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眼泪

    雨滴如珠, 在湖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归衡坐在水榭边,手指无意识垂落,浸在寒冷湖水里。

    依稀记得许久之前, 同样的天气,

    他跪在乾元殿前冰冷的石板地上,恳求父皇让他见母妃一面。

    他的人生,仿佛永远在下雨。

    *

    ……他不在常晖宫。

    皎皎拒绝了阿礼的挽留, 撑着对方塞过来的纸伞,失魂落魄走在雨里。

    妍贵人薨了。

    原作里,妍贵人是因为获罪幽禁, 得不到救治,急病而死。

    而刚才阿礼隐晦地暗示她,这是恒帝的命令。

    皎皎一时顾不得去想恒帝为什么这么做。

    她除了难过,还有些害怕。

    心里空落落的,每走一步都好像踩着棉花。

    一直以来,她为了抱上归衡的大腿, 努力对妍贵人好……

    她自以为能够救她。

    然而她还是死了,死于与她已知的剧情截然不同的原因。

    初夏的天气说不上冷, 可皎皎不自觉单手抱住自己肩头, 完全凭着直觉走到了暄妍殿。

    院门紧闭, 安静得可怕。

    她咬了咬唇,内心竭力压抑的恐慌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归衡他究竟在哪?

    —

    直到听见雨珠溅落的水声,皎皎才发现她已经走到了掬月湖边。

    她盯着湖面涟漪呆呆地看了几眼,转身准备离去。

    顿了顿, 皎皎慢吞吞回过头。

    湖边水榭上的纱幔……是解开的。

    藕荷色纱幔随着风雨轻轻飘动,宛如一个即将破碎的梦。

    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脸色发白,抬脚向水榭走去。

    归衡果然就在水榭里。他低头望着水面,看不清神情。

    皎皎轻轻颤抖着嘴唇。

    好像一夜之间,归衡就又瘦了许多,侧脸异常苍白。一向挺直的肩背像承受不住重量,朝湖面微微躬着,整个人的侧影轮廓锋锐如一把冰雪裹挟的利刃,刺痛了她的眼睛。

    过了不知多久,归衡慢慢偏过脸。

    他眼底一片通红,深黑的瞳仁却是涣散的,盯着她好半天才缓缓凝聚。

    他抬起手招了招,声音沙哑:“皎皎。”

    从在常晖宫知道妍贵人的死讯开始,皎皎就在努力忍耐。

    不能哭。

    不能哭。

    归衡已经够难过了,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归衡反过来安慰她……

    她将这个念头牢牢刻在脑海,咬着下唇,手指紧紧攥入掌心,很努力地忍耐了一路。

    可在听到归衡叫她的第一秒,皎皎完全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了声,朝归衡扑了过去。

    落进那个冰冷怀抱的瞬间,她听见一声很轻很淡的声音:“你哭什么?”

    你哭什么?

    很久之前,归衡也曾这么问过她。

    皎皎死死攥着他肩头的衣料,抬起头,呜咽着轻声反问:“你为什么不哭?”

    皎皎只是尝试着想一下,这样的事发生在柔嘉身上,就连心脏深处都传来抽痛。

    何况妍贵人是归衡的亲生母亲。

    所以她那样慌乱,到处去找他。

    但她万万没想到,归衡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但她看着归衡面无表情的脸,心里却仿佛裂开一个空洞,

    归衡看了她好一会儿,抬起冰冷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侧脸。

    少年指节如寒玉,皎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皎皎真傻。我是父皇的儿子,怎会为了勾结异国的反贼落泪?”

    他手很冷,落下来的话语,更坚如寒冰。

    皎皎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勾结反贼?

    妍贵人连暄妍殿的大门都出不去,去哪里勾结什么反贼!

    皎皎着急道:“不可能,这里面定然有什么误会。我去……”

    她看着归衡猩红的眼睛,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去做什么呢?告诉恒帝,他错怪妍贵人了?先不说她没有证据。就算有,人已经死了,她说这些,毫无意义。

    归衡用陈述的语气,平静道:“她虽不能出去,却有人主动接近她。”

    “是弋兰族人。他们不忿属国地位,借万寿节朝贡留在帝京,甚至混进宫来,勾结罪妃,意图谋害圣上……”

    少年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止——小公主抬起手,用力捂住了他的嘴。

    归衡没有反抗,只是缓缓抬起眼。

    那抹深紫色的光芒如同即将熄灭的灯烛,在一片漆黑中近乎破碎地轻颤着摇晃。

    “哥哥。”皎皎用力闭了闭眼睛,逼出眼泪,眼神重又清明。

    她一手捂着归衡的嘴,一手轻柔地抚了抚他的眉心:“不要说这样违心的话,好吗?至少……在我面前不要。”

    归衡静静地看着她,唇瓣瓮动,冰凉地擦过她的手心。

    皎皎完全明白他未出口的话。

    她低下头,抵住他的额头:“我就是知道。”

    “因为带着弋兰血统,你从小就受人欺凌,可是你从来没有因此埋怨过妍娘娘。你一直想见她,一直想对她好……就像妍娘娘无论遇到任何事,也一定会想着你一样。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我怎么可能相信妍娘娘会完全不顾你的前途,为了弑君,勾结故国?”

    “你当然是在说谎。”

    归衡沉默地看着她,良久,伸手轻轻拉开她的手。

    他垂眼,不再看她的眼睛:“……抱歉。”

    “我不该骗你。”

    “没关系。”皎皎吸了吸鼻子,努力弯起唇角:“我永远不会生哥哥的气,所以哥哥也永远不用骗我。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跟你一起承担后果,嗯?”

    “答应我。”

    小公主抵着他的额头蹭了蹭,两人气息交错。

    归衡深深看着她,忽然伸手一把将她拽进怀里。

    少年嘴唇冰凉,贴着她发烫耳廓:“别回头,别动……现在,听我说。”

    皎皎猝不及防跌进他怀里,刚要坐起身,下意识僵住。

    归衡声音很轻:“你来的时候,有没有遇见什么人?”

    皎皎想了想。

    论理,皎然公主雨天独自出行,连个撑伞的宫女都没有,很值得路过的每一个宫人关注。

    但她们看到皎皎的脸色,基本都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除了一个人。

    皎皎坐直身体,趴在归衡耳边:“刚才我在湖边站了会儿,看到个青衣的小宦侍。他手里好像也没什么活,就在那站着,一直看我……”

    风渐渐大起来,不时卷起纱幔一角。

    归衡掀起眼睫,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他还在。”

    皎皎紧张地吞咽一下:“他是谁?”

    归衡道:“奉命看着我的人。”

    水榭中飘进丝丝雨滴,落在皎皎手背上,又顺着纤润指尖流下去。

    皎皎楞了一下,随即四肢百骸都浸透了凉意。

    能在皇宫里监视宁王的,只有一个人。

    可是他作为父亲,为什么要来监视一个母亲刚被他赐死的儿子?

    归衡感觉到怀中的女孩在瑟瑟发抖。他抬起手,轻而慢地拢住她的肩膀。

    皎皎牙齿都在打颤,口齿不清地揪住他胸口绣着银纹的衣料:“告、告诉我。”

    归衡喉结剧烈滚动,声音粗粝:“皎皎很聪明。就像你说的,母妃当然不会把报仇看的比我更重要。”

    “勾结弋兰是真,但不是为了弑君,而是为了……我。”

    “为了……哥哥?”

    “是啊。”归衡音色清寒,语气听上去莫名虚浮,如一层一戳就破的薄冰。“因为无法像其他皇子的母族那样襄助于我,母妃一直……非常自责。”

    不但无法襄助,反而招来祸患。

    十几年过去,便成了心魔。

    “数十年来,弋兰复国军积攒了颇多力量,他们愿意悉数交付于我,条件是待我登上大宝,便解除父皇当年征服弋兰时确立的从属关系,让弋兰独立。”归衡低声,“她们伪作老三的侍妾混进宫里,让母妃来说服我。”

    可惜不久,便被暄妍殿宫人告密。

    皇后招来归德,叫他传那侍妾来问话,却发现早已人去屋空。

    皇后命人层层查下去,发现归德当初偶遇那女子的地方与弋兰使臣所住的客栈不远。

    而归德也回想起他那侍妾的头发,似乎的确比邕朝女子更卷一些。

    余下的事,便很清楚。

    妍贵人为了保住归衡,将她和故族来往的原因全都推到了自己头上。归衡毕竟是恒帝的亲生儿子,近来又颇得看重。

    去母留子,她赌对了。

    只是既有先例在前,恒帝自然忌惮归衡会否记恨于他,便派人着意留心归衡的反应——

    皎皎从未想过,会有人在面对母亲骤然离世之余,还要忍耐住所有伤心,只为在父亲面前,和“有罪”的母妃划清界限。

    到了最后,归衡波澜不惊的语气终于还是剧烈的抖了一下。

    他死死扣着小公主纤薄的肩膀,修长的手指像要嵌进她的皮肉,弄得她有点发疼。

    皎皎忍住了,一声不吭。

    归衡把人死死摁在自己怀里,用力喘了口气,闻着她身上融在凄风苦雨里的柔软奶香气,慢慢说出来,“所以,我不能哭。”

    妍贵人不够聪明,也不够冷静。也许从十余年前用尖刀对准儿子开始,她就一直被禁锢在一个荒诞的梦里。

    当大梦方醒,她能做的,就是奉献出自己。

    皎皎抬手抱住归衡。

    两人之间只隔着半被雨水打湿的两层衣衫,她用力拥紧了他,感觉到归衡不易察觉的战栗,只觉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偏过脸,在他耳边细语:“人血治病,也是假的么?”

    归衡心跳空了一拍,皱起眉。

    小公主眼睛里含着的水汽,好像慢慢凝成了一层冰。

    她抱着归衡,低声道:“你不知道妍娘娘在谋划什么,你也当然不可能弑父。但你有权力哭。”

    归衡低着头,深深凝视她。

    心里被母妃的骤然离世而封起来的那个地方,像突然被重重叩响。

    小公主温热的吐息有些颤抖,艰难说出的每个字却都清晰:“一个肯为久病不愈的父皇献血入药的儿子,怎么会不为母妃的离世痛哭?”

    一旦踏出那一步,就再也无法回头。

    归衡霎时间明白了一切。

    他盯着眼前那张泪痕纵横的柔白小脸,声音很低:“皎皎……谢谢你。”

    “这次怎么不问如何谢了?”

    皎皎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也有些哑,浓长睫毛疲倦地垂下来,她轻轻摇了摇头:“哥哥,我答应过妍娘娘。”

    一直陪伴,一直帮助。

    但妍贵人不知道的是,在很久之前,皎皎就已在自己心里下定决心。

    归衡静静凝视了她许久,捧起她的脸,慢慢慢慢地将自己的贴上去。

    归衡向来沉静,连流泪也悄无声息。

    像万年冰山忽然融化,流下了冰冷雪水。

    皎皎看着他的神情,只觉得宁肯他声嘶力竭哭出声。

    极近距离下,她能看到他额头突起的青筋,下颌紧绷的线条。那个最沉着冷静的人,腥红着眼看着她,眼泪无声无息爬满整张脸,整个人都在颤栗。

    小公主咬紧牙,反手抱紧他的背脊。

    狂风大作,雨势倾斜,很快浸透了重重纱幔,被卷起来湿漉漉地贴在朱红立柱上,又随风飞扬。

    雨水没了遮挡,肆无忌惮倾泻进水榭。

    皎皎浑身湿透,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她只是死死抱着归衡,用尽全力——

    想让他觉得有所依靠,恨不得亲身替他承担。

    滚烫的泪与暴雨混在一起,流过紧紧相贴的脸颊,分不清谁是谁。

    ……

    不远处。

    遥遥监视的青衣宦侍看到那一直绷着脸的少年终于痛楚地闭上眼睛,眯起眼凝视片刻,转身离去。

    他脚步轻捷,很快便到了乾元殿,径直进入西暖阁。

    外面的风声雨声,传到暖阁里变得模糊不清。

    暖阁内光线有些昏暗,榻上帝王的面容隐没在阴影里。

    青衣宦侍跪在地上,将方才所见一五一十低声禀告。

    宦侍禀告完后,恒帝一时没有说话,良久,才随意地挥了挥手。

    那宦侍松了口气,躬着身退出去。

    直到他出了温暖的乾元殿,重又站进凄风苦雨里,他才忽然想起来,好像有点什么忘了说了。

    刚才他在山石边上盯着水榭,看着公主安慰宁王,安慰着安慰着两人就抱在了一起。

    虽然只是相拥而泣……但他总觉得那姿态,有点过于亲密。

    他犹豫了一瞬,要不要回去告诉恒帝。

    “黎九恭!”

    他犹豫的当口,西暖阁里叫了一声,首领大太监连忙掀帘进去。

    这么一来,他便是想进去也没机会了。

    也罢。宫里谁不知道皎然公主和宁王亲近,他又何必再去多嘴重复。

    那宦侍望了一眼外头的狂风,撑开伞走进大雨里。

    *

    直到妍贵人最终以嫔位之礼下葬,皎皎才放下心来。

    她没猜错。

    归衡对君父的决定表现出了绝对的信任和支持,同时又不至于对母妃的死完全无动于衷。

    为了不辜负母妃,他固然可以忍下所有的血和泪,但多疑的恒帝势必又会觉得他过于冷血无情。

    听话的臣子和孝顺的儿子,他都想要。

    那天在暴雨中两人终于分开时,归衡伸手抹去她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气息带着几分颤抖,问她,什么时候知道人血入药没用的。

    皎皎被雨水冲的脑子都有些钝了,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刚才?……我猜的。”

    这个时代的人或许还对这些奇奇怪怪的偏方带有敬畏,但人血没有特异功效对她来说是常识。

    归衡看了她片刻,眼底一丝光线接近于审视,却并非居高临下的轻慢。

    就像一个被刀抵住脖颈的人,在无奈而谨慎地观察,对方打算什么时候压下刀刃。

    此时皎皎坐在风和日丽的御花园中,看着对面已经恢复过来一些、面色重又波澜不惊的归衡,再一次有了这种感觉。

    归衡好像……在畏惧什么。

    或者说,在畏惧她。

    可是,这可能吗?

    阳光穿过层叠的紫藤萝,落在小公主洁白的小脸上,长睫开合间跃动出细碎的光点。

    归衡按住她平放在桌上的手。

    “过些时日,我可能要去西南一段时间。”

    皎皎睁大了一点眼睛。

    不等她回答,归衡深吸一口气,低声问她:“皎皎会等哥哥回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唉,我们五哥好难……

    已经过去了宝贝们,我真的是甜文写手,比珍珠还真_(:з」∠)_感谢在2020-04-02 14:00:00~2020-04-08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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