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清瘦挺拔的才及弱冠的青年,前豫州刺史的义子,四年前叫父亲送来西府军中历练,风神秀彻,眉目皎然。使一把轻盈锋利的紫檀木所制的万钧神弓,能让天上的大雁应弦而落。
她第一次见到他和桓微就是在箭场上,他教十二岁的小女郎学箭。小女郎自恃才高不肯和他学,两人比箭决胜负。结果自然是桓微输了,手肘撞在他心口上跑掉了。她到现在还记得那天绚丽的夕阳和少年郎突如其来的赧颜。
所以四年后,听闻她同他相约私逃时桓芷是一点也不惊讶的。
“可是……”桓芙轻蹙眉尖,犹豫道,“我总觉得,阿姊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桓微,言下之意,是阿姨做的了?
桓芷眉心轻轻一拧,拉过胞妹的手温柔地劝:“阿芙,你要相信,阿姨是不会害我们的。”
袁燕持的事她知道的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替桓微挡了长兄一箭,跳江逃走。但这么严重的事不可能是阿姨出手,倘若此事传了出去,她的名声也会受损。阿姨不会不为她考虑。
桓芙脸上微一红,道了歉。桓芷又道:“你同我才是最亲近的人,你管长姊做什么呢。她是要嫁去北燕做王妃的人,和我们的命是不同的。”
谁能想到呢,原先许嫁南齐顶级门阀的桓氏嫡长女,竟会被嫁去胡国和亲。北燕可不比南齐衣冠风流,未开化的蛮夷罢了。桓微还好,那嫁给太子慕容绍的元嘉公主却是可怜。北燕实行子立母死,一旦将来太子登基、她诞下皇子,必定会被处死。
而自己,身为妾室所出的次女,却可以做未来新帝的皇后。
桓芷唇角勾起一抹静谧的微笑。舀过一小勺香粉倒入博山炉中,“阿芙,你很快就会知道。这里的人都没有心,只有阿姨,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
……
下午,桓时从淮南寄回的家书到了,李夫人送信时,借口“同不懂事孩子计较倒显得自己心虚”劝说庐陵将女儿放出来。庐陵脸色肃穆,什么也没说。
当着一干婢仆及沈氏的面,被女儿一通指责,她面上是挂不住的。李夫人一边拆着书信,一边笑吟吟地劝:“母女间何来隔夜的仇啊?皎皎心里是敬您爱您的。也是您平日里待她太严苛了,她难免有些怨气。”
心里敬她爱她?庐陵气出一丝冷笑,李夫人递过信来她也没接。她是待女儿不好,可她也没有说错,桓微同她是一样的人,她没有心,桓微也没有。她甚至怀疑自己当初结姻谢家是不是祸害了人家郎君。
但若当初直接同谢氏把婚事定下,如今的和亲倒是可以免了。庐陵心里也是不愿意女儿去和亲的,第一,虽然再不喜欢那也是她生的,是她的所有物,就该她做主。其次,慕容氏同她国恨家仇,怎能结成亲家?
这几日城中已有了不少风言风语,言桓氏女固然出身豪族姿貌绝世,却要远嫁异国,实在可怜。庐陵烦忧不已,不禁问道:“说了没有,老奴何日归京?”
对于这个长子她也没多喜欢,寄回的信件大多是由李夫人代看。李夫人笑着回禀:“少郎君说淮南诸事平定,夫主即将班师,走水路,大概半月后就可抵京。”
这么快?
庐陵眉心拧起,迅速抽过信件看了一遍,确如她所言,也确是长子桓时手笔。不由愣住。李夫人从袖中又抽出一封信来,鲜少失了仪礼地笑得花枝乱颤,“同阿姊开了个玩笑,那一封是妾身涂鸦之作,这一封,才是少郎君亲笔呢。”
“阿姊你看,这两封信的字迹是不是很像?”李夫人意味深长。
庐陵脸色一滞,只抽过那封真的家书细细读过,见归期未定,稍稍放心了些。她也知李夫人意有所指。证词、证人皆可以作伪。只是在她想来沈氏没有作伪的动机,又天然地不相信女儿,才会误信。
她脸上神色稍微好转了一点,“你去放她出来吧。”
当日傍晚,在跪了四五个时辰后,桓微被从祠堂中放出。
李夫人亲去接她的,眼瞧着弱骨纤纤的少女双腿战战站都站立不稳,心疼地掉了眼泪。嘱咐采蓝采绿扶她回房,服侍她沐浴后,抚着她乌黑一头秀发柔声却坚定地道:“皎皎,这件事,阿姨定会让沈氏付出代价。”
桓微倒是没什么。自此之后,母亲再也不能、也不会随意地揉搓她了。就凭这一点,她也得感谢沈氏呵。她只是有些担心和亲的事。
李夫人走后,她支撑着从床上坐起来,唤采绿:“这几日你去外面打听打听,看谢郎君去了没有。”
采绿挂满担忧的脸上现出一丝为难,“女郎……”
她一个女郎的贴身婢子贸然出府打听,若事情传到主上耳里……
桓微淡淡一笑,“你尽管去吧,或者,你明日去阿兄那边,请他帮忙。”
自从被丫鬟傅母背叛过一次后她便格外留意身边人的忠诚。采蓝采绿是同她在历阳死里逃生出来的,她只信她们两个。
采绿恭声应了,桓微又看向跪侍在旁眼泪汪汪的采蓝。采蓝年纪尚小,还是小孩子心性,犹在为她被罚跪而伤心愤懑。见她一眼瞥来忙擦了眼泪问:“女郎有什么吩咐吗?”
“你去帮我把……糖还有那边柜子里的小盒子拿来。”
女郎说的是今日晌午回家途中谢郎君给的糖,采蓝很快将糖取来,又依她吩咐,从妆奁的抽屉里寻出一枚巴掌大的雕花忍冬纹木匣,上面落了锁。
桓微把匣子打开,里面只放了一枚小巧的竹哨,朴实无华。她面上怔怔地将竹哨取出来,奉在手心略看了一会儿,吩咐采蓝:“把这个拿去扔了。”
采蓝懵懂“啊”了一声,她见女郎存访得如此仔细小心还道是何珍贵之物呢。采绿眼中微微一闪,俯腰恭声答:“奴去吧。”
桓微点点头,将竹哨放到她手里转将饴糖放进了盒子,交给采蓝道:“放回去吧。”这一回却没有落锁。她语中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一点异样也听不出来。采蓝惊疑地同采绿互看了一眼,服侍着女郎躺下,皆出去了。
房中重归寂静,错金博山炉中清香袅袅。桓微闭了闭眼,一滴清泪自雪颊滑下,泪痕红浥鲛绡透。
没有人知道,她其实骗了母亲。
她说她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桓家的事,但实际上,她虽没有同燕持淫奔,却实实在在地对他动过心。桓家祖上也是出过大儒的,她从小学的是儒家的“克己复礼”之说。婚姻是父母之命,怎能动情?从这一点上说,她的确对不起桓家。
说他叫燕持,其实并不准确。他说他出自洛阳容氏,单名一个衎,字燕持。容家没落后,他拜在豫州刺史膝下做了义子,以字为名。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喜欢,直到最后分别也没有。只是替她挡了长兄的箭,望着她的眼睛说,再给他两个月时间,他一定会回来娶她。
再然后,江面上有船来接他,他负伤跳入芦苇丛中,负水逃走。
如今两月之期已过,她却要被父亲嫁去江北和亲,必然是不能再等他了。且她已经答应了谢家郎君,她是重诺之人,不可能再等着他。
他不曾允诺过她什么,她也从来没有答应。
她闭上眼沉沉睡去,于这一夜,梦见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次日,桓晏派遣武婢出门打探消息,自己则绕到妹妹的院子里来,开门见山地问:“沈氏的事,你是怎么打算的。”
桓微托病在家,又向庾皇后告了好几天的假,正在院子里一株枝繁花茂的棠梨树下练习书法。闻言稍稍一搁笔,微微叹息了一声:“慢慢来吧,我打算让人去跟踪她身边的碧浓,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破绽。”
碧浓是沈氏的心腹,那一日诬告时,就是她带人从她房间里搜出来的“私通书信”。沈氏在荆州私自对外发放悬钱也是以她名义,桓微想,或许可以碧浓作为突破点。
她支颐细思的模样格外秀美,杏眼凝思,波光潋滟,正似枝头婉约垂下的一朵含露初绽的棠梨。头顶碧叶为风吹落,覆在她额发上,桓晏伸手轻轻拂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如何?”
“伪造书信?不可。”桓微很快拒绝。沈氏出身名门,擅长书法,和不同的人通信采用不同书法体,光她就见过不下两种,不是那么容易伪造的。且阿姨已经用这一招旁敲侧击地提醒了母亲,再用,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这时却闻会稽王世子同元嘉公主到访,他一身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腰悬紫罗香囊,富贵风流。沈腰鸦鬓,俊朗清雅,径直闯入院子里,无视了桓晏笑着同外甥女打招呼,“皎皎,好久不见。”
桓微则望着他腰间悬着的那个绣着“采葛”二字的紫罗香囊。卫夫人簪花小楷,绵柔秀丽而有锋。她认得,这是沈氏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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