙的百日宴,这样的场合,怎么什么人都能进来啊?”
“诶,这孩子不会就是……”有人迟疑道,“不会就是顾大少的……”
“你是说……他就是媒体上说的那个少年!”
在场这些人都是有身份的,内心里不说怎么样,但少说表面上的风度还是很好的,因此即便心中震惊,也没到了大喊大叫的地步。
可绕是如此,也抵不过人多,你一言我一语的,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乱了起来。
魏潇然他们跟着魏老一快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魏靖平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步离和魏樱雪,看见顾寒渊他爸站在那,就问了一句:“老顾,你不是找弟妹去了吗,怎么在这?”
“哈哈……”顾鸿城回过头来,干笑了两声,“老魏啊,你怎么出来了?”
魏靖平没好气道:“你这老头子,话说说一半停下来,诚心不让人踏实,你刚刚要跟我说什么?
“我……”顾鸿城心道这下子想瞒也瞒不住了,可真得出乱子。
“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热闹?”魏靖平见他支支吾吾的,下意识勾着头朝他身后看去。
这一看,却让他呼吸都近乎凝滞。
手里红木的拐杖脱手落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爸!”魏潇然被那声闷响惊了一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便当先一步上去扶住了自己的父亲。
顾鸿城看着自己顿时失了平静的老伙计,也赶紧上去掺住了人另一边:“靖平啊,你冷静点,其实,其实吧,我刚刚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事,你看……”
魏靖平手有些发颤,双眼死死的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魏樱雪,嘴唇微微的开启,却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魏潇然注意力都在魏老身上,此时方才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然后也看到了轮椅上的女人。
他并没有像魏靖平那样一眼就认出对方,最初的感觉,只是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眼熟,然后渐渐的,才将那苍白虚弱的面孔与记忆深处的某张脸联系了起来。
姐姐……当这个名字出现在脑海中时,魏潇然的面色终于变了。
是她吗?真的是她……这个女人,是他的姐姐!
可是,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魏潇然没有去想,为什么自己失散近二十年的姐姐,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女人,他整颗心都乱了,乱成了一锅乱炖的汤,一口下去,分不出是甜是咸,是苦是酸,还是其他的什么?
顾鸿城看着这父子俩,沉默了一下,说道:“靖平啊,有什么话,咱们换个地方说……寒渊你带着小雪也过来。”
言毕,他竟是直接拉着魏靖平朝大宅后面的长廊走去。
魏潇然下意识松开了搀住他爸的手,站在原地一时忘了动作。
吴昊阳从人群后面挤过来,伸手推了下魏潇然的胳膊,小声的试探道:“潇然,这女人,是……是你姐吗?”不怪他会这么不确定,实在是轮椅上的女人变化太大了。
他们记忆中的魏樱雪,二十来岁,靓丽青春,活力四射,那么美好那么动人,怎么一晃眼,就成了这样发丝斑驳、毫无生气的中年女人了呢?
魏潇然听见这句话,心头猝起一股不知名的酸涩,那感觉顺着心脏一直蔓延到了手指尖儿,为了压住那种感觉,他紧紧地握住了垂在身侧的手。
半晌,他沉默的迈着步子跟上了前面的人。
长廊快到尽头的地方,有个很大的书库,因为今天人多,所以落了锁。
顾鸿城让管家齐叔将门打开,又道:“你去将老太太和夫人她们都叫过来。”
齐叔是少数知道内情的人,闻言应了一身,便转身走了。
他明白顾鸿城的想法——这事情毕竟不是小事,现在既然要说开了,那么相关的人必然都要在场才是。
齐管家办事效率高,很快就将人叫来了。
顾夫人搀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那老人是步离的奶奶,同来的还有几个和顾家交好的人。
顾鸿城看了看进来的人,见都是些亲近的,也就没多说什么,左右这个秘密都是要说出来的,还不如让大家都知道了,也免得再以后一个个的解释。
既然小离要和他的儿子共度一生,既然闹闹是他顾家的孙子,那他就不会让他们名不正言不顺的遭人指点。
一八年的阳历五月二十七,这一天,注定是不能平静的一天。
二十年前,在魏潇然还是一个懵懂少年的时候,他的姐姐魏樱雪为爱离家出走,嫁给一个家境贫寒的男人,并且和那个男人生下了一个儿子,后来,魏樱雪的丈夫出车祸死了,留下她和她们的孩子相依为命,而多年后的今天,他们的孩子——也就是步离,因为一场意外和顾寒渊走到了一起,还以男人的身份生下了他们顾家的长孙……
当众人听完了这巧合而离奇的一切,从最初的不敢置信、到震惊讶异、再到接受,可谓是一个有如过山车一般的过程。
顾鸿城见大家都冷静下来了,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就对魏靖平道:“靖平啊,你们父子和小雪这么多年没见,就好好说说话吧,以前的事情过去就当过去了,也是该放下了。”
记忆中那个清婉动人、为爱一意孤行的丫头,如今已是苍白憔悴,青丝染霜雪。
魏靖平看着自己的这个女儿,曾经那些失望和恨铁不成钢的心情,都已经随着岁月远去,变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遗憾和心疼,而魏潇然如今的心情,虽说不上与他完全一样,却也是大同小异的。
原来姐姐在离开他们,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之后,过得也并不好!
不多时,其他人都出去了,书库里就只剩下魏樱雪、魏靖平和魏潇然三人。
魏潇然心中情绪翻涌,然而却行动上却完全不知道应该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在一阵长久的寂静之后,还是魏靖平率先打破了沉默。
魏潇然看着他的父亲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的走到姐姐面前,颤抖着手握住了对方落在膝盖上的手,说道:“孩子,你这些年,受苦了。”
随着他说出这句话,女人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面上,显露出几分孩童般的无措来,她断续而哽咽的道:“爸爸,对不,起,当年……如果,不是我……”
“别说这种话了,当年的事情,爸爸也有不对,如果不是爸爸逼你,兴许就不会,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事了!”魏靖平那双死水般的眼眸里,泛着些因为激动而猝起的红色,“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咱不提了,你今后好好的生活,啊!”
……
却说当年的事情,也实在让人唏嘘。
刚大学毕业的魏樱雪,家世好、长的好,又是胤城最有名的艺术大学里最优秀的学生。
这一毕业,就很多门当户对的人前来魏家求亲,但是偏偏魏樱雪就看上了个没有没有钱、没有背景,来自大山深处的穷小子。
魏靖平夫妻俩虽说也不是那嫌贫爱富的人,但是要让女儿嫁给这么一个一穷二白、又闷头闷脑的愣小子跟着人吃苦,他们是怎么也舍不得的。
魏靖平想着,女儿现在年纪小,兴许只是一时冲动,她也不知道社会上的艰难,还不得自己这做父母的把着关,于是就强硬了态度,说坚决不同意他和步离的父亲在一起。
可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一向听话的女儿,这一次却因为他们的反对而一走了之了。
那个年代通讯不发达,夫妻俩发动人找了几天都没得到女儿的消息,魏夫人急火攻心,旧疾复发,竟然就这么去了。
魏樱雪后来得知母亲病故,其实回去过一趟,只是魏靖平彼时痛失所爱,满心伤痛怨愤,二话不说就将她赶了出去,甚至扬言就此断绝父女关系,就当没有生过这么个女儿。
魏樱雪伤心愧疚难当,也觉得自己没脸再见父亲,跪在地上给磕了几个头,就真的走了。
她出门的时候,魏潇然哭着拉她的手,企图将她挽留下来,可是那时候的他太小了,人微言轻,什么也改变不了。
终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从身边离去。
那之后,魏樱雪就真的再没回过魏家,即便在思念家人至极的时候,也只是偷偷跑去她母亲的墓地前待上许久。
那时候的魏潇然才十来岁,一开始他并不懂姐姐和母亲的死之间有什么关联,可时间一长,他总能听到有些人说她的姐姐不孝,气死了母亲的这种言论,听的多了,不知不觉就在心中埋下了怨恨的种子。
渐渐的,心里那种期盼姐姐回家的渴望,就变成了一种“她不要我们,那我也不要她了”的想法。
大概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们父子俩都没有去找一找魏樱雪的原因。
而正是这种放弃,让他们之间彻底的断了联系。
一家人,分明生活在一个城市,却不相知,他们不知道魏樱雪在社会的底层遭受着怎样的磨难,而魏樱雪,一开始大概也是关注着他们的消息的,只是后来,她失去了丈夫,整个人都变得颓废。
这个女人,大概就是为爱而生的,失去了爱人的她,也就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
酗酒自杀,失足坠楼,瘫痪在床……活着,与死无异!
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要了,自然也忘了他的胞弟和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情节和系列差不多,不过精修细改了,换了一个角度写的「相当于上本的番外吧」
本章没有小简简,写给没看过系列的盆友,如果有看过的,觉得浪费了币币的盆友,在评论打出来,我给你们返红包吧「弱小抱头.jpg」感谢在2020-05-06 21:00:15~2020-05-07 21:0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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