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归衡握着手背落笔时, 皎皎轻轻眨了眨眼睛。
一切发生的太快。她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已经被归衡身上的气息包围。
他体温偏低,呼出来的气也如山巅融雪般清凉。可是她没办法, 后颈止不住地觉得烫和痒。
小公主垂着眼睫, 小扇子似的睫毛无意识地轻轻颤抖。
“这么紧张?”归衡平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画不好,我又不会罚你。”
皎皎宁可他惩罚自己。
方才她盯着活蹦乱跳的平平,研究了半天也不知如何下笔, 还是归衡出马。
平平一向很听归衡的话。他将平平放在矮几上缓缓抚摸,让小猫保持一个近乎静止的慵懒姿势。
可她还是画得一团糟。
过了有一会儿,小猫都晒着太阳呼噜噜睡着, 归衡走过来瞧她,低下眼,一声轻叹。
他像是非常无可奈何地绕到她身后,两手环住她,握着她手背,带着她一笔一笔细细描画。
这一下抱的很实, 皎皎的后背就贴着少年坚实胸膛。她简直都要害怕起来,怀疑归衡能听到她胸前中的心跳声, 它跳的那样重、那样猛, 好像下一瞬就要跃出胸腔。
“专心。”
耳侧传来归衡清淡的声音, 罕见的带着一点笑意。
皎皎心神一凛,用力咬了咬下唇,放松身体,让手腕跟着归衡的力气。
狼毫运走如风流丽, 很快便勾勒出小猫慵懒的睡态。
不多时,宣纸上的画作逐渐成型,皎皎的注意力也终于慢慢集中到画上,暂时忘记了其他。
而那圈着她的少年却只有三分心思在笔端。
归衡肩膀很宽,身形又高大,从后看去将皎皎整个人遮挡得严严实实,是个十足占有欲的姿势。
小公主站直了也才到他肩膀,这样微微弯着腰,露出后颈一抹雪色,就更显得娇小可怜。他的目光能捕捉到她后颈细细的绒毛,眼神慢慢暗下去,唇角带着一点奇异的笑意。
他不动声色地深深呼吸,像要用小公主身上带着奶香的气息,去抚平自己内心难言的躁郁。
小猫的眼睛是最后画的。
归衡先让皎皎画了深紫色的那一只,随后才细细调和出柔和的琥珀色。
晕开底色,高光处留白,为异瞳的小猫点上与皎皎如出一辙的剔透双眸。
皎皎慢慢呼出一口气,抬头望向窗前。
平平卧在一片金灿灿的阳光下,小声打着呼噜。
收回目光,那慵懒幼嫩的奶猫活灵活现,简直像平平飞跃过来,伏在了纸上。
她心悦诚服地赞叹:“太厉害了。”
“哥哥,你武功那么厉害,又这么会画画。”
她看着归衡,诚恳发问:“你究竟还有什么是不会的吗?”
还是说,文武双全是龙傲天的基本修养?
归衡被她看得忍不住笑起来。
他松开她的手,取了轴头、画杆和惊燕来让她选:“皎皎学的也很快。你于绘画一道有天分,真心喜欢的话,以后我可以一直教你。”
皎皎跃跃欲试:“真的吗?我能有哥哥画的一半好就足够啦。”
归衡勾唇,点一点头:“皎皎会画得比哥哥更好。”
皎皎像吃了颗定心丸,笑眯眯跟着点头。
皎皎挑选了藕荷色的惊燕等装裱用具,等归衡拿去裱好再送到皎然殿。
回宫的一路上,她怎么压都压不住上翘的唇角。
不管归衡是真心还是安慰,她都止不住要为他的肯定而心花怒放。
不单是因为他于书画上的确允称国手,更因为……他是归衡。
归衡认可她。
皎皎捂着发烫的脸,忍不住偷偷笑:她是真的很幸运很幸运,才能重生一次,遇见他吧。
*
皎皎渐渐学会照着实物临摹。
一日想起一事来,她便去了趟暄妍殿,照着院中一株枯死的石榴树,画了幅图。
等她画好,又抱着画轴去了甘露宫,与柔嘉贵妃这样那样说了一通。
没过几日,恒帝又召她与柔嘉同去乾元殿用膳时,柔嘉便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皎皎最近似乎在学画。
恒帝一听来了兴致,笑呵呵地问她在画什么。
皎皎腼腆地笑:“不过随手临摹一些花草树木 ……”
柔嘉已经吩咐:“去,将你们殿下的‘大作’拿来给陛下瞧瞧。”
玉秋依言去了,再折返时,手中抱着皎皎近来画的几幅图,解开来铺在桌上请皇帝鉴赏。
恒帝本着鼓励小女儿的心,一一仔细看过去,挑出彩之处大加赞赏,直到看到最后一幅,瞳眸微微一凝。
柔嘉窥他神色,出声问道:“皎皎画的这是什么,一棵死树?”
皎皎软声道:“是。”
“已经开春,御花园花草繁茂,你画什么不好,为什么要画一棵死树?”
“因为……”
皎皎为难地抿了抿唇,轻声道,“我每次看到它旁边盛开的桃李花树,就觉得它……有些孤独。内官监的公公来瞧过,说它还未死透,却也快了,只怕再过几年就要倾倒。”
“我想着,看也看熟了,不如画下来,免得以后它真的没了再想起来,心里难过。”
恒帝抿紧嘴唇,半晌没有说话。
柔嘉瞧了他一眼,柔声道:“晟郎默然不语,想来是对皎皎的画不满意。早知道臣妾便不叫人拿来给您瞧了。”
宠妃柔媚的声音落入耳中,恒帝有如大梦方醒,浑身一震,忙笑道:“父皇怎么会不喜欢皎皎的画呢?皎皎这幅画画的极好,父皇才一时看出神了。”
皎皎松了口气,笑得露出两颗梨涡。
观完画,柔嘉适时推说疲累,先告了退,叫皎皎再陪恒帝说会儿话。
皎皎送她出内殿。
临走之前,柔嘉握了握她的手,红唇一勾,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恣肆笑容。
皎皎忍不住也笑了,握住柔嘉的手摇了摇,这才转身回到内殿。
果然,她一进西暖阁,恒帝便忍不住问:“皎皎,那棵树……你是在何处见到的?”
皎皎说:“暄妍殿。”
“……暄妍殿。”恒帝低声重复,“难怪朕总觉得有些眼熟。”
皎皎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那棵树是当年恒帝纳了妍贵人后,专程从她家乡弋兰移植来的,一方面是慰她思乡之情,一方面,石榴多子多福,也是盼着她为子嗣稀少的大邕皇室增添龙子之意,可谓意义深重。
然而这样的“用心”,而今也不过一句看着眼熟而已。
就像背井离乡被邕朝皇帝强行带回的妃子,在为他诞育龙种后,终于还是因为自己的出身而被禁锢了整整十年。
想到这十年间妍贵人和归衡的境遇,皎皎忍不住齿冷。
想起柔嘉的嘱托,她又软声补了一句:“父皇,皎皎是听说妍贵人身子不大好,才总是去看看,您不会怪罪我吧?”
“朕怪你做什么呢?”恒帝叹了口气。
皎皎不错眼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手指在袖中攥紧。
她与妍贵人往来,恒帝自然早就知道。他对皇子们是否结党营私盯得很严,但没理由管束后宫中的妃嫔与公主作伴,一直也算默许。
但这是两人第一次将此事放在明面上来。
皎皎想要试试……如果她在恒帝面前提起这个被他幽禁的妃子,恒帝会做什么表示?
恒帝出神地望着那副画,良久,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将画卷起来:“皎皎,这幅画就留在乾元殿吧。”
皎皎自然答应。
翌日,她便听到皇帝命内官监整修暄妍殿,撤去守卫,又派了足数的宫人前去伺候妍贵人,这才松了口气。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能让妍贵人重获自由。但能这般改善妍贵人的生活条件,让归衡可以随时去看她,也算是取得很大成功了。
杜姑姑没想到区区一幅画就能为妍贵人换得如此待遇,一面感谢皇恩浩荡,一面赞叹皎皎聪明仁善。
皎皎笑眯眯接受称赞,心里对“皇恩浩荡”这四个字却不太以为然。
自从听说弋兰所有皇族都需要跟邕朝联姻后,她就总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她特意让杜姑姑去嘱咐内官监,给暄妍殿挑宫人要用心些,没想到没过一会儿,就见到了暄妍殿来的宫人。
邱嬷嬷。
*
“邱嬷嬷,您怎么过来啦。”
皎皎请她坐下,邱嬷嬷连声说不敢:“奴婢是来谢公主的。”
皎皎脸红起来,摸了摸耳朵:“没关系呀。他们整修宫殿,不会吵到妍娘娘吧?”
“不会不会。”
邱嬷嬷又絮絮叨叨说了些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的话,过了好半天,终于看向皎皎身边宫人,露出些为难神色:“奴婢有些话,想单独同殿下说,不知公主可否……”
玉秋才要拒绝,皎皎已经点头:“好呀。”
她早就觉得当着一堆人的面接受别人的感谢有些别扭,浑身不自在。
玉秋没办法,领着一应宫人退了出去。
左右无事,她抬头看了眼天色,想着快到皎皎每日里惯例要喝果茶的点儿,便去小厨房盯着他们做。
玉秋一转身,内殿前的月洞门便徐徐走进一个挺拔身影。
归衡常来皎然殿,惯例是不必通报的。
他带着阿礼,缓步向内殿走去。
殿内,邱嬷嬷勉为其难在小杌子上坐下,神色挣扎。
皎皎耐心地等着她,也觉出一点不对来。
如果只是道谢,何至于这样满脸纠结?
邱嬷嬷踌躇片刻,终于一横心,倏然起身跪下:“求公主帮帮我们殿下!”
“哥哥?”皎皎一惊,手忙脚乱要去扶她起来,“哥哥怎么了?他生病了吗?我昨天才见过他——”
邱嬷嬷摇头,跪地不起:“不是这样的小事。”
“身子不适怎么算小事?哎呀,算了算了,”皎皎急的要冒火:“到底怎么了,邱嬷嬷,你倒是说呀!”
邱嬷嬷哽咽道:“是,是殿下的前程……殿下已年满十六。其余几位殿下在这年纪早已进六部观政,三殿下十六岁时甚至和太子一起代皇上祭天,可我们殿下……”
邱嬷嬷说着说着,几乎要落下泪来。
就在这当口,归衡走到了槅扇外,听到什么,蓦地顿住脚步。
知道归衡不是出了什么意外,皎皎长出一口气。
她从那股骇人的晕眩中回过神来,这才发觉邱嬷嬷已老泪纵横,忙解下帕子递过去。
邱嬷嬷说的事,她之前从未想过。
杜姑姑告诉她的信息大都与她相关,很少涉及前朝。例如,她知道自己及笄后就可以选婿,却还是第一次听说原来归衡已经到了要出去参政的年纪。
她抿了抿唇,轻声问:“皇上怎么说?”
邱嬷嬷含泪摇头:“这样的事,殿下不好自己去问。若我们娘娘还和从前一样,自然可以帮着问一句……她身为母妃关心儿子前程,倒也不算僭越。可我们娘娘,已十余年没见过皇上了!”
皎皎轻声道:“那么,邱嬷嬷,你希望我怎么做?”
邱嬷嬷满怀希冀地抬起头:“奴婢只求您可怜可怜五殿下——”
皎皎为难地轻轻咬了咬唇,片刻,下定决心。
“邱嬷嬷。”皎皎深吸一口气,抬高一点声音打断她。
她弯下腰,用了力气,硬是扶年迈的宫人起身:“坐下听我说。”
“在我心里,哥哥就是最厉害的人。”她声音绵软,却异常清晰。“他并不可怜……也没有人有资格觉得他可怜。”
邱嬷嬷嗫嚅道,“公主——”
“如果我有任何能帮得到哥哥地方,我一定会帮。”皎皎直视着她的眼睛,柔声问:“邱嬷嬷,您相信么?”
邱嬷嬷重重点头。
她自然是信的,不然也不会来这一趟。
“那么,这次也请您信我。”
小公主语气无比笃定:“哥哥不需要我用这样的方式去 ‘帮’他。总有一天,哥哥会站在最高的地方,我只能仰望。”
“到那一天之前,邱嬷嬷,你我只需等待就好。”
……
内殿窗边,归衡转过脸,大步离去。
阿礼不明所以地跟上他。
不必再听下去了。
归衡面沉如水,心里却像燃着一把燎原的火——
他曾经无数次猜测过,一人之下、千娇百宠的小公主,为何独独对他伸出手。他有过多少阴暗的怀疑,都被她剔透的心意一一击溃。
到了后来,实在找不到任何理由,他只能归之于——她可怜他。
毕竟从第一次她伸出援手开始,他在她面前呈现的,就总是弱势。
多可笑。他归衡宁可被人恨、被人伤,也决不愿被人可怜!
可是他做不到。
他舍不得推开那双温软的手,他不忍心让那双干净的圆眼睛蒙上伤心,他抑制不住对她越来越强烈的心动与依赖,就像那夜在青翳林,他怀抱着娇软的少女,内心阴暗的占有欲滋长到无法收拾的地步,竟要割下她一缕乌发放在心口,才能让那颗心不要再跳得那么快那么重。
心跳不可以那样鲜明啊……会吵到皎皎休息的。
那一夜他抱着完全依赖他的小公主,近乎自暴自弃地想,即使她只是可怜他,他也认了。
他从未奢望可以在她身上收获更为宝贵的东西,比如——信任和期待。
归衡抬起手捂住眼睛,唇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随即整个人都无声地颤抖起来。
他是在笑。
*
翌日正是初八。
因着冬狩刚过,本月初八便主要考校诗书。归衍惯常是不参与诗书考校的,不知为何,今日也出现在了尚书房。
归衍、归德、归彻等三人来的较早,已在书房里等候。
归德正对几个书童绘声绘色描述归衡当日身陷山林的狼狈模样,门扇忽地一响。
归彻忙拉了拉他的袖子,归德不服气地闭了嘴。
房门洞开,伴着阳光走进来的,是身量高挑、容色沉静的少年。
归德不自觉又张开嘴巴,有些惊讶。
那个贱种,他今天看起来……
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哥哥要开始搞事业了!
皎皎不去问,一是因为相信五哥,二是她知道恒帝非常多疑,厌恶朋党,她去问,反而会惹恒帝猜忌。邱嬷嬷想的太简单 了。
话说我感觉我每天都有好多作话想跟大家说,嫌我烦的话可以屏蔽作话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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