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长宁区,霞飞路。
这一带是老闹市区,两边最多的就是商家铺户,路越开越窄。
窄到只能一辆车堪堪过的时候,就找到辽仓公安局了。
院子角落里竖着铜黄色的“辽仓市公安局”这几个闪亮亮的大字。
再普通不过的三层楼房,房子周身贴满了小块的长条白色瓷砖,屋顶是绿色的。
飞速发展的辽仓市,似乎遗忘了一个小角落。
一楼,透明审讯室内,苏令缺和瞿渠坐在椅子上。
公安还没有过来。
玻璃背后,樊局站着,手里拿着新鲜出炉的资料,看了一眼耐心等待的苏令缺,低头翻阅起来。
第一行加粗的大字。
姓名:苏令缺
刑警余杭,因为别的案件,刚刚熬完了一个通宵,眼睛布满血丝。
但看起来心情不错,大约颇有进展。
他手里捧着一杯续命的咖啡小口喝着,“樊局,怎么把他弄来了?”
樊局没抬头,“认识?”
余杭背过身,靠在桌子边,向着樊局,
“不认识,路上见过。
我一发小,在仕凯总部上班,路上指给我看,长得不错,这不就记住了吗。”
樊局翻过一页,“那讲讲?”
余杭一边吹热气一边喝,“这苏家呀,很久前就是殷实的书香门第。
到了苏令缺父亲手里,开始做生意,迅速崛起。
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再后来成为整个华国数得上号的巨富,其实也没有多长时间。
这位苏大公子,别看他出身优越,但没有半点豪门子弟的坏习性。
我哥们说,整个公司,谁也没见过他发脾气。业界都知道他为人低调谦虚。
这苏令缺作为独子呢,原本是铁板钉钉的唯一继承人。
但前不久啊,大概也就今年年初的事情,您猜怎么着?”
樊局翻到倒数第二页,“私生子?”
“对咯!就是私生子。樊局您一猜一个准。”
余杭笑道,继续说,“他老爹给他找回一弟弟来,才小了五岁。他妈可还活着呢。
这换一般人都气死了。
这世界上有几个婚生子,能做到心平气和地对待那些,摆明了来和自己抢财产的私生子的?
人苏令缺就能做到。
不仅做到了,还推心置腹,跟对待亲弟弟一样,处处照顾。”
樊局翻到最后一页,“你怎么知道推心置腹?”
余杭喝完了咖啡,把纸杯捏扁了扔进垃圾桶,双手抱胸。
“您是不知道,苏令缺帮那便宜弟弟办转户籍,办转学,安置住处,安排和父亲见面,一溜烟的事儿,亲力亲为。
您说这不和对待亲弟弟一样吗?
他们公司里都传开了,好几次被下面人撞见公司的那些高层,就是看着苏令缺长大的那些长辈,耳提面命要他当心那私生子。
就怕他这性格要被野心勃勃的私生子啃得渣都不剩。
果不其然,这位苏大公子,一点心机都没有。
不要说认识的的人担心了,我看他这个温温善善的样子,我都替他担心。
豪门是非多啊,这苏令缺以后指不定被私生子欺负,落魄成什么样呢。
还是我老爹老娘好啊,没给我弄一来路不明的弟弟妹妹出来。”
余杭摸摸鼻子。
十分钟的时间,资料大致浏览完毕。
樊局将资料丢在桌子上,“温善?”
公安局能调查到的资料,无非是家庭背景,成长经历,当前状况这些。
都是明面上的东西。
余杭啧啧感叹,对樊局说,“这苏大公子脾气是真好。咱们晾着他这么久,换做别的豪门子弟,哪怕换一普通人,也早就不耐烦了。
再看他,一点不着急。
果然和我哥们说的一样,脾气忒好。”
樊局开门走出去,“所以太好了,不是吗?”
任何在外界眼中再完美的人,总会有瑕疵的地方。
生活作风或者性格经历。
因为这才是一个人的正常情况。
可苏令缺的资料,太过完美。
最可怕的是,外界对他的评价,似乎都是如此。
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人吗?
樊局保留答案。
苏令缺等得住,瞿渠只觉得公安局的凳子上有刺,坐都坐不住。
瞿渠疑惑地看着苏令缺,频频看门,“老大,消防员怎么没来公安局?我们不是一起发现的吗?”
苏令缺道,“警察会派人过去跟他们做调查。”
“那我们为什么非得来,这不是区别待遇吗?”
“因为我是樊局长的重点怀疑对象。”
“老大……我以为你是跟我开玩笑的……”
苏令缺低头浅笑,没说话。
指尖轻轻抚摸着颜料盘里大量干涸掉的蓝色颜料。
瞿渠知道玻璃背后大概是站了人的,怒视。
“他们凭什么怀疑你!这群警察不知道你是谁是吧?!”
苏令缺将颜料盘和绿色丝绸领带并排放在桌子上,“你说的话,他们都能听到。”
“我……”瞿渠的气焰立刻被掐死,但依旧小声地,“他们凭什么怀疑你,我不服气……”
“就凭过往的刑事案件中,第一发现人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就是凶手本人。”
门被打开,樊局走了进来,“为了做到对不在场证明,和尸体腐坏程度对死亡时间推定影响的精准把控。
所以,我有资格,怀疑你们。”
瞿渠皱眉坐下,“这个逻辑顺着推,是合理的。但反着推,并不合理。
好比肺癌患者中百分之三十是老烟枪,但反过来,吸烟人群就一定容易患肺癌吗?
中间的思维漏洞是,也许有一个基因,比较容易对烟上瘾,也比较容易患肺癌。
到底是什么原因,还要等待科学研究才能确定。
而不是粗暴地用因果逻辑推来推去。
同理,以此为理由怀疑每一个第一发现人,您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苏令缺不赞同地看了一眼瞿渠,声音微微冷下来。
“瞿渠,跟樊局道歉。”
闻言,瞿渠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口的大狼狗,立刻道歉。
“抱歉樊局,我态度不好。”
樊局靠在椅子上,左嘴角轻微勾起,“没关系,跟我掉书袋也没用,我一粗人,听不懂这些。
我只知道人,和你们口中的基因,那是两码事儿。”
“人,有这儿,和这儿。”
樊局戳戳自己的脑袋和胸膛。
“当然,也不排除有些人,”樊局戳自己的胸膛,“可能没有这儿。”
瞿渠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他认为樊局是在说他没心没肺。
樊局直直地看着苏令缺,“苏先生,你的助理不明白,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苏令缺如画的眉目沉静,暖融融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流露出来的尽是坦然的赤诚。
他说,“我明白,也理解。”
樊局的心里莫名烦躁。
就是这种感觉,这种气息……
“苏先生,我也不跟你绕弯子,我对你有些疑问。”
“但我会配合您的调查,打消对我的怀疑。”
瞿渠被支了出去。
樊局一开始问的是一些常规问题,昨天晚上人在哪里之类的,最近的行程动向。
自然不会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樊局丢下笔,不再记录,“听说你父亲最近带回来一个私生子,而且非常看重。
别紧张,只是随便聊聊。”
苏令缺叹了一口气,“请不要用私生子来形容我弟弟。
爸爸看重他是应该的,毕竟他流落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头。
不仅爸爸,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会加倍补偿他。”
玻璃上倒映出樊局脸上森冷的刀疤。
“苏令缺,他可不仅仅是你血缘上同父异母的弟弟。他还是你的竞争者。
原本你是唯一的继承人,现在,很难说了。
你难道不恨你的父亲?”
苏令缺视线下移,再次落在颜料盘上,薄唇轻启:“不恨。”
“这不符合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你现在应该调查死者身份,然后调查她周边的人,看看她生前和谁结怨,而不是我。”
“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苏令缺抬头,微笑,看着樊局,“您说对吗?”
瞿渠在外面焦急地等待。
那个樊局看着那么吓人,也不知道老大会不会吃亏。
樊局站了起来,走到苏令缺身边,两手撑在桌子上。
“公安局当然会去走流程。
但以我多年的办案经验来说,死者被认识的人仇杀的可能性很低。
她更像是在人群中,被随机挑中的。”
每一个案子,都有它独特的气息。
而这一次的案件,透露的气息,是最不祥的那一种。
无主,悬案,随机杀人。
苏令缺向后靠在椅子背上,松懈了原本端正的坐姿,清皎皎的眼睛弥漫雾气般的淡淡笑意。
樊局一走过来,一股不可忽视的烟草味就随之扑面而来。
老烟枪。
“所以怀疑我?
唔……那我的故事是这样的。
因为仇恨父亲,仇恨家庭,所以想让名下的奢侈酒店背上凶杀的污名,以此报复家庭?这就是我的动机?
更或者,只是发泄心中积累已久的不满?”
樊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只看着他。
要么他真的是圣人再世,思想品德高尚到普通人难以理解。
要么,就是一个极度善于伪装,隐藏在人群中的恶魔。
如果是第二种,那他的心理防线,将极难突破。
“很抱歉呐樊局。
弟弟,不是爸爸找回来的。
是我找回来的。
“而且,你太小看仕凯集团的财力了,一家酒店而已。
以上的理由,一条也不成立。”
绝杀!
樊局也是多年的老警察了,很快从苏令缺的思维陷阱里出来,继续推进,“不。”
“苏令缺,这样的理由,对你来说,太低级了。
你不会以这种理由行凶,因为你不屑。”
苏令缺看起来很无奈,表情有些委屈,失笑,“樊局,你好像已经认定我就是凶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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