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下第一好

    归衡长睫疏朗, 遥遥朝她望来,冷峻的脸上面无表情。

    皎皎下意识低头回避,盯着裙边, 眼眶一瞬间就热了起来。

    她太久没见到这双眼睛了。以至于乍然重逢, 竟然像久居暗室的人直面阳光那样,觉得有些刺眼。

    “站着做什么?赐座。”柔嘉贵妃仍旧是那副懒洋洋的腔调,见她呆呆地站在原地, 示意宫人过去扶她坐下。

    皎皎被玉秋扶着坐下,位置正面对着归衡,刚抬眼就看到他, 慌忙又移开目光。

    柔嘉贵妃看着自己今日格外胆怯的女儿,又看了目光沉沉盯着她看的归衡一眼,不耐烦道:“五殿下,皎皎来了。现在你总愿意说了吧?”

    说什么?

    皎皎抬起头,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母妃。只见对方红唇抿成一条直线,额间艳媚的花钿之下, 眼神游移不定。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张美艳的脸上除了焦虑, 还有一丝隐隐的畏惧。

    *

    皎皎在看柔嘉贵妃, 归衡的目光却一直落在皎皎身上。

    眼看着小公主从进殿以来没正眼看过自己一眼, 他攥紧手指,黑瞳幽深,死死盯着她。

    听到柔嘉贵妃发问,他像被人从梦中叫醒似的, 不耐烦地转过头。

    那眼神冷漠犹如孤狼,带着些微不耐,让宠妃心中一惊——然而归衡再抬起眼时,神情从容而沉静,向她一点头:“自然知无不言。”

    刚才那一瞬孤狼般的眼神,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柔嘉定了定神,顾不上去想这些,屏退下人:“说吧。”

    她看着归衡,不自觉地前倾身体,瞳孔微微颤抖。

    归衡注视着她,缓缓道:“您往宫外送的那些东西,可真卖了一个好价钱啊。”

    如一道惊雷劈头落下,柔嘉猛然起身,尖锐的长指甲指向归衡:“你、你!你怎么会知道!”

    那是她经营多年、隐瞒最深的秘密,一旦被发现不止是她,许多人都会因此丧命——他怎么敢!

    “母妃!”皎皎耸然一惊,下意识从椅子上弹起来,拦在归衡面前。

    归衡怔在原地。

    甘露宫总是温暖芬芳的,地下流淌着温热的泉水,催生出经年不谢的花草。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那一缕奶香,细细的,甜甜的,随着小公主颤抖的身体缓缓缠绕而上。

    还不到他下巴高的娇小少女伸开双臂,护崽的老母鸡似的护着他,明明自己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还是执拗地以保护者的姿态拦在他身前。

    归衡低垂着眼,目光落在她后颈细腻肌肤上。

    第二次了。

    似乎不管怎样复杂的局面,不管谁是谁非,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一边。

    柔嘉恶狠狠地盯着皎皎,声音逐渐拔高:“你出去!我今天就不该叫你过来,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

    难言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皎皎才那么小,如果让她知道,她得多害怕?

    皎皎咽了咽口水,眼睫轻颤。她从未见过柔嘉这副模样,她怕极了。

    可越怕,越要坚定地挡在归衡面前。

    他在宫里已经过得足够艰难,她不能再让自己的母妃也来伤害他,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眼看着那小小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归衡目光沉沉,忽然笑了。

    他握住皎皎的手臂,轻松将人带到自己身侧,抬头看向疾言厉色的宠妃,语声异常平静:“贵妃娘娘,为何要赶皎皎走呢?是皇后要陷害您。”

    “这样的事瞒是瞒不住的,还不如早点让皎皎知道,也好有个防范。”

    一语出,满室寂静。

    柔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对方平静地望回来。偌大的甘露宫内,静的听得见细针落地的声音。

    他分明查到了自己向宫外私运货物,自然也知道经手宫人尽是得了甘露宫的好处,怎么会……

    皎皎也有些被惊到,呆呆地抬起头,看着归衡的侧脸。

    他一向偏低的体温隔着衣袖传递到她的手臂,些微凉意,却让人格外安心。

    归衡挑起眉头,语气十分自然:“不是么?啊,忘记说我怎么知道的了,难怪娘娘不信。”

    “我的宫人替我出宫采买些东西,无意中遇到皇后娘娘的人,两人便凑到一处喝酒。没喝两杯,那人就告诉他说,贵妃娘娘时常将皇上赏赐的珍宝送出宫去变卖,托他带银子回去。”

    “我想,这怎么可能呢?谁不知道父皇最是宠爱娘娘,娘娘要用钱,哪里用得着费这样的功夫。”

    “是以,我那内侍当即就说他胡说,将那人斥责回去了。”

    归衡声音清淡,语气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娓娓道来,格外令人信服。

    柔嘉紧绷着的脸随之慢慢放松,瞪大了的明眸终于不再惶恐地颤抖。

    她收回指着归衡的那只手,冷哼一声:“什么人也敢胡乱攀诬,本宫自然不会做那样的事。”

    “娘娘说的是。”

    归衡冷眼看她神情变化,眼中缓缓浮起笑意:“皇后娘娘与您不睦阖宫皆知,想必这又是皇后针对您的阴谋。不过,事后我想了想……”

    他握着小公主手臂的手紧了紧:“皎皎时常被父皇召去伴驾,有时皇后娘娘也在,难免失了分寸,含沙射影。皎皎心性单纯,要是听信了这些闲话与您生分就不好了。”

    “所以这番话,一定得当着皎皎的面说清才好。”

    柔嘉看向皎皎,目光复杂。

    皎皎没有动。

    视线有些模糊,唇角上翘的弧度却怎么压也压不平。濡湿的下睫毛贴着薄嫩眼睑,她伸手胡乱抹了一把,仰起头看向归衡。

    少女的声音娇细绵软,带着一点点哭腔:“哥哥……”

    她说不出长篇大论感谢的话,只是想叫他一声。

    听了方才那番话,皎皎内心震动到难以言喻。她没想到,仅凭她努力培养起的这一点兄妹情谊,就能让素来冷淡的归衡替她的母妃操心。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能避免被皇后泼脏水也是好的——要洗清脏水必得彻查,柔嘉可经不起。

    扶着她的手似乎颤了颤,随即松开。

    归衡垂眸看她一眼,将含泪的眼眶和泛红的鼻尖尽收眼底。

    随后,他看向柔嘉:“我这次来,只是为了提醒娘娘小心,毕竟宫里的人……都有格外锐利的眼睛。”

    他的声音很轻,目光却饱含深意。

    柔嘉刚放下心,闻言蓦然明白过来,脸上血色一点一点褪尽。

    她死死扶着旁边的花凳,才能保证自己不瘫软下去。

    “那么,儿臣告退。”归衡看到自己的提点收到了意料之中的效果,没再看身边的小公主,低头行礼,转身离开温暖的宫殿。

    皎皎呆了一呆,旋即也胡乱对柔嘉行了个礼,匆匆忙忙追出去。

    *

    “哥哥!”

    归衡腿长,步伐也快,皎皎很担心自己追不上,出了甘露宫见到长街上不紧不慢的身影,心中一喜,边追边叫,“哥哥,哥哥 !”

    小公主提着裙摆用尽全力奔跑,绵软的清甜声音随之上下颠簸,像随风扯出了一线长长的蜜糖。

    归衡听着逐渐靠近的声音,转过身,垂下眼看着好不容易刹住脚的少女,面无表情。

    皎皎上气不接下气,一时说不出话来,弯下腰扶着膝盖,狼狈地对归衡摆摆手。

    她好半天才喘匀气,站直身子,抬起头。

    暮色四合,长街尽头是被浸染的天幕。小公主穿着浅淡的草珠红衣裙,是阴暗天幕和斑驳红墙之间唯一的亮色,汗湿的鬓发柔软地贴着脸颊,双眸亮晶晶的,湿红唇瓣微微张开,在用力呼吸。

    皎皎将黏在脸上的发丝撩到耳后,紧张地张了张嘴。

    这么些天没见,她想问归衡有没有怪阿礼,想问平平有没有长胖,想问哥哥生不生她的气……

    可千言万语涌上喉头,她最终只说出一句:“哥哥,对不起。”

    一把软绵绵的小嗓子微微沙哑,听的人心里发酸。

    归衡深深地看着她,面沉如水,平静道:“何出此言?你并没什么对我不起。”

    “你帮我挡住了老三无止境的寻衅,你送了我上佳的兵器助我在万寿节上得脸,你让我与十年未见的母妃相见,你甚至救了我母妃的命。这句‘对不起’,归衡万不敢当。”

    “不过——”

    他黑瞳幽深,无喜无怒,声音很淡,融进夜风里:“我也算报答了你的恩情。皎然公主,我们两清了。”

    皎皎怔住,看着他的眼睛,随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她第一次在归衡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他看起来……是认真的。

    鼻尖酸楚的无法抑制,大颗大颗的泪珠穿过眼眶砸下去,皎皎抱着胳膊蹲在地上,再也抑制不住地痛哭失声。

    朦朦胧胧中,有人俯下身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那动作甚至称得上是温柔的:“你哭什么呢?”

    皎皎整个人都在抽搐,哭得一哽一哽,话都说不利索:“杜、杜姑姑告诉我说哥哥已经成人了,我、我不能再……再……呜呜呜,不是我,不是我不要呜呜呜……”

    她沉浸在数日逐渐积淀的伤心和默然席卷而来的恐慌与惊惧中,颤颤巍巍地试图说清当日杜姑姑的劝诫。

    而那轻轻抚摸她发丝的手一顿,语气冷下去:“哦,别人不让你来见我,你便不来了。倒是听话。”

    “哥哥,哥哥哥哥。”皎皎下意识伸手抱住那只手,胡乱贴上自己滚烫的脸颊。“不是的不是的,我是怕有人说哥哥坏话。”

    “是吗,皎皎这么乖。”对方立刻给了她一点甜头,声线低柔,任由她抱着自己的手,“你不要不见哥哥,嗯?”

    皎皎用力点头,泪珠接二连三地砸在手背上。

    “那你要什么呢?”

    “我,我……”皎皎抬起头,将坠未坠的一滴泪还挂在腮边,茫然地费力思索。

    她要什么呢?要归衡不为自己一时的愚蠢决定而生气,要归衡别再冷冰冰地叫自己的封号,还是要他承诺将来无论如何都不杀她?

    这都是她想要的,又似乎都不是她最想要的。

    无数复杂情绪压在皎皎心头,沉甸甸的,让她喘不过气。

    她知道不能沉默,她知道一定要说些什么,可她怎么说清自己的别有用心,怎么理清自己纷乱的心绪,怎么才能不再让他看着自己,露出那种仿佛与他完全无关的表情?

    皎皎把整张脸都埋进臂弯,只觉头痛欲裂。

    归衡一直牢牢盯着她,等她的反应,却见她将鸵鸟一样将自己藏起来,缩成极小极小的一团。草珠红的裙摆散落一地,随着她的抽噎一摇一摆,像无数片正在凋零的伤心的花。

    这个小哭包,真是……

    归衡难得地感到一阵无力,忍不住轻微地磨了磨牙。

    “算了。”头顶落下温凉吐息,像有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下一瞬,一双熟悉的手捧起她的脸颊。

    归衡的指腹带着常年习武的薄茧,蹭过潮湿红腻的脸颊,激起一阵颤栗。拭去她眼泪的动作难得温柔,他的眼睛幽黑深邃,专注地看着她:“皎皎。”

    听到这个称呼,就像听到救命稻草,眼泪很快又涌了出来,刚落下就又被对方拭去:“你相信哥哥,还是相信杜姑姑?”

    皎皎来不及去想为什么这会变成单选题,但她毫不犹豫:“哥哥。”

    漆黑的眼里一抹绝艳的深紫,浮出一层又一层笑意。

    “好。”他的声音冷静凝定,隐含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那你回去告诉她,是她多虑了。我们是兄妹啊,刻意避嫌反而惹人猜忌。”

    皎皎吸了吸鼻子,重重点头。

    她忽然一点儿也不心虚了,反正她与归衡不是血亲这件事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怕?

    归衡说得对,亲兄妹就应该亲密一些,刻意避嫌才更奇怪。

    “好,那我们就说开了。”归衡见她如此爽快地点头,也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伸手扶她起来,抬了抬下巴,“瞧,你的宫人该等急了。”

    皎皎这才想起陪自己来甘露宫的玉秋,顺着归衡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正看到和阿礼站在一处的玉秋。

    对方一脸焦急,看到她泪淋淋的面孔更是睁大了眼睛。

    可是……

    皎皎捏着归衡的袖子,因为哭了太久,说话带着囔囔的鼻音:“哥哥,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了。”

    归衡慢慢垂下眼,盯着那紧紧攥着自己的细白手指看了一会儿,伸手将她的手指掰开。

    皎皎刚扁着嘴要掉泪,对方已经递过去自己的手,将她的小手包在掌心里,细细摩挲。

    “真是拿你没有办法。”等那微凉的体温染上她的手,他才松开,声音低柔:“我送你回去。”

    皎皎一路欢天喜地。

    天彻底黑了下来,长街上宫灯逐渐点亮,照亮归衡锋利的侧影。可他低下头听她说话时,黑瞳却是柔和的,里面映出她小小的影子。

    “平平还乖吗?它有没有想我?”

    “不太乖,但很想你。”归衡低沉地说。

    皎皎眼尾还缀着泪花,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我就说平平一定好想阿娘。”

    玉秋和阿礼听了这孩子气的话,忍不住相视一笑。小猫乖不乖还好说,想不想她要怎么看出来啊。

    奈何公主真的信了,快快乐乐问了归衡一大堆有关小猫的问题,直到快到皎然殿,才放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哥哥。”

    “嗯?”

    “你真的原谅我了哦。”

    归衡垂眸。皎皎柔白的小脸被宫灯染上一点暖色,双眸雾气朦胧,含着怯生生的期待。

    他低下头,向前一步。

    那姿态已很接近逼视,但皎皎咬着唇,克制住自己下意识想要后退的冲动 。

    归衡看着那双剔透眼瞳,心脏仿佛一瞬间被什么胀满。

    他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摸摸她的脸,声音低柔,循循善诱:“皎皎会一直同哥哥这么好,对不对?”

    皎皎点头。

    归衡拖长尾音,像逗小孩一样,“天下第一好?”

    皎皎破涕而笑,伸手勾住他的小指晃了晃:“嗯!”

    归衡眼中漾开笑纹,低声诱哄:“再说一遍。”

    皎皎笑出两个梨涡,用软绵绵的声音重复:“皎皎会永远同哥哥天下第一好。”

    她对未来的一切指望的前提都建立在他身上,做他最亲近的人,她求之不得。

    归衡看着她,目光沉沉,唇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慢慢抚摸她披在身后的柔滑发丝:“皎皎真乖……我的好妹妹。”

    虽然,并不真是他的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哥哥大!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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