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在意

    归衡努力抿着唇, 好容易才让那股令人战栗的喜悦渐渐散去,从眉梢压到心底。

    随后他看向虞琬,再度绷起脸:“但是现在, 我回来了。”

    虞琬莫名其妙, 渐渐觉得气愤。

    赈灾这种事,以前分明都是太子的责任。宁王明明可以不用去的。

    如果有他在,皎皎也就不用在宫里吃这样的苦。

    虽然虞琬不想承认, 但归衡现在的确声势日盛,几乎说得上一人之下。她拼命努力,也不过能给皎皎偷偷带点好吃的、带点话本消遣, 而如果是归衡,那么皇后也好,什么人也好,都休想再给皎皎苦头吃。

    归衡看了她两眼:“怎么,觉得我不该走?”

    虞琬察觉到身后丫鬟拼命拽她的衣袖,她只作不觉, 梗着脖子用力点头。

    归衡并没有动怒。

    “我要出去自然有我的道理。”他声音很淡,“本王听闻这些时日你对公主多有照顾, 日后……定有回报。”

    如果换了虞闻江在这里, 定然能知晓这句话的分量。

    然而虞琬只是更生气:“臣女待公主好, 只是希望公主能够开心、快乐,并非贪图宁王回报。”

    她站了太久,攒盒压得手臂发麻,一面说, 一面调整了下支撑的手臂。

    归衡看着她怀中攒盒,忽地扬起眉:“皎皎看的话本,是你带给她的吧。”

    虞琬点头,得意洋洋:“是呀。”

    帝京热销话本,打发无聊时光最好不过。

    ——她已经完全把在书铺偶遇唐南斋一事忘到了脑后。

    归衡盯着她,目光逐渐冷下去。

    刚回来的那天,他看到枕着话本睡着的皎皎,信手翻了几页。

    话本里的内容,让他恨不得当即便将那话本捏碎。

    那是一本背景虚构的仙侠文,以爱情为主线,节奏紧凑文笔优美,的确是上乘的消遣之作。不过这本的男女主角身份设置稍稍有些大胆,竟然是男师女徒的关系。

    大邕最重纲常,这样的身份设定几乎便注定了两人要爱而不能说,爱而不能得,缠缠绵绵互相虐心了八十回,好容易心意相通,又被身边的人和世俗流言阻隔。

    最让归衡瞠目的,是门派长老指着两人怒骂,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则没有血缘之亲,但你们以师徒身份相处数年,如何还能产生男女之情,岂不逆伦悖德?

    ——虽则没有血缘之亲。

    ——如何还能产生男女之情?

    霎时间,他所有隐秘阴暗的心思如同被人掏出来晒在阳光下,让千里奔回的归衡几乎有种晕眩的错觉。

    一想到就是眼前这女子给皎皎看了这样的东西,归衡看着虞琬的眼神越发深冷。

    他低下头 ,居高临下望着她,黑瞳如同择人吞噬的黑洞,声音森寒:“再敢给她看那样的东西,漫说皇城,日后整个帝京,我都不会再准你们踏进一步。”

    “明白了吗?”

    那种不加掩饰的敌意,让迟钝如虞琬都吃了一惊。

    她抱紧点心攒盒,下意识后退一步:“宁、宁王殿下……”

    不知怎么地,她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

    虞琬刚悄悄调转足尖,忽地听到一道微带诧异的清甜嗓音:“哥哥……阿琬?”

    她抬起头,只见站在半开的殿门边,皎皎穿着家常的茱萸粉袍子,正看向这边。离得有些远,她看不清皎皎的神情,只觉得她脸色似乎微微有些发白,手也扶着门,有些无力的模样。

    “皎皎。”

    归衡应声,转头朝皎皎走去,再未看她一眼。

    虞琬松了口气,连忙招呼已经被吓傻了的丫鬟,也跟上去。

    当着皎皎的面,她不信归衡还敢吓唬她。

    沉重的点心攒盒拖慢了两人行走的速度,等虞琬站到廊下,归衡已经在和皎皎说话了。

    颀秀的少年一反对着她时的冷漠,侧过身替皎皎挡着廊下的风:“……虞小姐难得进宫,哥哥晚些再来瞧你。”

    黑眸专注,声音柔和,看着皎皎时十足纵容的神态与姿势,一点也看不出来刚才吓唬她的样子,甚至提到她时还微微侧脸,礼貌地点了点头。

    虞琬:“……”

    怎么宁王殿下去了趟西南,还学会了变脸吗?

    归衡说完那句话,便低着头等皎皎的回应。

    小公主与他对视片刻,很快便做出决定:“好呀。”

    归衡盯着她,眸光暗了暗。

    皎皎近来都很黏他,每次见到他目光依恋,完全舍不得他离开半点。但今天……

    有虞琬陪伴,他就无关紧要了么?

    皎皎想的却是与他完全不同的事。

    方才一看到英朗的少女盯着归衡猛瞧,她心里就突地一跳。

    不想让哥哥和虞琬相处。

    从看到两人在院中站在一处说话的第一眼,她心底就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

    不想……让哥哥跟别的女孩子说话,不想让那双瑰丽幽深的眼睛注视别人……

    皎皎垂着眼,长睫疯狂眨动,忽然伸出手,牵住归衡衣袖。

    “哥哥。”她抬起头,双眸盈盈,像汪着清澈的泉水,软绵绵地牵着他衣袖摇晃请求,“皎皎今天去哥哥那里用晚膳可以吗?”

    她声音又甜又软,带着一点羞赧:“我想吃牛乳雪蛤。”

    归衡眼底的阴戾,霎时间消散。

    他翻握住皎皎的手,轻轻捏了一捏:“好。哥哥等你。”

    -

    归衡走后,虞琬就有些心不在焉。

    看到皎皎桌子上摆满的甜点心,她近乎机械地打开自己带来的攒盒,一样样拿出来。

    “哇,甜杏酥!”黄澄澄的点心,咬一口便流出酸甜的杏子酱,外皮酥脆,一尝就知道是谁的手艺。皎皎满足地咽下去一大口,“阿琬,一定要帮我谢谢伯夫人……阿琬?”

    她看着没精打采的虞琬,心忽然往下一沉。

    是因为哥哥走了的缘故么?

    皎皎咬着嘴唇,感觉自己从未这么纠结过。

    她定了定神,伸手拉住虞琬,圆眼睛里盛着细碎的波光:“阿琬,你怎么了?”

    虞琬这才反应过来。

    她神色纠结地看着满脸担心的小公主,半晌,给她倒了杯牛乳茶:“皎皎,你先喝点茶……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皎皎接过茶杯的手蓦地一颤,随即缓缓点了点头。

    周遭宫人无声无息地退去。

    皎皎不敢抬头,含糊道:“你说吧。”

    没办法抬头。

    鼻头已经开始酸楚,眼眶也又热又痛。

    如果,如果虞琬说她喜欢归衡,自己该怎么办?

    虞琬是她第一个真心的朋友,可归衡……

    只要想到归衡会用对她说话的语气对别的女孩说话,会像抱着她一样抱着别人,她胸口就疼的喘不过气,比“前世”第一次发病被送进急救室还难受。

    皎皎垂着眼,拢在衣袖中的手指几乎要将掌心刻出血。

    虞琬担忧地看着她,轻轻开口:“皎皎,你有没有觉得,宁王殿下有些奇怪?”

    “啊?”皎皎一怔,下意识抬起头。

    圆眼睛雾蒙蒙,鼻头微红,说不出得可爱又可怜。

    虞琬一看心就软了一半,连忙摆手:“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要说宁王坏话。只是,你从前说宁王殿下人非常好,又温柔又耐心,对不对?”

    皎皎听到她这么说,紧紧抿着唇看起来更想哭了。

    虞琬连忙解下自己的帕子要为她拭去眼泪,然而小公主却倔强地摇了摇头,声音又轻又软:“嗯。阿琬你想说什么?”

    如同头顶悬着一柄利剑。

    不要折磨她了,就这样落下来吧。

    然而虞琬看了她半天,只是叹了口气,轻声说:“没什么。只是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宁王殿下对你真好。”

    她本来是想说,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宁王殿下还有完全不同的一面,你知道吗。

    冷僻、阴戾,轻易就能开口说出威胁人的话。

    她的话说到嘴边,却转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皎皎的气色比上次进宫时好了太多,皎然殿里伺候的人精气神也同原来大不相同。她一路捧着攒盒进宫,热的汗流浃背,一进皎然殿就像进入另一个世界,满是芬芳和清凉。

    人也罢,物也罢,显然是因为宁王归来才逐渐向好。

    皎皎显然十分依赖和喜爱这位皇兄。疏不间亲,这个道理她懂。

    再者,虞琬忽然想起来,上次送进宫的话本是唐南斋那厮挑的,就有些心虚。那些书她并没有一一瞧过,万一其中真的有什么腌臜事物,被一心关爱妹妹的兄长看到,生气也是应当的。

    说到底,总是自己不小心,下次再给皎皎带东西,一定要仔细检查才是。

    虽然因为这种事就威胁她要把她家人都赶出帝京,的确有些过分,但看皎皎这副只是担心自己说宁王坏话就泪光盈盈的模样……

    虞琬又叹了口气,往皎皎嘴里塞了枚奶油松仁卷。

    只能说,这对兄妹,实在都有些太在意彼此了吧。

    *

    皎皎被柔嘉投喂又顺毛,好半天才抽抽搭搭把眼泪咽回去。

    虞琬自从感慨似的说了那句话后就再也没提起过归衡,看她神情也不似心里有事。再者,皎皎觉得她已经足够了解虞琬,她要是真的心里有事也压不住,哪儿还能兴致勃勃地跟她一起拆九连环。

    她终于放下心来。

    而甘露宫里,却是一片慌乱。

    内殿次间里,只有柔嘉贵妃和流芸二人。流芸扎着手,急的团团乱转:“怎么办,娘娘,怎么办……”

    柔嘉命她将这些年做的事都打扫干净,好好收尾,她也奉命去做,然而刚开始就遇上星象之说,别说她小小一个宫女,连柔嘉本人都轻易出不去甘露宫。

    曾经百般讨好,帮她们往来于宫禁内外的内侍也换了副嘴脸,趾高气昂。流芸忍着恶心给了那人不少银钱好处,那人带回来的消息也很敷衍。

    直到前些日子宁王回京,和皎然公主一道来了甘露宫一趟,那内侍才又上门来讨好。

    要是以前,流芸定然好好整治他一番,这时也顾不得这些了,连忙请他去宫外,帮她找一个人。

    那是曾经年满二十五,被甘露宫放出去的一名宫女。她与外地的家人有所龃龉,不愿回去,就留在帝京,仍旧为柔嘉做事。老家那边的人自然也知道收受柔嘉寄来的银钱危险,她们寄过去的每一封书信上,都有柔嘉的半枚玉佩印上的墨印,作为标记。

    柔嘉停了接济之后,她们一直没腾出手来收回那半枚玉佩。然而那内侍按照流芸给的地址找出去,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那宫女如果忽然搬离帝京,不会不着人来告诉柔嘉贵妃一声。

    那么,她要么是背叛柔嘉,被什么人保护了起来,要么就是……被什么人控制了。

    想到妍贵人死时的血腥场面,流芸当时就崩溃了,强撑着回了甘露宫。

    她对柔嘉回禀时,整个人都在哆嗦。

    然而柔嘉却比她想象的平静。

    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无论是谁要害她,她现在还没有被恒帝赐下毒酒,就说明那人还没有万全的打算。那么,她只要在恒帝知晓之前,带着皎皎,先行离开就好。

    虽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她看得出恒帝的身子已经虚得不行,再次发病甚至驾崩只怕也就是不久的事。那时候阖宫大乱,怎么还会有人在乎一个先帝嫔妃的踪迹?况且,还好皎皎只是公主。

    新帝登基后也许不会放过血脉不明的皇子,但对于失踪的公主,只怕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寻觅。

    她只要行动够快,就不会有事。

    一定……不会有事。

    她已经决定,等找到合适的机会,就以为皇帝祈福为由,带着皎皎搬去西山。一旦出了宫做事就会方便的多,到时候要走去哪里,都无人可拦了。

    思及此,唯一的问题就只有——如何说服皎皎。

    柔嘉已经发现,自己的女儿虽然性情和缓了许多,却也比从前更加敏|感,说话做事条理清晰,很有自己的主意。如今归衡回来,她一向粘他,在宫里又过得舒心快活,只怕很难说服她跟自己离去。

    柔嘉想了想,叫住还在焦虑打转的流芸:“你去请公主过来,就说我有话要对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文案预警过了,我还是要再次提醒下……哥哥真的是很鬼畜很心机的……小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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