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怀瑾道入校月余,从未与廖校长打过交道,实则她自己认为罢了。怀瑾乃廖长柏亲自写条破例插班入学的,他怎会毫无关注。
要说当时廖长柏写了入学的批条,落了笔便有些后悔自己太过冲动。不过是见了一张译文罢了,伍世青这种流氓,若是偷奸耍滑,拿张别人代写的字谎称是孩子写的,也不是不可能,他总归是应该亲自见孩子一面再做定论,但批出去的条,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也是没有办法。
然而,即便如此,怀瑾入学后,廖长柏并没有将她叫到办公室去问话,毕竟校长亲批入学已然太过特殊,孩子本来又是伍世青这个大流氓家的,若是再叫到办公室里,他即便是随意说一句鼓励之言,也难免让不懂事的孩子误解,此后在学校里不可一世。
但此后廖长柏有特地去看了孩子交的作业,字迹有时虽略潦草,但看得出与当时他看到的译文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廖长柏也曾在上课的时候到教室的后门察看,发现孩子虽然上课之时左顾右盼,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总归是没有捣乱,而且日常与同学相处倒也算愉快,并没有嚣张跋扈之行,与之最为要好的姚若茗出身贫寒,倒也相处愉快。
然而,廖长柏到底是从事教育数十年,比费允文这般年轻老师经验丰富许多,就在这般时不时的留意之中,竟然被廖长柏发现金怀瑾同学的作业,除了国文的作文,其他几乎全都是抄的!
金怀瑾同学与姚若茗同学的友谊基本是建立在姚若茗同学每天快速的在课间和中午将作业做完,然后给金怀瑾同学带回去抄的基础上。
不得不说,这个发现让廖长柏很是有些恼怒,但这等事本来应该是任课老师和班主任所管,廖长柏作为校长,原想着让费允文以及任课老师自己发现,再进而解决,不想廖长柏没等到费允文发现金怀瑾同学的恶行,却发现金怀瑾同学大概也许可能并不是不会作业,而纯粹是懒!
因为在某天的几何作业里,金怀瑾同学的作业是对的,并且是一次完成,而姚若茗同学的作业原本是错误的,但后来修改成正确的了,若说这样还能说可能是姚若茗同学修改完了给金怀瑾同学抄袭,廖长柏又特地将作业本往前翻了一些,发现最开始有一次姚若茗同学作业原本是用蓝黑墨水的自来水笔写错了,但修改的时候是用黑色墨水的自来水笔改正的。而金怀瑾同学的自来水笔是黑色的。
当然,后来金怀瑾同学估计觉得这个破绽太大,另外买了蓝黑墨水,所以随后若是姚若茗同学作业做错了,金怀瑾同学在抄写的时候都特地用蓝黑的墨水帮她修改。
不只是几何作业,廖长柏又翻开了姚若茗同学的算数,地理和历史作业作业,自从金怀瑾同学插班以来,皆有可疑的修改痕迹。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金怀瑾同学约莫在习字上有特别的天赋,替姚若茗同学修改作业的时候竟能将姚若茗同学的笔迹模仿的一模一样!
当然,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头半个月,修改的字迹在廖长柏这样的大文人眼里还是可以明显的看出金怀瑾同学自己的一些书写习惯,但大约一个月后,修改的字迹基本已经和姚若茗同学自己的字一模一样了。
【人才啊!】
廖长柏从事教育数十年,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但从来没见过金怀瑾同学这样的,你说她好学生吧,她自己连作业都懒得做,你说她学习态度差吧,人家抄作业是抄作业,看见错的人家还帮着改,人家还特地买了和被抄者一样的墨水改,还费心的去模仿人家的笔迹!
竟然有点儿被这伟大的友谊感动了!要知道就廖长柏所知,哪怕他一再强调人人平等,但姚若茗同学因为家境贫寒,在学校里并没有什么朋友,在英德这个全上海最好的中学里多少有点儿被人瞧不起。而对于金怀瑾,廖长柏若是听到司徒啸风说过的一句话定然无比赞同,那就是“就他伍世青,就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他家也出不了你这么好看的姑娘”。
倒不是好看不好看,而是气度上的差别,谈吐姿态一看就是大宅子里娇养的小姐,而伍世青,即便如今住着豪宅,穿着体面,也学会了长衫踱步,在廖长柏这种祖辈世代为官的人眼里,却依旧是从头到脚泥腿子的味儿。
而在廖长柏看来,如金怀瑾这样的小姐,即便是落魄了,能如此结交姚若茗这样一个贫寒的朋友,很是有些难能可贵,确实是在如今百废待兴的时代,普遍受金钱至上和利己主义影响颇深的少年里,如她优美的小楷一般,极为少有。
总的来说,在廖长柏看来,金怀瑾这位学生是一个大体上似乎很好,但小毛病不少的学生。至于抄作业之事,既然费允文作为班主任,连同其他任课老师都没有发现,廖长柏虽然对于自己下属的工作能力有些失望,但并没有揭穿。毕竟在廖长柏看来,金怀瑾同学虽然作业全抄,但不是盲目的抄,竟然还看了题,顺便还改错了,也勉强达到了巩固所学的目的,也就算了吧。
【都看题了,就不能自己做吗?】
廖长柏觉得自己大约是年纪大了,实在是搞不懂现在的学生!
再说此前将怀瑾叫到办公室训斥旷课之事,还是那句话,廖长柏教了几十年的书,大多数学生之事,他便是只听十之一二,各种由头便能知道,沈茹欣与廖长柏说道于街上遇到怀瑾之事,廖长柏便肯定这位学生确实是旷课了,之所以将怀瑾叫到校长办公室来处理,廖长柏是觉得怀瑾毕竟是伍公馆的,若将此事推给费允文,怕费允文不好处置,重了得罪伍世青,轻了不好与告状的沈茹欣交代。
按照廖长柏想的,毕竟是女学生,而且并没有确实的证据,让她见着校长,让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若是态度好,便算了,若是态度不好,警告两句便算了。而且他是校长,他如何处置,沈茹欣应该不会有所质疑。怎想的等到怀瑾来了,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廖长柏的预料。
为人师表,偏见是最不能有的,不论在何时,冷静客观的对待每一位学生很重要,在廖长柏看来,既不能因为姚若茗家境贫寒而欺侮,自然也不能因为金怀瑾是伍世青送来读书的学生而更加严苛。
英德确实有旷课要当众念检查的校规,但实际上鲜少有那种直接旷课的,多是如怀瑾这般寻了各种由头,变相旷课,学校本着教大于罚的原则,头一次也多数只是私下训斥而已,尤其对于女学生,为了顾及颜面,从未有过当众念检查的先例。
而此后怀瑾之言谈在廖长柏看来已然算是女学生里极好的了,何况后来按慧平所说竟本来就理应可休假的,如此倒是显得沈茹欣作为老师实在言辞过激与咄咄逼人,廖长柏中间多有打断,甚至呵斥,但沈茹欣依旧不依不饶。
不得不说,最终怀瑾愤而自请退学,也算是廖长柏的意料之中,毕竟他早就看出这位学生并不如伍世青所说的多喜欢上学。
然而,廖长柏倒是未曾想到,此番怀瑾真的便退学了,毕竟他虽不屑于伍世青流氓的身份,但他也看得出伍世青是真的想送孩子来读书,对孩子读书之事的看重程度也很高。
廖长柏私下不是没有揣测过伍世青与怀瑾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但也是完全没想到怀瑾是伍世青的恩人,而伍世青之言可谓是诚恳至极,廖长柏倒是实在无法再提复学之事了,如此他这样一个文坛泰斗与伍世青这样一个流氓大亨,似乎是再无话可说了,也就起身告辞。
伍世青见状自然要挽留一番,然后自是被一番推拒,最后挽留不成,让吴妈请怀瑾下来送客。
此前怀瑾与伍世青也就是那日在秋千之下,随口说了句让伍世青不怪她退学,倒是从未详谈过此事,这边廖长柏与费允文登门,怀瑾自是忐忑万分,一边儿想着既然伍世青都说了退学是称她的心,自然不该再硬要她回学校,一边儿却想着伍世青此人自己没读过书,连吴妈也就他就这么点儿念想,廖长柏又是何等人物,亲自上门来请,怕是说什么伍世青都要应的,哪里会理会她心里怎么想的。
这时被吴妈请下来送客,怀瑾自是一脸的紧张,连步子都迈得比平日小了许多,然而却听伍世青道:“两位先生这便要走,以后怕是难得一见,你好生送一送两位先生。”
既然是“难得一见”,那意思就是以后都不用上学了,小姑娘脸上藏不住事,伍世青这话一出口,便见怀瑾脸上喜笑颜开,几近笑出声来,竟然送客的话都忘了怎么说了。而费允文与廖长柏见她这副模样,难免也是乐得大笑。
许是因为怀瑾往后便不是英德的学生了,而费允文与廖长柏也就没了为她老师的身份,行为也不如过去约束良多,费允文道:“金怀瑾,你是不是等这个机会等了好久?”
这般事怀瑾哪里会认,自是马上将脸上的笑颜收了一些,反驳道:“费老师胡说,我哪有?!”
岂料话音刚落,便听一旁廖长柏道:“你费先生说的一点儿都没错,就是等了许久了,平日里作业就没自己做过!全抄的姚若茗的是不是?”
要说抄作业之事怀瑾自觉做得极为隐蔽,姚若茗也是发誓谁也没告诉过,怀瑾自然也就觉得没人知道,不想临了书都不读了,被廖长柏当面指了出来,也是太过意外,竟然一时愣住,连否认都忘了,倒像是默认了就是如此。
费允文作为班主任听了这事也是意外至极,但到底是做了多年老师,费允文也算是没什么学生的花招是没见过的,何况如今怀瑾已然退学,也就没了追究的必要,只是难免笑着与廖长柏说道:“我说廖校长前段时间怎么总是去我办公室拿她与姚若茗的作业看,原来是因为这个!”说完又与怀瑾道:“你看廖校长对你是如何看重,先是亲自批条让你入学,后知道你抄作业都舍不得说你!选择还亲自上门请你复学,这样的事随便哪一件都是从来没有过的。”
一旁伍世青原本也还处于自家全天下最棒最棒的小姑娘竟然抄作业的震惊之中,但听了费允文说了这话,赶紧的扬手让人上茶。
原本有客人在,茶水也是随时备在边上的,伍世青一说话,一个茶碗片刻便到了怀瑾的手里,伍世青笑道:“廖先生如此看重你,你作为学生,还不请廖先生喝茶?”
怀瑾接过吴妈递到手上的茶水也是有些蒙,想着不是送客吗?怎么又奉茶了?然而扭头往伍世青一看,却见那老流氓嘴角含笑,竟还挤了挤眼,顿时一愣,却马上回过味来,立时的捧着茶走到廖长柏跟前,曲腿一跪,将茶高举,道了一声:“学生怀瑾请老师喝茶。”
要说自从新民主政府成立以来,讲究人人平等,旧朝的跪礼被废除,如今便是下人也不再跪主人,但除去如东帮这种老派帮派规矩繁多,寻常人总归清明还得跪先人,子女还是要跪父母祖辈,徒弟还是得跪师父。但就徒弟跪师父这条,寻常的师生是不包含在内的,比如英德所有的学生虽然说起来都算是廖长柏的学生,但见了廖长柏也就是鞠躬,而跪拜奉茶,自古都是正经的拜师礼,行了拜师礼,往后师父便如父亲,年节徒弟都是要上礼,将来师父老了,徒弟是要赡养师父的。
廖长柏本也就是想着随意说笑一句,而费允文也是说笑着接话,不想伍世青这个老无赖顺坡下驴,竟然直接让怀瑾下跪奉茶,廖长柏想拦着也没来得及,等到反应过来,小姑娘已然跪在自己跟前了,若是不接,显得特别失礼。
而费允文在一旁也觉得这事情的发展有点儿太突然,但他说起来算是伍世青的朋友,本来于怀瑾退学之事上就心怀愧疚,如此情形一看倒正是他弥补过错的好机会,顿时立马跟着笑道:“极好极好!若是廖校长不嫌弃,我便厚颜自荐做个见证人,恭喜廖校长得了高徒。”
话说到这份上了,廖长柏说骑虎难下是一点儿都没错,笑着默了一刻,最终一声长叹,接了茶,呷了一口,伸手将地上的小姑娘扶起,笑道:“起吧,你是好孩子,只是你这哥哥有些滑头!”
而伍世青那老流氓奸计得逞,给自家小姑娘找了个大靠山,听了这话,不仅半分羞愧都没有,竟不要脸的大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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