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黄色的煤油灯下,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其乐融融。秀兰将这次从学校里挣来的钱和票给了张桂香。
张桂香笑得合不拢嘴,“哎呀,二十块!这给这么多呀?这可咋花呀?怪不得人家说‘念书好,念书好’!敢情儿这教书先生能拿这么多工资!这一个人拿的够咱家吃小半年了。还有粮票啧啧!”
秀兰生怕母亲出去嚷嚷,“妈!人家那是党校,不是一般的学校。我哪是正经老师?我就是个临时代课的,主要是任务难完成,被我给完成了。这些票都是人家王校长从自己的津贴里奖励给我的。您可别往外处说去,回头惹人家眼红。”
“哦,不说不说!对对对,财不外露。”张桂香忙拍拍嘴,“唉,早知道让你继续念了,咱家的钱都去供二奎了,谁知道二奎是个不争气的。”
二奎见姐姐回来也很高兴,不曾想张桂香又提起了上学的事儿,只好打了个哈哈,“妈,我咋就不争气了?回头我把媳妇儿一娶、孙子给您多生俩,这不也算给老马家做贡献了么!”
马庆先抽着烟袋,虽然不说话,但是张桂香知道他心里美着呢。没想到平时最宠这个小闺女,这下还真得了济了!
“这肉票收着,枣花儿啊,等中秋前你跟我还有二奎去趟集市,咱买点好肉。”
“唉!好嘞!”大嫂子枣花平时看小姑子娇滴滴、公婆偏心早就不顺眼了,尤其是农忙时节,小姑子什么活儿都不干去了县城教书,秀兰走了之后,她可是在家里闹了好大一通,还抱着儿子回了娘家。见秀兰拿回来这么多钱和票,也就不提那茬事儿了。
杨枣花眼尖,一眼看见秀兰递给张桂香的布票,忙凑了过来,“呀,你这还有细布票呀!这……你看啊,这小宝见天儿长,刚做的衣裳就穿不下了。你这当姑姑的出去挣大钱了,不得给你侄儿做两身衣裳?”
秀兰还没开口,张桂香这边就挡了回去,“这衣裳怎么就不能穿了?你也说了,奶娃娃见天长,用细布做衣裳多浪费!大奎、二奎他们,哪个不是穿其他堂兄弟穿小了给的衣裳?我看是你想拿了布票给自己做衣裳吧?这布票啊,你别想!这是人家秀兰自己赚的,往后还得留着出嫁时候做被面枕套呢!”
杨枣花一听这话顿时不乐意了,“呦!这怎么话说呢?您往外打听打听,哪家当爹妈的不是向着儿子、孙子,有几个向着闺女的?你们这倒好,正经的亲儿子、亲孙子不疼,事事偏心这个小闺女,她就是再好将来也是别人家的!生出来的娃也不姓马!”
秀兰心叫不好,瞅这势头非得吵起来不可!忙过来劝阻,“嫂子,妈不是那个意思……”
“都别薅我!这日子没法过了,嫁进你们马家每一天好日子过!”杨枣花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吵着要回娘家。大奎忙上来拉扯,“你别摔着孩子。”
“我就要走!”杨枣花袖子抹了把泪。
“哎呀少说两句!”
“滚!”吵嚷中,随着一直沉默的马庆先一声呵斥,整个屋里都静了下来。在这个家,他就是一家之主,发话了谁都不敢反驳。他放下了烟袋锅子,在桌边磕了两下,“我就不明白了,你嫁过来,我们马家哪里亏待了你?成天东家长李家短的长舌,动不动就撒泼回娘家,也就是我们大奎老实人!要走现在就走,走了就别回来了!不知足!”
马庆先这一声吼,彻底让杨枣花吓得不敢说话了。“本来秀兰回来一件挺高兴的事儿,给弄的……”
一家人最后不欢而散。
秀莲出嫁后,西屋就只剩秀兰一个人住,还怪冷清的。住了好一阵子学校宿舍的软床,乍一回到这木板床上还有点不习惯,不过屋里熟悉的淡淡皂角香让她很舒心,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秀兰拆开包袱,将换洗衣裳拿出来,一样一样送回床头的木箱子里去。最后翻开一方手帕,包着的正是那只崭新的口琴。林干事说,给平淡的日子留个念想。那她现在呢,胡雪健的话是不是也是一种盼头?省城,是比云山更大的地方,在那里,生活会有更美好的可能性。还会有个人许诺给她一生的依靠。
门外响起脚步声,秀兰忙把口琴用帕子包上,重新跟那曲谱和笔记本放到一起,收回箱子里。
是张桂香。
“兰子。”张桂香神神秘秘地关上门,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票来,“这布票你收好喽,千万别让你嫂子看上眼。将来给你出嫁用!”
“妈!”秀兰推辞道:“我知道你为我好,我也不是那么善心多到没处发的人。嫂子这个人吧,的确心眼小又碎嘴,不过心肠也说不上坏,就是有点拎不清,容易受人鼓动。她再不好,好歹也是嫁到我们马家,跟大奎哥生儿育女的,将来还要照顾他一辈子还有你们老了,不也得她和哥照顾?那您心疼我,因为我是您闺女;大嫂不也是她们老杨家的闺女么?这布票,我做被面多了,回头多余的您就给她和小宝做身衣裳吧。她闹得鸡飞狗跳,回头难做人的还是大奎哥。”
张桂香坐了下来,叹口气,“你说你,我心疼你还被你说教一通,真是当过教书女先生的人了。也罢,我就不跟她计较了。但这布票我还是想都给你。”其实张桂香想说的心里话是,毕竟闺女是退过一次婚的人,虽说是主动退婚不是被退,又是胡乡长做主的,可山村里封建,比不得城里,秀兰岁数也不小了,再想说个好人家也不容易。多给添些嫁妆,跟媒人也好说。
秀兰自是不晓得张桂香的心思,也神秘笑笑,从兜里拿出二十块钱,张桂香惊讶道:“怎么还有?”
“一共给了我四十。我也留私心了,怕嫂子、二奎他们看见找您要。尤其是二奎,成天游手好闲,您和爸可千万不能再纵着他了,书实在不想念了,就去学门手艺。木工、瓦匠、开拖拉机,哪样不能养活自己?总比待在家里指望你们养活强。剩下这二十,您收好喽。”
张桂香拍了拍秀兰的手,“你自己留着!别给妈了!妈够了,咱家里有吃有喝的,不缺。这些是你自己赚的,往后添到嫁妆里也有底气。”张桂香顿了顿,试探着问秀兰道:“兰子,你……这跟杨铁蛋的婚事也退了,一直不结婚也不是个事儿。我知道你不想我们给你包办,妈这回都依你的,你相中谁,我去帮你找媒人说。”
秀兰一愣,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胡雪健的身影来,不由脸一红,小声道;“妈,你说什么呢?”
知女莫若母,又都是过来人,张桂香见闺女这副光景,心里也猜到了七八分,“是不是已经有中意的人了?是咱村儿的吗?”
秀兰摇摇头,拨弄着发梢,“八字儿还没一撇呢。”
张桂香又是好奇又是心急,“什么叫没一撇?这一撇都是人先画上去的,你这光藏心里,别人怎么知道?那小伙子对你什么意思?要是也对你有意思,我去打听打听他家里。”
“不是村里的。”
“那是哪个村儿的?张家店?崔庄?”
秀兰忍俊不禁,“都不是,妈您就别瞎猜了。”
张桂香想了想,忽然一拍大腿,“该不会是你在县城代课时认识的人吧?”
秀兰低头不语。
张桂香就知道自己准是猜对了,不由又是惊喜又是心急,惊喜的是在那儿认识的人不是学校的老师就是干部,比村里的青年强多了;心急的是,那些人心气得多高,能看上兰子么?万一是骗了她呢?
“是老师还是部队干部?”
秀兰撇撇嘴,“是位军人。”
张桂香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道:“你是妈最小的闺女,也是妈最能的闺女。从小到大,妈什么都依着你,就连你上次要退亲,我即使被人戳脊梁骨也依了。可这次,妈不能答应。这根本就不是八字有没有一撇,是根本就写不了这个八字。那那人,你上完课,他也该走了吧?隔着千山万水的,你上哪儿找这人呀?”
秀兰心头一酸,顿了顿道:“他说会给我写信的。”
张桂香听罢,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闺女还是太小太单纯了!“一封信不得寄个十天半月?一来一回一个月,你打算用多久把事儿定下来?我和你爹怎么去帮你把事儿定下来?说句不好听的,连人都见不着!”
“妈!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我信他的为人。不是你想的那样。”秀兰坚定地道,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张桂香,“他是个营长,也不知是属兔还是属大龙,老家乌南的,穷苦出身,爹妈早就过世了。现在去了省城。”
张桂香深吸一口气,认定闺女就是上了一个“坏小子的当”了,还是个老小子!于是站起身来,“这心思你趁早歇了,要管我来管。”
秀兰登时心烦意乱,“妈,您别管了,我不想给您和爹添烦心事儿。我不傻,我当然知道这婚事听起来不大靠谱。我这不也没跟着陷进去么?他说他要给我写信、要娶我,我就等他个一两月,如果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就去相亲。”这是理智的打算,但她心里还是对胡雪健抱有了很大的信任,她觉得胡雪健不会食言的。
听着女儿的话,张桂香才稍稍放下心来,同时也有了自己作为大人的思量,“好,你也累了,歇歇吧。在家歇几天再去生产队。这件事儿往后再说。”
秀兰点点头。
夏末的天常变脸,接连下了几场大雨后,暑气终于彻底退散了。山上这一方天也变得碧蓝,林中叶子像被洗过一般。待山路好走了,秀兰便兴冲冲去了生产队,去找郭主任报道。
“报告,郭主任,我完成袁政委布置的任务回来了!”
郭主任见门口的是她,先一愣,旋即笑道:“小马啊,回来啦?回来就好。”
秀兰笑笑,“我刚刚进来时看见板报都被雨水冲没了,这回您想要放什么内容,我去画吧!”
郭主任迟疑了一下,双手握住大茶缸子,悠悠道:“这个小马同志啊,是这个样子。你当初说袁政委呢请你去代课,也没说清楚要代多少天。这队里宣传的事可是重要工作,一刻不能停。所以我就让新来的小芳同志代替你做了。你看你一来,我也不可能让小芳走是吧?我看不如这样,你去农田那边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哈!而且你是个女同志,今年也快20了吧?迟早要嫁人的,回去多照顾照顾爹妈,大队的事就不用你费心了。我这也是为你考虑。”
后面又挂拉呱啦说了一大堆,反正就是那个意思。秀兰也就漠然地点点头,垂头丧气地离开了郭主任办公室。路过门口宣传栏,秀兰忍不住看了一眼。有个齐耳短发的姑娘正在往上刷漆,这应该就是郭主任口中的小芳了。
快走到门口时,看门的大爷叫住了她,“马秀兰!有你的信!”
秀兰一愣,接过信来一看邮戳,不由自主地捏紧在心口,按捺不住的惊喜。
小山村里来信不多,老大爷好奇却也只是打了句哈哈,“亲戚来的信?”
秀兰红着脸点点头。
“哦。”老大爷顿了顿,朝那边宣传栏努努嘴,“秀兰啊,伯伯提醒你,你别指望郭主任了,那个小芳同志是他亲外甥女,你一走啊,她就来了。找点别的事儿做吧。”
明白了事情原委,秀兰反而更沮丧了。她对看门大爷道了谢,拿着信走出了大队,到了个没人的地儿,坐在大石头上,撕开信来看。
小丫头:
信是我刚回去的晚上就写,你应该很快就收到了。我跟你说的话是经过生思熟绿的,字丑凑活看。我一定取你,我找我姐跟你爹妈说亲。给你抄句师: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虽是勇敢的海燕,但没有暴风雨,我们今后的日子,会是清朗的天。
胡雪健
“错字连篇,这么点内容也值得花五分钱贴张邮票。不会过日子!”秀兰喃喃自语,眼间却满是笑意。她放眼望了望山下,刚下过几场雨的山林想被染过一般,红青的叶子相间,“真美呀!”
踩着石头小路跑回家,大黄老远就坐在篱笆外。“大黄!”秀兰高兴地跑过去,摸了摸狗头,大黄却朝屋子的方向哼唧了一声。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