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月牙儿与月季花

    “胡雪健同志,别捣乱。坐回你的座位上,听话。”马秀兰回头摆出了稍微有点凶的表情。说着便转过头,手把手教吴海岩写起字来,“‘健’字的这个走之底要这么拐,这边像一个数字3,然后底下像波浪一样,这就行了。”

    教完吴海岩,秀兰转过身来,刚好看到胡雪健在看自己。语气不由更加严肃了,“胡雪健同志,你现在已经是我委任的班长了,怎么能不起好带头作用呢?我命令你把‘吴海岩’抄写五十遍。”

    “是!”胡雪健咧嘴一笑,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开始重新在本子上写起“吴海岩”。

    见他终于肯“听话”了,秀兰也松了一口气,还挺有成就感。她重新走到讲台,对班里的其他军官笑道:“我看了下,大家写得都特别好。尤其是吴海岩同志,因为他的好战友胡雪健,名字笔画特别多。但他还是很有耐心一笔一划写着。”

    所有人都笑了,吴海岩没想到自己写成这鬼画符,还能被夸,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看来各位同志心里是真的把对方当做最好的战友。好战友不能只有一个呀,四海之内皆兄弟,坐在一屋子的都是好战友,哪能光认识一个?来,都写一写!”

    “写写,写写!来,老许,我来写你。”高连长捋起袖子,架势不像是拿笔而是要打架。

    被称作老许的军官看着他写下一个字后,笑骂道:“滚犊子,我不姓许,我姓徐。合着认识这么久,你一直都叫错了!”

    后窗口,袁政委和王校长悄悄站着,往教室里观察。看到这光景,又悄悄地离开了教室,背着手往外走去。

    袁政委笑道:“真没想到,这小丫头真有两把刷子,才第一堂课就把这一屋子不省心的家伙给收拾妥帖了。”

    王校长半是无奈半是高兴地摇摇头,擦了擦眼镜上的灰,笑道:“你没看见老胡见这小马同志都老老实实的?”

    袁政委疑惑又好奇地蹙眉,“哎,是啊。这小子平时挺有尿性,今天怎么跟只鹌鹑似的?这小姑娘看着也不凶啊!难道有什么高招?”

    王校长笑了两声,摇摇头,“奇伟啊,你这个政委是做思想工作的,怎么能不关注军官战士们的情感需求呢?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啊?”袁政委一愣,若有所思,“不会吧?这小姑娘二十都没有,老胡都快三十了!人水灵灵的能跟他?

    “能不能的另说,你还不兴人惦记?”

    袁政委算是赞同地点点头,“也是,是该给这些保家卫国的功臣们张罗张罗终身大事了,和平年代不需要他们冲锋上阵了,身边也得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互相也是个依靠。回头等这边的进修结束,我就借着这个机会办一个毕业舞会,把附近军医院的医生护士、女子师范老师适龄单身的女青年都请过来,弄个联谊。”

    “我看行。”

    一天的时间过得飞快。这是秀兰第一次给人授课。

    前世她也上过私塾,也偷偷跟着家里堂兄弟去过一次洋学堂。那时候她很羡慕在台上讲课的女先生,轮到自己做起来时,才发现事情并不容易。腿都站酸了,还要兼顾班上每一个学生。

    但她也终于在这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年代,找到了一丝自我认同和存在感。原来,自己也可以更有用一些。

    那个叫胡雪健的营长,今天也没在课堂上捣乱。甚至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安静的,聚精会神地听着她讲课。她走到哪里,胡雪健的目光就跟到哪里,生怕漏掉一丁点。

    马秀兰松了一口气,只要这样下去再过一个月,她就可以领到袁政委说的额外奖励——两张粮票。

    月亮地,亮堂堂。胡雪健熄了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自己活了快三十年,八岁雇给地主家受剥削,十六岁参军,二十岁到鸭绿江那边抗击美国鬼子。在边境线外出生入死好几回,弹片打伤的腿到现在阴天下雨还会疼。那些日子都是黑白色的;如今到了和平年代,站在红旗下,头顶的天空是蓝的、旗帜是鲜红的;可早上在教室里,马秀兰教他写字的那一霎那,他发现他的生活也可以是七彩的,就像太阳光。

    他被这个笑起来眼睛像月牙的小丫头深深地吸引了。

    “老吴,混球你睡了没?”

    “唉!”吴海岩一声长叹,转了个身面向墙里,并不是很想打理他,“老胡你翻来覆去烙饼呢?干什么喊我?”

    胡雪健仰望着天花板,咧嘴一笑,“老吴,我想娶媳妇儿了。”

    “嗤!我说你小子怎么翻来覆去都不睡觉呢!原来是猪八戒做梦啊!看上谁了?卫生队的还是文工团的?”

    “就白天上课的那个!”

    “白天上课?马老师?”吴海岩反应过来后,从床上惊醒,一咕噜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老胡你说梦话呢?人那是个小丫头,你多大了?”

    “啧!”胡雪健不以为然地瞪了吴海岩一眼,“我这双手,能拿得起□□,还怕呵护不了一盆小花儿?她们念过书的人似乎都更喜欢拐着弯地说话,袁政委管这叫做含蓄。”

    胡雪健觉得自己碰上了一个难题,但打算冲锋陷阵的心思和胆量并没有因此有丝毫减弱。他坚信,只要有勇有谋,就没有攻占不了的高地。

    “老吴你呢?你想找个啥样的?”

    兴许是话题聊到了心坎里,吴海岩的目光也变得柔和,“我呀,我要找就找个有文化的,能识文断字儿,将来有了娃,准不愁人教!我这一辈子书是念不进去脑袋瓜儿了,可我儿子以后不能这样!这姑娘得瓜子儿脸、杏仁儿眼,就像二丫。”

    “二丫是谁?”胡雪健好奇问道。

    “二丫是俺娘给俺从小就说好的媳妇儿。”

    “那后来呢?”

    “后来……1944年鬼子扫荡到村子,她站在山坳口看到了鬼子的队伍,一边跑一边给村里人报信,被鬼子一枪给打死了。那天我和娘去了山那头娘舅家,躲过了一劫。回来村子,什么都没有了。后来俺就参了军,没赶上赶鬼子,鬼子就投降了;之后去赶老蒋,又去朝鲜赶老美。15年了,要是当初和二丫结了婚,娃都能娶媳妇儿了。”黑夜中,老吴的脸上无声地流下两行泪。

    胡雪健静静地听着吴海岩讲述,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老吴,那些日子都揭过去了。和平年代,我们也该好好过日子了。好好过日子,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党,也对得起那些牺牲了的战友们,还有你的二丫。她在天有灵,也会希望看到你结婚生子,将来有个人照顾着一起到老。”

    “是啊,好好过日子。”

    有了头一天的经验,今天上课,秀兰的心情放松了很多。哪知道一进教室,彻底愣住了。

    讲台和黑板干干净净,桌子上放着一个小盆,盆里种了一棵小小的橘红色月季。别致的是那盆,大概是个打饭的饭盆缸子,比较深,比正常的花盆小一圈。摆在桌子上说不出的滑稽。

    不过一大早看到花,秀兰还是感到心情大好。心道:这学校的勤杂工真有心!

    “好,我们上课!今天要给大家学一篇课文,高尔基的《海燕》。”

    “什么鸡?”钱新建笑着问道,“我听说过公鸡、母鸡、发动机,没听说过姓高的呀?”

    底下跟着一片哄笑。

    “老钱你别捣乱,你不想学,别人还想学呢!”胡雪健回头一声吼。钱新建愣住了,“嘿,你个老胡!俺哪儿得罪你了?”

    秀兰笑笑,似乎并没有受钱新建话的影响,继续讲道:“高尔基是苏联著名的作家、诗人,更是我们无产阶级艺术最伟大的代表者。他出生在一个木工家庭,3岁父亲去世,11岁就给别人当学徒了。后来他参加了苏联的秘密组织,发表了很多作品。他的作品总是赞美自由、向往光明的,坚强、勇敢、渴望战斗、充满激情,就像你们一样。”

    她说完这番介绍,底下的军官们都不做声了,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今天要教的不难,我们只学一小段,我把字一个一个写在黑板上,教大家认。”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海燕”两个字,“这就是它的题目海燕,海就是我们的同志吴海岩的名字,大海肯定是有水的,所以是三点水。右边……”

    胡雪健望着秀兰专注的身影,笑容不知不觉洋溢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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