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时间以来,面对母亲的冷嘲热讽,桓微始终置之不理。这是她第一次出言反驳母亲。
庐陵心中震愕。在她眼中,母亲训儿女是天经地义之事,哪里需要讲什么道理?但她没想到,这个一向木讷漠然的女儿居然学会顶撞了!
她面上隐隐转青,正要发作,沈氏已接过话头,“是。是妾身教过的。荆州地处前线,夫主总说要让孩子们明些事理。”
“殿下方才说皎皎那话委实过重了,莫非妾身这老媪也是想嫁给胡人么?”她打趣道,巧笑如花。
自己几时是在说她了——
庐陵下意识想要辩驳,却硬生生憋住,沉着脸怒斥女儿:“没良心的东西!你阿姨屡屡替你说话,你还有脸攀扯上她?难道你一个已有婚约的女郎被胡人点名求娶也是你阿姨之过吗?”
北燕这婚事来的蹊跷,若对方只是想与老奴结亲,没道理坚持求娶一个已有婚约的女郎。她总疑心是桓微在闺中不老实,或许勾了什么不该勾的人也未可知。
桓微轻轻笑起来,第一次抬起眼正视母亲,“那按母亲的意思,是儿之过吗?”
她比他们所有人都晚知道这个消息,母亲却一口咬定是她的过错。当真可笑。
庐陵眼中更添三分怒意,“你敢忤逆?”
这罪名实在太重,“儿不敢。”
桓微雪净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沈氏默不作声地走到主母身后替她顺着气,看向桓微的眼神则温柔无比,忧声劝着:“皎皎,你别说了。主上总是为你好的。”
“为我好……”桓微轻喃着这三个字恍如隔世地点点头,似乎不解地望向了她,“阿姨说母亲总是为我好的,可为什么凡事,母亲皆笃定是我的过错呢?”
“朱雀航之事,母亲笃定是儿见了王家郎君羞愧投河,又故意勾得谢郎君。再有荆州之事,母亲什么都没有问过我,就给我定下了淫.贱无耻的罪名。今日……”
“北边的婚书,我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为什么连这也是我的过错?”
她不提荆州事还好,一提,庐陵长公主怫然大怒,“你还有脸提荆州之事?”
但桓微今日就是要把话说开,“儿在荆州做过怎样的事?”
庐陵霎时有些被气笑了,“你做过怎样的事,你来问我?”
“你品行不端,和那姓袁的小子相约私奔江北,被你长兄抓了现形。这样丢人的事,你不以为耻,反来问我?”
桓微的眼神在听到那个名字时微微一凝,却一字一句,说得冰冷笃定,“我没有和他私奔,更不曾做出任何对不起桓氏之事!”
燕持是她父亲从前的下属,前豫州刺史袁桢的义子。
去岁阿父北伐,在枋头遭遇大败。战后他将战败之责归于负责开凿水道的袁桢,请求朝廷废其为庶人。袁刺史不服,据豫州叛投北燕。
彼时燕持犹在荆州,闻讯北逃。那日,她正巧在江边采蘩。他想带她离开,被她阿兄射伤后负伤逃走。沈氏收买了她身边的婢子傅妇,污蔑她与袁燕持私奔,更伪造书信坐实他二人相约出逃。盈篇满籍,皆是她“亲笔”。
人证物证俱在,她百口莫辩。
现在想来,或许这件事,每一步都是走在对方的圈套之中。婢子、傅妇,甚至追至江畔的长兄,都是沈氏在背后布的局。
沈氏将此事告到阿父处,阿父没有责罚她,又或许是懒得过问吧。他一夕清理了荆州府上的所有奴仆,重新选了批新的,着沈氏从她回京待嫁。也是那时候她才知晓,原来父亲早就以樗蒲的方式决定了自己的婚事。可笑她同庾皇后告假的理由是想家,这样冰冷的家,到底有什么可恋的?
庐陵却不信她,冷面斥道:“当日人证物证俱在,如今,你还想抵赖?”
桓微轻轻点头,浓密卷翘的眼睫也随之轻颤。苍凉一笑:“当日?原来母亲连证据都不曾看过,就笃定儿是有罪的了。”
她的轻慢和嘲弄成功地激怒了母亲,庐陵一掌拍在案上,怒不可遏,“混账!”
“你阿姨处处替你回寰,你却句句指摘攀扯,真真是没有良心!”
自己远在建康,当然不曾见得,她这话,不就是在指摘是沈氏诬陷她么!
沈氏面上仍是谦卑温柔的笑,握过主母的手轻轻地揉着。庐陵身子一僵,本能地想要收回来,最终停住。
“儿是在指摘阿姨么?”桓微眼中风雪簌簌,冰冷彻底。原来事到如今,母亲还认为她在指责沈氏啊。沈氏是做的天衣无缝,可这就是母亲丝毫不过问就能给她定罪、屡屡侮辱她的理由吗?
家训有言,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可母不慈,子何如?而她,难道就要无休止地忍受下去吗?
桓微觉得可笑,也就当真笑起来,“我只是不明白,母亲治家严明,府中婢仆犯错尚且会亲自过问。可自我回来那一日起,母亲从不曾仔细问过我。”
“可见我在母亲心里,还不如府里的婢子。”
沈氏神色一变,她这时指责长公主待她凉薄却是何意?她不该早就习惯了吗?庐陵面色却沉如水,“说下去。”
桓微迎着母亲的怒焰,不卑不亢,“母亲总说我没有心。可事实上,您才是那个没有心的人。”
“从小,母亲就不喜欢我和哥哥。从我有记忆起,您不曾对我们笑过一次。我九死一生从荆州回来,您对我说的第一句也是让我去死。”
她唇畔勾起一缕淡薄的、自嘲的笑,像暮春晚风里一朵摇摇颤颤的辛夷花,有种脆弱的华美。庐陵神色一僵,她已冷冷地笑出声,“为什么?就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所以您就可以随意地揉搓侮辱,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定我的罪吗?”
庐陵一震,竟梭然起身。堂中婢子齐齐拜倒。沈氏惊慌喝道:“皎皎!”
她怎么这么敢说?自己从前倒真是小瞧她了!
是,她说的是实话,长公主待她凉薄的确是因为夫主。可有的时候,最不能说的偏偏就是实话!
“不孝的东西!”
庐陵雪脯激烈地起伏着,顺手抄起茶盏就要砸去。沈氏忙拦住她,情急之下更是连她小名都唤出来了:“阿琬不可!”
她从少年时便陪伴庐陵,自然清楚她的逆鳞是什么,故而假意劝道:“皎皎身负国婚,你绝不可这样伤她。若夫主回来……”
“连你也拿老奴来压本宫!”
庐陵果然大怒,霍地一掌推开她。沈氏撞在一旁的漆案上,“哎呦”一声,青瓷在她身后四分五裂,万幸并未被碎片割伤。庐陵眸中一紧,忙唤婢子:“愣着干什么?!快扶她起来!”
沈氏虚弱地一笑,从地上爬起来,“阿琬,你终于肯理我了。”
这次从荆州回来,庐陵表面上待她尚可,实际不曾对她说过一句话。沈氏知道,她必然还在怨恨自己的背叛。就如十年前怨恨她怀上第二胎一样。
当年庐陵勃然大怒,给她灌服了大量的凉药打下那个孩子。她也凭此成功获得夫主的怜惜,此后远走荆州,过足了主母的瘾。只是袁燕持那事夫主已然疑了她了,她如今又要在昔日的主人跟前讨生活,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唤起庐陵的旧情。
庐陵长公主却没有理沈氏。她正目光冰冷地看着跪在洞开天光里的女儿。
刺眼的阳光模糊了她的脸颜,雪白一片。
庐陵眼中掠过一丝落寞,抬抬手,语气疲惫:
“来人,将女郎送去祠堂。”
“本宫是管不了她了,让他们桓家的老祖宗自己去管吧。”
“儿告退。”桓微面无表情地起身,不必婢仆上前,自己便走了出去。母亲的声音落在身后:“本宫真的……没有对她笑过一次么?”
似乎有些悲凉。
她脚下没有任何停顿,直接穿过了庭院去往祠堂。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十几年的冷落,她不是能够轻言原谅的人。何况母亲,她也不会承认是她过错的。
桓微归家、同母亲大吵一架的事很快传遍府中各院,李夫人心忧不已,但庶务缠身,一时也抽不出时间去看她。桓芙的院子里,桓芙正跟胞姐学着调香。桓芷跪坐在案前,玉手执香箸,在错金博山炉中轻轻拨弄。清婉沉静如岸芷。
桓芙神情复杂地看着姐姐,十年未见,到底是有些生疏的。何况当初母亲只带走姐姐却留下她,虽然长公主同李夫人待她不错,但她总觉得自己是在做质子,一时半会儿亲近不起来。桓芷察觉她视线,柔声问:“阿芙,怎么了?”
桓芙回过神,“十二娘……”
“阿姊她在荆州的事,是真的吗?”她问的小心翼翼。
桓微在荆州的事,她从前是道听途说过一点,且深信不疑。但这半月以来的相处却令她有些怀疑了……因为她实在想象不出这样一个冷清的人坠入情网、同人私奔的模样。
她对二人的称呼亲疏分别,桓芷执箸的手一滞,慢条斯理地抽出来放下,双手交握。她淡淡地道:“长姊在荆州……的确是同人有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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