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必得

    不远处, 正在漫步的柔嘉贵妃不自觉顿住脚步。

    高大的花架上垂下无数紫藤,满缀着花朵,一穗穗由浅至深如同淡紫色的云雾。

    亭中二人身影被花穗阻隔, 看不分明。

    流芸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笑道:“是公主和宁王殿下。”

    她有些感慨:“妍贵人走得仓促,还好咱们公主心善,总是陪着宁王殿下。”

    否则这样大的打击, 少年人哪里熬得过去。

    柔嘉没有说话。

    她看着归衡放在皎皎手背上的手,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

    归衡去西南是赈灾。

    西南隐州原是巫族人的地盘,二十年前被邕朝铁骑踏破后便被纳入版图, 安丞公何崧的次子何旌常年镇守于斯。

    邕朝享受着西南丰富的物资出产,当天灾肆虐,饿殍遍地,野兽出山噬人时,同样要担负起救人赈灾的任务。

    皎皎听说往年这种事都是太子去做,这次本也不例外。

    归衍那厢连带哪几位良媛都准备好了, 临出发前,换成了归衡。

    皎皎不太愿意去想, 这样天大的好事怎么会正好落在归衡身上。

    她觉得自己知道答案。

    那一鞭抽得太狠。鞭子后的糖, 无论多甜, 也比不上一条生命的重量。

    但看着杜姑姑等人与有荣焉地喜气洋洋,她不想扫大家的兴,只是习惯性地含住一颗糖,摊开手臂, 瘫平在桌上。

    明明一个时辰前才送走归衡,她现在就已经开始想他了。

    *

    坤和宫。

    归衍咬着牙低着头,肩膀支棱着,来来回回地走。

    温皇后已经这么看了他一个时辰。

    ——从送归衡回来,离开了恒帝严厉的视线,归衍就这么副样子,犹如困兽。

    蓦地,归衍停住脚步。

    “我就觉得……”他低着头,声音发抖,“我就觉得,他封王只是个开始。果然,父皇又教他代他出行……等他回来,然后呢?孤头上的这顶太子冠……是不是就要让给他了?”

    “阿衍,不许胡说!”温皇后厉声道,吓得归衍一震。

    温皇后放柔了语气:“母后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归衍撇了撇嘴:“你有什么办法?”

    温皇后招招手:“阿衍,过来。”

    归衍磨磨蹭蹭走过去,被温皇后一把搂住。

    她轻轻摩挲着儿子头上白珠九旒的太子冠冕,双眸闪过一丝决然:“你忘了?你表兄此时正在西南,就在平西君中。你要怕他回来与你相争,那咱们叫他有去无回便是。”

    归衍大喜,又有几分迟疑:“阿娘,真的能成么?老五、老五……”

    他吞吞吐吐,不情不愿地说:“老五武功高强,等闲兵士怕是难以得手。”

    温皇后道:“这你就不必操心了,交给阿娘就是。”

    归衍点了点头,靠在母后怀里,真如幼童般撒起娇来,哄得温皇后眉开眼笑。

    不一会儿,他忽地想起另一件事:“不过,母后。虽然老五母妃已去,可宫里还是有人在意他的死活。”

    他将当日青翳林外皎皎坚持进林去找归衡一事细细说了,又道:“这小妮子犟得很。若老五死在外面,难保皎皎不会去求了父皇彻查此事。”

    归衍不提还好,提起皎皎,温皇后眸中厉色愈重。

    “阿娘知道。”温皇后冷冷地说,“之前我百般提醒皇上,他两次发病柔嘉那贱人都在,显然是不祥之人。”

    “皇帝刚信了几分,老五便对他说怪力乱神之语不可信,柔嘉不过是因为常常伴驾才凑巧撞上,还请皇上晓谕六宫,再没人敢多嘴多舌……”

    说到恨处,她狠狠拍了拍桌子,吓得怀里的归衍一抖。

    “阿衍莫怕,阿娘只是一时气急。”温皇后连忙安慰他两句,又道,“皎皎不过是个公主,她在皇上面前得脸,不过是靠着她那个狐媚子的娘。那么,我便将这倚靠抽去又如何?”

    “老五这一走,我看谁再与她里应外合!”

    归衍听得兴奋起来,跃跃欲试道:“要怎么做?”

    温皇后勾唇一笑:“阿衍,你上次说,钦天监杨监副还算堪用?”

    “传他明日来坤和宫,阿娘有话要交代他。”

    *

    甘露宫中,柔嘉贵妃同样有些不安。

    昨日看到那一幕仿佛还在眼前。淡紫色如烟如雾的紫藤瀑布下,娇小的少女低着头,微微有些讶异。

    而她身边的少年……

    不,与其说是少年,归衡的气质,已经称得上“男人”了。

    尽管他尚且年少。

    苦难一向会让人更快的成长,而妍贵人的死,就是截断他少年岁月的最后一刀。

    他将手覆盖在唯一亲近的人的手上,盯着她的眼睛漆黑幽沉,专注到不可思议。

    柔嘉遥遥望去,莫名地觉得战栗。

    那种势在必得的姿态……太眼熟了。

    ——简直就像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恒帝时。

    看到那个男人眼睛里骤然亮起的光,她就知道自己完了。

    后来发生的一切证实了这不祥的预感。

    新婚燕尔,夫君因莫须有的罪名被赐死;而她被掳进宫廷,逐渐看清了命运。

    柔嘉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心思想,到底是他的亲生儿子。

    这股非我莫属的气势,当真一模一样。

    这目光落在她的女儿身上,让她莫名地有些不舒服。

    “流芸。”她招手叫来贴身宫女,示意她附耳过来:“我们现在还有多少银子?”

    流芸低声报了个数字。

    “还有这么多。”柔嘉大概推算了一下,扶着尖尖下颌,自言自语,“大概是够了。”

    流芸谨慎地问:“娘娘预备……?”

    柔嘉笑容妩媚:“要在外头,唔,不是帝京,大概琢州衡州等等偏远一些的地方,雇你这么个能干的大丫鬟打理家宅,得多少银子?”

    流芸不明所以,当真开始盘算。

    紧接着她反应过来,慌忙跪下:“娘娘 ,您是要……”

    柔嘉看着稳重的大宫女难得瑟瑟发抖的身躯,一瞬间也有些犹豫。

    上次看到有人跪在面前发抖,还是在暄妍殿。

    虽然妍贵人死于出卖,但到底也有忠心的下人。比如那个邱嬷嬷,竟是在恒帝赐死前,自己就吞了毒。

    妍贵人和邱嬷嬷死时的惨状和归衡专注的目光在她脑海中来回旋转,柔嘉咬了咬唇,坚决道:“你别怕。这段时间皇上病重,没什么人盯着我们。你去将过去那些事料理干净,咱们找到机会,带着公主,立刻就走。”

    *

    归衡出了帝京,一路直奔西南。

    赈灾的粮食就近调拨,灭兽的兵力也自有何小将军调拨。

    皇子出马,最重要的是象征意义。

    手持令符,如恒帝亲临。

    赈灾是要事,耽误不得。归衡带着阿礼和严三钉等人,轻装简行,每二十里换一次马,直到衢州坐上船,沿运河一路南下,到隐州相邻州县才上岸,饶是如此,到得隐州将军府,也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何旌与乃父性格相仿,并非等闲官僚之流,见到归衡等人,并不多做无谓周旋,先带人去休息。

    阿礼叫了热水,正要伺候归衡沐浴,对方便道:“你去歇息吧。”

    与归衡、严三钉等人不同,阿礼只会些粗浅功夫,一路风尘仆仆,如今腰像要断了似的疼。

    阿礼知晓他一路上暗暗揉腰定然瞒不过归衡的眼睛,听他如此说,感激不尽,谢了恩便忙去休息,头刚碰到枕头便睡了个昏天黑地。

    将军府的下人将热水抬进净房,问他是否需要伺候。

    归衡摇了摇头。

    西南气候与帝京不同,潮湿温热,水汽蒸上来,在窗棂上糊上一层淡淡白雾。

    夜已深,将军府中的灯火次第熄灭。

    归衡就站在浴桶旁,长身玉立,肩背挺拔,屏风上映着锋利侧影。

    他凝视那白雾良久,直到视线内,最后一盏灯火也熄灭,才转过头,淡淡道:“出来罢。”

    空荡房间里传来一声妩媚的笑,语气遗憾中带着三分引诱:“本以为能看到美男入浴,可惜,可惜。”

    归衡垂着手,像在试早已冰冷的水温,闻言忽一扬手,一道透明水液如同箭矢,朝着房梁激射而去。

    那道水箭他用了几分真气,只听一声痛呼,房梁上忽然便落下一个人。

    还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归衡垂眸看着痛楚地捂着小臂的女人,叫出她的名字,每一字都带着冷意:“……娑罗。”

    娑罗柔媚地笑了笑,抬起眼睛,启唇欲语。

    然而下一瞬,她便被人扼住咽喉,生生从地上提起——

    “是你。”

    归衡咬着牙,一字一句,“是你害死了我的母亲。”

    翌日一早。

    阿礼来伺候归衡晨起,才走到门口便吓了一跳。

    门外潮乎乎的地面上,卧着一名美貌女子,着深红劲装,身姿曼妙,如同深山里刚刚化形的美人蛇——

    那美人显然武功极好,远远听到他的脚步声便醒了过来,慵懒地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笑道:“怎么,没见过美人?”

    阳光落在她脸上,她那明媚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紫。

    阿礼陡然反应过来,惊道:“你是娑罗!”

    娑罗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怎么会在这里?”阿礼警惕道,“我们殿下呢?!我警告你,你要是敢——”

    “阿礼。”紧闭的房门忽地打开,门内传来归衡冷淡的声音,“进来,伺候我洗漱。”

    阿礼连忙应了一声,顾不得再管莫名其妙出现的异国美人,端着水盆就要入内。

    娑罗伸手要去接他手中水盆,阿礼刚要躲,屋内阴暗处倏然弹出一物,径直打在娑罗手腕上,再当啷一声落地。

    ……一块青瓷的茶碗盖。

    阿礼下意识看向娑罗手腕,只见那白腻皮肤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

    阿礼忍不住皱了皱眉。他虽然是宦侍,到底也是男人。

    而男人,总是怜香惜玉的。

    娑罗却似浑不在意,朝他眨了眨眼,矫揉造作地痛呼一声。

    门内传来的声音比冰还冷:“我说过,不准无事走近我三丈之内。走近一次,我废你一只手。”

    阿礼:“……”

    他收回刚才说的那句话。

    也还是有男人不怜香惜玉,比如他们家殿下。

    娑罗不以为意,收回手,示意阿礼进去。

    等战战兢兢的内侍端着水盆进门,她才柔声道:“废了我的手没事。不过殿下,你可要记得,你母妃的遗愿……”

    归衡声音比冰更冷:“你放心。”

    娑罗眨了眨眼,像在判断他是否真心。

    她离开帝京后,装束上也不再掩饰,肆意半散着一头与邕朝人迥异的浓密长发。这头长发曾勾住过许多人的心,连当朝三皇子也未能逃脱。

    可在归衡这里,却失手了。

    不过,她只是为了行事方便,也不是非要他不可。

    归衡只要明白自己背负着的命运就好。如果他忘记了,她不介意再提醒他。

    娑罗心满意足地笑了一声,捂着嘴优哉游哉地走开。

    *

    帝京,朱雀大道。

    虞琬不住叹着气。

    宁王离京后,小公主的情绪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

    她每次进宫去寻皎皎,两人能半个时辰都相对无话,只有小猫呼噜呼噜的声音。

    她当然绞尽脑汁要逗皎皎开心,然而夸张点说,皎皎像是整颗心都随着宁王飞到了千里之外去,无论她带来多么精巧的玩具,讲了多么有趣的笑话,小公主都只是附和她笑一笑,梨涡浅浅,笑意从未抵达眼底。

    虞琬回府也跟着长吁短叹,直到她惯常买话本的铺子进了新货,专程差人到伯府来请她挑选,她才想起来上次听皎皎讲故事时,说要送些话本给她……

    当时小公主看起来,似乎还挺感兴趣?

    虞琬说走就走,立刻带着侍女前往书铺,不意却在铺子里遇到一个她十分不想看见的人。

    她看着那风流俊逸的公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唐南斋,怎么又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无论原作还是现世,哥哥都是最大龙傲天,所有想算计他的人最后都会被哥哥算计~(~▽~)

    哥哥明天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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