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送上门的老师

    芒种过后就是冬小麦的丰收时节,也是一年中除了割稻子,农户们第二忙的时候。这节骨眼上,谁家男劳力多,谁家活儿就能轻松些。前一世的秀兰虽然自己没干过这些,可府里在京郊都是有百亩良田农庄的,就连她的手里也曾有过田契,将来用做压箱底的嫁妆。只可惜后来都成了泡影。

    总之在她的印象中,这个时点,农户们就该热火朝天地干了,过大半个月就会把粮食往府里一袋袋送过来,也就是交租子。

    云山县地处淮北,属于平原地区,气候适宜、四季分明、秀兰还以为自己能看到多热火朝天的场景,没想到却与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一大清早,马庆先就拾掇了自己的草帽,戴到头上,唤了大儿子大奎,又去唤小儿子二奎。

    秀莲出嫁后,原本家里是想留着二奎再念几年书,谁知二奎却不是个读书的料。看见字就浑身难受,宁愿下地扛锄头。马庆先气得直跺脚,却也没法子。对庄户人家来说,男娃念不念书无所谓,能干活就行了。

    女人家不用下地,所以负责在家做饭中午把饭菜送到地里头给割麦的男人。秀莲已经在春天出嫁了,家里剩下张桂香、秀兰母女和大奎媳妇枣花三个女人。

    “二奎呢?”马庆先问道。

    张桂香皱皱眉,“在屋里了吧?”说着,冲里屋喊了两声,“二奎!二奎啊!去跟你爹割麦啦!”

    喊了几声也没个应,气得马庆先直接抄起扁担就往屋里去。不一会儿,二奎就被马庆先追着打出来了。

    “供你吃供你穿、还供你上学堂,你倒好,好吃懒做就知道睡觉。这都太阳晒屁股了,你吃完饭还会去睡回笼觉,我打你!”马庆先佯装举起扁担吓唬了几下二奎。

    二奎也知道他肯定不会真打,抽搭两下鼻子,“哎呀爹,不是我说,这粮食收了也是白收,反正也不进咱家粮仓,都得上交给公社。你不去,别人也会去割,村里那么多年轻人呢,大热的天,干啥去给太阳晒?”

    秀兰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哎,你这话说的不对啊!什么叫白收给公社。那公社收了粮,还不是为了平均分给大家伙。那公社分的粮你没吃啊!”

    二奎不以为然,“就是公社分粮啊!我的傻姐姐,你干或者不干,公社都会给你分。你看杨铁蛋,那会儿你们都认为他傻,现在看一点儿都不傻。人家就不去干活儿,照样粮食分到家里。”

    秀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杨铁蛋是脚被大春哥推的平车轱辘轧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无缘无故偷懒?”

    二奎嘲笑似的哼两声,“脚轧那是上个月的事,早该好了。”他一见秀兰瞪眼,赶忙摆手道:“好好好,我知道你不爱听我念叨着这个名字,我不说还不行了么?姐,爹,真不是我不想去,咱家也没那么多镰刀啊!”

    提到这个,秀兰和马庆先才真的都眉头紧锁起来。

    大家集体劳动、再给每个人家平均分粮,这种事搁在上一世,秀兰连想都不敢想。不论贫穷、富贵,大家都一样,同吃一锅饭、同饮一口井,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理想化的生活。一开始秀兰也觉得这日子特别好,好得跟天堂似的。渐渐的,就觉察出不少弊病了。比如说像二奎这种人,在村里年轻人中不占少数。

    自己偷懒,搭着集体的顺风车,到时候坐享其成。而且一个学一个,那些本来干活的人见不干活儿的人都能得到好处,于是自己也跟着学偷懒。老子说,人之初性本恶,人骨子里都是自私的。尤其是看到懒的人也和勤劳的人得到一样多的奖赏,那勤劳的人自然就心里不平衡了。

    而更令秀兰惊讶的是,云山县地处平原、田地肥沃,这么好的地理条件,人们竟然不大量地种田,反而都去炼钢。这不,为了炼钢,每家把能贡献出来的铁家伙都上交了。其中就包括她们家的镰刀、出头、斧子,每家只能留一把斧子、一到两把镰刀、锄头,还有一口铁锅。

    前天,隔壁刘翠花家婆媳吵架,把个铁锅给不小心砸了,这下倒好,没了铁锅,连饭都做不了。而且现在铁锅还不是你想买就能买得到,都得凭票换。那家家户户多余的铁锅都贡献去炼钢了,铁匠铺子也被拉过去充公了,上哪儿弄多余的铁锅?

    这不,气得刘翠花丈夫差点要打她。

    要不是马家有三个男人,还轮不到留两把镰刀。这割麦要割到什么时候去?

    马二奎见父女俩不做声了,以为自己占了理,正得意洋洋站着。忽而被秀兰推搡了一把,“去去,就算剩两把镰刀,那也是给你和大哥用的。这么热的天,不然还让爸累着?让爸好好教教你割麦,这样你和大哥也能互相轮换着。”

    马庆先一听笑了,“就是,兰子说的有道理,差点被你小子糊弄过去了。”说着一甩烟袋,拖着二奎走了。

    张桂香望着父子三人背影,夸道:“兰子,还是你脑瓜转得快,怪不得二奎就怕你。”

    正说着,忽然路那头来了一个人,是大队的人。

    “马秀兰,郭书记找你,好像挺生气的。”

    秀兰一听,忙在围裙上擦擦手,“哎,我这就去!”说罢转头对张桂香道:“妈,我去趟大队,去去就回。”说罢,便解了围裙,跟那青年急匆匆走了。

    张桂香忙在后头喊道:“跑慢点儿,别磕着!”

    李枣花抱着儿子,冷笑一声,“呦,咱家还出了一个文化人,指不定以后也像胡乡长一样当大官儿呢!可忙呢,连家里活儿都不用干。”

    张桂香搁下刚刚喂完鸡的盆,“也没看你干什么活儿呀?早上生火做饭的不是秀兰还能是你啊?你说你自打生了娃,我有使唤过你干过什么活儿没有?那刘翠花生了孩子没几天就下地干活了,大奎心疼你、我连饭都不让你做,你还有啥不满的?”

    李枣花顿时羞赧,“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桂香瞪了她一眼,也不多跟她计较了,开始忙活午饭。

    秀兰一路小跑到大队,一进大院,就看见了郭书记。

    “郭书记,您找我?”

    郭书记见她来了,登时板着脸,“小马,你跟我进来。”

    秀兰心里忐忑着,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郭书记拿出一摞纸,搁在桌子上,“这是你写的?”

    秀兰接过,看了看上面的字,“啊,是我写的没错。”

    郭书记压着气道:“你这个小马同志,平时看着挺聪明,怎么关键时候这么不上道?这是要报给乡里、再报给县里、再往上面一路报到中|央的。你怎么能这么写呢?”

    秀兰这才意识到事情不一般,可……她仔细翻看,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啊。

    “我……郭书记,我先自我检讨,我太年轻了,写东西没有经验。平时全靠您和几位大哥、大姐的提点,才没有犯什么明显错误。感谢您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请您对我提出批评指正,我一定及时改!”上一世父亲过世后,马秀兰看尽了人间冷暖,也吃尽了不会拐弯的亏;这一世她清楚了,偶尔低个头不丢人。家里还指望她以后在大队能说上话,日子好过些呢。

    见她上来就认错,态度又诚恳,说话也中听,郭书记的气也消下去大半,手指敲了敲桌面道:“小马同志,大队的宣传工作交给你,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我自认大队平时待你不薄,你看看你写的上报材料,这个粮食产量、蔬菜产量……”

    马秀兰更是一头雾水,“产量没错啊,是我跟生产队里问清楚才写的啊!”

    郭书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拿起手边的报纸,用笔在上面画了个圈,“平时多看报!喏,这是人家云山其他乡里报的各个村生产队情况,你好好看、好好学;你再看看人临沂、济南、淮阴报的,你这……不能跟其他兄弟地区齐头并进,最起码不能落后这么多啊!”

    秀兰看了报纸,这才明白郭书记说的怎么一回事,看了几行,秀兰也忍不住来了气,“郭书记,这萝卜千斤重、老母猪跟大象一样大?在麦子上放了颗鸡蛋半天都掉不下来?这不胡说八道吗?”

    “哎!小马同志,你可不能乱说话!”郭书记严肃起来,“你说人家瞎说,你去看啦?你亲眼见到不是这样啦?你怎么知道萝卜就不能千斤重?这猪养得好,怎么就不能跟大象一样大?小马同志,你觉悟不够,要有理想啊!目光要放长远,只有敢想才能敢干;人有多大胆,就有多大铲!”

    秀兰哭笑不得,这下她懂了。各个地区为了争着表现,所以上报给上面的数字都是编的。一个学一个,于是比的越来越离谱。其实云山做的不差,肯定比其他地理位置不如云山的地区好多了。可就因为各地谎报、虚报,所以自己实话实说的,反而被比成了落后的。

    “那他们就不怕被查出来?”

    “要么怎么说你太年轻呢?那北京那么大老远,谁会跑到我们云山这么远的地方来?那全国各地都一样,就算要查也不差咱们这一家。”郭书记叹了口气,“算了,我也不批评你了。以后稿子啊,我看你画画挺好,以后就画画板报吧。”

    “是。”秀兰感到一阵委屈,另一方面心里也确实有气。刚转过身,准备要走,就又被郭书记喊住,“小马同志等一下,交给你一个任务,今天村里割麦,人都忙了。你把这份材料送到山下党校,交给袁政委。记住,一定要亲自交到他手里,千万不能丢了。”

    秀兰错愕,“现在吗?”

    “对啊,还愣着干嘛?迟了就耽误袁政委看了,越早送到越好。”

    “哦。”秀兰接过牛皮纸档案袋,眉头紧蹙走出了办公室。抬头望了望高高挂起的日头,刺得人眼生疼,以为来一下中午就能回去,连个草帽都没戴。

    云山是一片山脉,马家沟只是山腰里的一处村庄而已,走到山脚下再往南去就是云山县城。云山主山山清水秀,有古迹古刹、清溪山涧环绕松林,还有一处空军基地。党校建在山脚下,是用以前民国时期的一座学校改的,德式洋房建筑,外围也是层层松树遮掩。

    “呜呜~”走廊外花坛边上,一个身穿短袖衬衫灰格长裙的女子一手抱着书本,另一只手臂掩面哭泣。

    “好了小冯,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他们哪,就是一帮大老粗,说话不带注意的,你别往心里去。”

    “王校长,我……”

    王校长赔礼道歉又安慰了许久,也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平和温声地劝道。抬头看见袁政委走了过来,终于找到了出气筒,“老袁,你凭空塞给我一窝学生,让我帮你好好教教。那你能不能提前跟他们打好招呼?让他们遵守纪律、听你话?这都气走第几个老师了?尤其那个胡雪健!我看他就是那帮子家伙的头头,他一捣乱,其他人都跟着学。你必须给我弄走!”

    袁政委微笑着摆摆手,同王校长在花坛坐了下来,“冯老师啊,你先回去,我同王校长说几句话。”

    姓冯的女子擦了擦眼泪,冷着脸走了。

    “老王,你怎么能这么说里头这帮同志呢?他们可都是在鸭绿江那边出生入死、打跑了美国鬼子的功臣哪!是,文化水平是差了那么一些,不然我也不会交给你来替他们扫盲嘛!我还不是看中了你这里山清水秀、学堂条件又好,哪,还有我跟你这交情,信任你才交给你这个艰巨又光荣的任务嘛!”

    王校长面露难色,“可……可谁知道这么艰巨?我前前后后换的老师没有六个也有五个了,这才几天时间?男的也不行,女的老师也不行,你看这小冯老师给气的。人家可是大家闺秀,父亲是南开大学的,她自己也是高中毕业正在考大学。这都不行,我实在是派不出更优秀的人了。”

    袁政委笑道:“你呀,变变思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说的好,要用发展眼光看问题,不要死板嘛!你说你用这么一高材生教书,杀鸡焉用宰牛刀?你还指望给他们个个都补成清华北大生来?能识字就行啦,能教出个小学水平,然后各回各家,再让各自部队里培养去。他要想提干,文化上至少得过关。现在是基础阶段,这些同志都是苦出身,没机会念书。哦,他替我们□□乐业,我们这点都不能为他们做?”

    “不是我不帮,我实在想不出合适人选了。”

    “你就找个文化水平也不是很高的,能跟他们说得上话的,打成一片的不就成了?”

    王校长不以为然,“我这儿至少都是高中以上,你要的那种我临时招不来。”

    “嘿!还跟我顶上了。我……”

    “袁政委,有人找。”

    “谁啊?”袁政委皱着眉,见警卫员带来一个小姑娘,脸上都是灰,被太阳晒得满脸是汗,通红通红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文件袋。

    “您是袁政委吗?”秀兰坐了一路拖拉机过来,呛了一鼻子灰。

    “我是。”

    “哦,我是马家沟大队宣传组的,郭书记让我把这个交给您。”马秀兰忙将文件递过去。袁政委接过文件袋,打量了一下马秀兰,“你是马家沟宣传队的?”

    “嗯。”

    “叫什么?”

    “马秀兰。”

    “念过书吗?”

    秀兰点点头,“念过小学,刚上初中家里不让念了,在自学初中课程。”

    袁政委指了指秀兰,对王校长道:“就她了!”

    王校长大跌眼镜,心说这也太草率了,找不到老师也不能随便拉个路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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