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如珠, 在湖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归衡坐在水榭边,手指无意识垂落,浸在寒冷湖水里。
依稀记得许久之前, 同样的天气,
他跪在乾元殿前冰冷的石板地上,恳求父皇让他见母妃一面。
他的人生,仿佛永远在下雨。
*
……他不在常晖宫。
皎皎拒绝了阿礼的挽留, 撑着对方塞过来的纸伞,失魂落魄走在雨里。
妍贵人薨了。
原作里,妍贵人是因为获罪幽禁, 得不到救治,急病而死。
而刚才阿礼隐晦地暗示她,这是恒帝的命令。
皎皎一时顾不得去想恒帝为什么这么做。
她除了难过,还有些害怕。
心里空落落的,每走一步都好像踩着棉花。
一直以来,她为了抱上归衡的大腿, 努力对妍贵人好……
她自以为能够救她。
然而她还是死了,死于与她已知的剧情截然不同的原因。
初夏的天气说不上冷, 可皎皎不自觉单手抱住自己肩头, 完全凭着直觉走到了暄妍殿。
院门紧闭, 安静得可怕。
她咬了咬唇,内心竭力压抑的恐慌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归衡他究竟在哪?
—
直到听见雨珠溅落的水声,皎皎才发现她已经走到了掬月湖边。
她盯着湖面涟漪呆呆地看了几眼,转身准备离去。
顿了顿, 皎皎慢吞吞回过头。
湖边水榭上的纱幔……是解开的。
藕荷色纱幔随着风雨轻轻飘动,宛如一个即将破碎的梦。
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脸色发白,抬脚向水榭走去。
归衡果然就在水榭里。他低头望着水面,看不清神情。
皎皎轻轻颤抖着嘴唇。
好像一夜之间,归衡就又瘦了许多,侧脸异常苍白。一向挺直的肩背像承受不住重量,朝湖面微微躬着,整个人的侧影轮廓锋锐如一把冰雪裹挟的利刃,刺痛了她的眼睛。
过了不知多久,归衡慢慢偏过脸。
他眼底一片通红,深黑的瞳仁却是涣散的,盯着她好半天才缓缓凝聚。
他抬起手招了招,声音沙哑:“皎皎。”
从在常晖宫知道妍贵人的死讯开始,皎皎就在努力忍耐。
不能哭。
不能哭。
归衡已经够难过了,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归衡反过来安慰她……
她将这个念头牢牢刻在脑海,咬着下唇,手指紧紧攥入掌心,很努力地忍耐了一路。
可在听到归衡叫她的第一秒,皎皎完全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了声,朝归衡扑了过去。
落进那个冰冷怀抱的瞬间,她听见一声很轻很淡的声音:“你哭什么?”
你哭什么?
很久之前,归衡也曾这么问过她。
皎皎死死攥着他肩头的衣料,抬起头,呜咽着轻声反问:“你为什么不哭?”
皎皎只是尝试着想一下,这样的事发生在柔嘉身上,就连心脏深处都传来抽痛。
何况妍贵人是归衡的亲生母亲。
所以她那样慌乱,到处去找他。
但她万万没想到,归衡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但她看着归衡面无表情的脸,心里却仿佛裂开一个空洞,
归衡看了她好一会儿,抬起冰冷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侧脸。
少年指节如寒玉,皎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皎皎真傻。我是父皇的儿子,怎会为了勾结异国的反贼落泪?”
他手很冷,落下来的话语,更坚如寒冰。
皎皎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勾结反贼?
妍贵人连暄妍殿的大门都出不去,去哪里勾结什么反贼!
皎皎着急道:“不可能,这里面定然有什么误会。我去……”
她看着归衡猩红的眼睛,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去做什么呢?告诉恒帝,他错怪妍贵人了?先不说她没有证据。就算有,人已经死了,她说这些,毫无意义。
归衡用陈述的语气,平静道:“她虽不能出去,却有人主动接近她。”
“是弋兰族人。他们不忿属国地位,借万寿节朝贡留在帝京,甚至混进宫来,勾结罪妃,意图谋害圣上……”
少年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止——小公主抬起手,用力捂住了他的嘴。
归衡没有反抗,只是缓缓抬起眼。
那抹深紫色的光芒如同即将熄灭的灯烛,在一片漆黑中近乎破碎地轻颤着摇晃。
“哥哥。”皎皎用力闭了闭眼睛,逼出眼泪,眼神重又清明。
她一手捂着归衡的嘴,一手轻柔地抚了抚他的眉心:“不要说这样违心的话,好吗?至少……在我面前不要。”
归衡静静地看着她,唇瓣瓮动,冰凉地擦过她的手心。
皎皎完全明白他未出口的话。
她低下头,抵住他的额头:“我就是知道。”
“因为带着弋兰血统,你从小就受人欺凌,可是你从来没有因此埋怨过妍娘娘。你一直想见她,一直想对她好……就像妍娘娘无论遇到任何事,也一定会想着你一样。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我怎么可能相信妍娘娘会完全不顾你的前途,为了弑君,勾结故国?”
“你当然是在说谎。”
归衡沉默地看着她,良久,伸手轻轻拉开她的手。
他垂眼,不再看她的眼睛:“……抱歉。”
“我不该骗你。”
“没关系。”皎皎吸了吸鼻子,努力弯起唇角:“我永远不会生哥哥的气,所以哥哥也永远不用骗我。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跟你一起承担后果,嗯?”
“答应我。”
小公主抵着他的额头蹭了蹭,两人气息交错。
归衡深深看着她,忽然伸手一把将她拽进怀里。
少年嘴唇冰凉,贴着她发烫耳廓:“别回头,别动……现在,听我说。”
皎皎猝不及防跌进他怀里,刚要坐起身,下意识僵住。
归衡声音很轻:“你来的时候,有没有遇见什么人?”
皎皎想了想。
论理,皎然公主雨天独自出行,连个撑伞的宫女都没有,很值得路过的每一个宫人关注。
但她们看到皎皎的脸色,基本都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除了一个人。
皎皎坐直身体,趴在归衡耳边:“刚才我在湖边站了会儿,看到个青衣的小宦侍。他手里好像也没什么活,就在那站着,一直看我……”
风渐渐大起来,不时卷起纱幔一角。
归衡掀起眼睫,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他还在。”
皎皎紧张地吞咽一下:“他是谁?”
归衡道:“奉命看着我的人。”
水榭中飘进丝丝雨滴,落在皎皎手背上,又顺着纤润指尖流下去。
皎皎楞了一下,随即四肢百骸都浸透了凉意。
能在皇宫里监视宁王的,只有一个人。
可是他作为父亲,为什么要来监视一个母亲刚被他赐死的儿子?
归衡感觉到怀中的女孩在瑟瑟发抖。他抬起手,轻而慢地拢住她的肩膀。
皎皎牙齿都在打颤,口齿不清地揪住他胸口绣着银纹的衣料:“告、告诉我。”
归衡喉结剧烈滚动,声音粗粝:“皎皎很聪明。就像你说的,母妃当然不会把报仇看的比我更重要。”
“勾结弋兰是真,但不是为了弑君,而是为了……我。”
“为了……哥哥?”
“是啊。”归衡音色清寒,语气听上去莫名虚浮,如一层一戳就破的薄冰。“因为无法像其他皇子的母族那样襄助于我,母妃一直……非常自责。”
不但无法襄助,反而招来祸患。
十几年过去,便成了心魔。
“数十年来,弋兰复国军积攒了颇多力量,他们愿意悉数交付于我,条件是待我登上大宝,便解除父皇当年征服弋兰时确立的从属关系,让弋兰独立。”归衡低声,“她们伪作老三的侍妾混进宫里,让母妃来说服我。”
可惜不久,便被暄妍殿宫人告密。
皇后招来归德,叫他传那侍妾来问话,却发现早已人去屋空。
皇后命人层层查下去,发现归德当初偶遇那女子的地方与弋兰使臣所住的客栈不远。
而归德也回想起他那侍妾的头发,似乎的确比邕朝女子更卷一些。
余下的事,便很清楚。
妍贵人为了保住归衡,将她和故族来往的原因全都推到了自己头上。归衡毕竟是恒帝的亲生儿子,近来又颇得看重。
去母留子,她赌对了。
只是既有先例在前,恒帝自然忌惮归衡会否记恨于他,便派人着意留心归衡的反应——
皎皎从未想过,会有人在面对母亲骤然离世之余,还要忍耐住所有伤心,只为在父亲面前,和“有罪”的母妃划清界限。
到了最后,归衡波澜不惊的语气终于还是剧烈的抖了一下。
他死死扣着小公主纤薄的肩膀,修长的手指像要嵌进她的皮肉,弄得她有点发疼。
皎皎忍住了,一声不吭。
归衡把人死死摁在自己怀里,用力喘了口气,闻着她身上融在凄风苦雨里的柔软奶香气,慢慢说出来,“所以,我不能哭。”
妍贵人不够聪明,也不够冷静。也许从十余年前用尖刀对准儿子开始,她就一直被禁锢在一个荒诞的梦里。
当大梦方醒,她能做的,就是奉献出自己。
皎皎抬手抱住归衡。
两人之间只隔着半被雨水打湿的两层衣衫,她用力拥紧了他,感觉到归衡不易察觉的战栗,只觉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偏过脸,在他耳边细语:“人血治病,也是假的么?”
归衡心跳空了一拍,皱起眉。
小公主眼睛里含着的水汽,好像慢慢凝成了一层冰。
她抱着归衡,低声道:“你不知道妍娘娘在谋划什么,你也当然不可能弑父。但你有权力哭。”
归衡低着头,深深凝视她。
心里被母妃的骤然离世而封起来的那个地方,像突然被重重叩响。
小公主温热的吐息有些颤抖,艰难说出的每个字却都清晰:“一个肯为久病不愈的父皇献血入药的儿子,怎么会不为母妃的离世痛哭?”
一旦踏出那一步,就再也无法回头。
归衡霎时间明白了一切。
他盯着眼前那张泪痕纵横的柔白小脸,声音很低:“皎皎……谢谢你。”
“这次怎么不问如何谢了?”
皎皎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也有些哑,浓长睫毛疲倦地垂下来,她轻轻摇了摇头:“哥哥,我答应过妍娘娘。”
一直陪伴,一直帮助。
但妍贵人不知道的是,在很久之前,皎皎就已在自己心里下定决心。
归衡静静凝视了她许久,捧起她的脸,慢慢慢慢地将自己的贴上去。
归衡向来沉静,连流泪也悄无声息。
像万年冰山忽然融化,流下了冰冷雪水。
皎皎看着他的神情,只觉得宁肯他声嘶力竭哭出声。
极近距离下,她能看到他额头突起的青筋,下颌紧绷的线条。那个最沉着冷静的人,腥红着眼看着她,眼泪无声无息爬满整张脸,整个人都在颤栗。
小公主咬紧牙,反手抱紧他的背脊。
狂风大作,雨势倾斜,很快浸透了重重纱幔,被卷起来湿漉漉地贴在朱红立柱上,又随风飞扬。
雨水没了遮挡,肆无忌惮倾泻进水榭。
皎皎浑身湿透,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她只是死死抱着归衡,用尽全力——
想让他觉得有所依靠,恨不得亲身替他承担。
滚烫的泪与暴雨混在一起,流过紧紧相贴的脸颊,分不清谁是谁。
……
不远处。
遥遥监视的青衣宦侍看到那一直绷着脸的少年终于痛楚地闭上眼睛,眯起眼凝视片刻,转身离去。
他脚步轻捷,很快便到了乾元殿,径直进入西暖阁。
外面的风声雨声,传到暖阁里变得模糊不清。
暖阁内光线有些昏暗,榻上帝王的面容隐没在阴影里。
青衣宦侍跪在地上,将方才所见一五一十低声禀告。
宦侍禀告完后,恒帝一时没有说话,良久,才随意地挥了挥手。
那宦侍松了口气,躬着身退出去。
直到他出了温暖的乾元殿,重又站进凄风苦雨里,他才忽然想起来,好像有点什么忘了说了。
刚才他在山石边上盯着水榭,看着公主安慰宁王,安慰着安慰着两人就抱在了一起。
虽然只是相拥而泣……但他总觉得那姿态,有点过于亲密。
他犹豫了一瞬,要不要回去告诉恒帝。
“黎九恭!”
他犹豫的当口,西暖阁里叫了一声,首领大太监连忙掀帘进去。
这么一来,他便是想进去也没机会了。
也罢。宫里谁不知道皎然公主和宁王亲近,他又何必再去多嘴重复。
那宦侍望了一眼外头的狂风,撑开伞走进大雨里。
*
直到妍贵人最终以嫔位之礼下葬,皎皎才放下心来。
她没猜错。
归衡对君父的决定表现出了绝对的信任和支持,同时又不至于对母妃的死完全无动于衷。
为了不辜负母妃,他固然可以忍下所有的血和泪,但多疑的恒帝势必又会觉得他过于冷血无情。
听话的臣子和孝顺的儿子,他都想要。
那天在暴雨中两人终于分开时,归衡伸手抹去她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气息带着几分颤抖,问她,什么时候知道人血入药没用的。
皎皎被雨水冲的脑子都有些钝了,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刚才?……我猜的。”
这个时代的人或许还对这些奇奇怪怪的偏方带有敬畏,但人血没有特异功效对她来说是常识。
归衡看了她片刻,眼底一丝光线接近于审视,却并非居高临下的轻慢。
就像一个被刀抵住脖颈的人,在无奈而谨慎地观察,对方打算什么时候压下刀刃。
此时皎皎坐在风和日丽的御花园中,看着对面已经恢复过来一些、面色重又波澜不惊的归衡,再一次有了这种感觉。
归衡好像……在畏惧什么。
或者说,在畏惧她。
可是,这可能吗?
阳光穿过层叠的紫藤萝,落在小公主洁白的小脸上,长睫开合间跃动出细碎的光点。
归衡按住她平放在桌上的手。
“过些时日,我可能要去西南一段时间。”
皎皎睁大了一点眼睛。
不等她回答,归衡深吸一口气,低声问她:“皎皎会等哥哥回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唉,我们五哥好难……
已经过去了宝贝们,我真的是甜文写手,比珍珠还真_(:з」∠)_感谢在2020-04-02 14:00:00~2020-04-08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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