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芸派去的宫人找到皎皎时, 她正在常晖宫用晚膳。
归衡闻言,淡淡地瞧了那人一眼。
分明只是一个眼神而已,那宫人却觉得自己像触犯了正在进食的猛兽, 不由自主低下头, 冷汗涔涔。
皎皎有些担忧:“母妃可是身体不适?或是,有什么急事?”
那人得了流芸吩咐,硬着头皮道:“无事。只是前些日子见面少, 贵妃娘娘有些想念公主殿下。”
皎皎松了口气。
她抱歉地软声道:“那便替我转告母妃,今日我与哥哥说好共进晚膳,明日一早, 我便去拜见母妃。”
宫人点头称是,不敢多留,向两人行了礼,躬身告退。
归衡看着那人行色匆匆的背影,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默不作声望了阿礼一眼,对方会意, 无声无息离去。
翌日。
柔嘉一早又派人传话,请公主戌时再去。
皎皎乘着夜色前往甘露宫, 见到柔嘉, 不由诧异地睁大眼睛。
她很少见到她如此苍白, 连那嫣红饱满的唇瓣都失去了血色,眼睛却很亮,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皎皎有种预感。
柔嘉找她过来,不仅仅是思念她, 想闲聊几句那么简单。
“皎皎,这一年多来,你长大了许多,宫中形势……也变化了许多。有些事,母妃觉得是时候告诉你了。”
柔嘉说得缓慢,像生怕吓着她:“你不用害怕,母妃告诉你,就是已经有了打算……即使害怕,也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能答应母妃吗?”
皎皎大概猜到她要说什么,五味杂陈地咬紧下唇,轻轻点了点头。
她生的娇小静美,柔白的小脸只有巴掌大,看人的眼神柔软清澈,叫柔嘉心里也温软一片。
她忍不住握住皎皎的手,像汲取某种力量,片刻后,艰难地开口:“皎皎……你的生父……其实并不是圣上。”
皎皎轻轻晃了一下。
再怎么有心理准备,这句话由柔嘉亲手说出,还是像一记重锤砸在她心口。
柔嘉紧张道:“皎皎,皎皎?你没事吧?”
皎皎缓过神,看着柔嘉焦急的神色,轻轻摇了摇头。
柔嘉担忧地看了她一会儿,直到确定她不会突然昏厥才继续。
皎皎看着强撑着的柔嘉贵妃,握着她的手,安静聆听。
这是原作里,没有书写的“配角”的人生。
微服出巡的恒帝看中美貌女子,不顾她已经嫁人,赐死她的夫君,将她强占,更要带她回宫。
柔嘉与夫君感情甚笃,回京路上几次试图自戕,却被恒帝以夫君全家性命要挟。她是孤女,夫君的家人就是她全部的亲人,只得含泪屈从。
回宫后第一次承宠,柔嘉恶心得不住呕吐。恒帝为了杀她的锐气,并未叫太医诊治,就那么晾着她,打算叫她知道不顺从的代价。
那种场景,皎皎只是听着就忍不住鼻头发酸。她不敢想象当年还只有十几岁的柔嘉的感受,只是条件反射,握紧她的手。
“还好他没有叫太医。”柔嘉想起当年情形,仍旧心有余悸,“那之后,我又呕吐了几次……一开始的确是被他刺激,后来慢慢有了别的征兆,我才知道我其实是怀孕了。算日子,是……夫君的。”
她说起年少时的眷侣,眉目间依然带着少女般的娇羞与怀念:“他个子很高,脾气却温和,为人公正,邻居都很敬重他……他待我很好,我想吃隔壁镇上的烧饼,他就将烧饼放在怀里一路跑回家,递给我的时候还是温热的……”
她说着说着,不自觉流下泪来。
美貌的女子双眼红肿,看着她,笑容有些羞赧:“说起来,你倒是继承了他的口味,尽爱吃些甜的。那时候我还笑话他人高马大的,倒喜欢吃些甜点心……”
柔嘉越说越慢,眼神逐渐悠远。
皎皎噙着泪地看了柔嘉一会儿,忽地用力一捏她的手。
她知道了皎然公主的生父是谁,知道了柔嘉并没有红杏出墙,反而是一朵被无辜□□的花;她为她难过,也为她曾经的爱恋心折。
然而往事无论多痛或多美,也只是过去的事。
而眼前的危机如果不解决,以后哭都来不及。
——这是她骤然穿书后,在极度慌乱中明白的道理。
手猛然一痛,柔嘉清醒过来。
她看着眼含水雾却不失冷静的女儿,除了几分不好意思,也多了几分安心。
之后的事,皎皎基本也能猜个差不多。
柔嘉怀孕的时间比恒帝初次强迫她,早了一月有余。好在按脉象算出的日子总有偏差,加之恒帝知晓她并不甘愿,心绪烦乱,脉象紊乱也正常,孕期倒都糊弄了过去。
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十几岁的柔嘉兵行险着,算好产期,在差不多的时候,不轻不重地摔了一跤。
太医为了保胎下了催产的药,她成功生下了皎然公主。
足月和早产儿稍微有些差异,恒帝看着襁褓中活泼泼的女儿,心头也有些疑影。
柔嘉只好假装很讨厌她。从生下来就叫乳母将她抱走,从不多看她一眼,仿佛真的是面对一个不得已才生下的孩子——
如此数年,皎然公主与柔嘉贵妃越来越疏远,恒帝的疑心才终于慢慢打消。
直到皎然公主爬上山石,不慎摔了下来,性情大变……
皎皎听着柔嘉颤的越来越厉害的声音,忍不住将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两手合握住她的手。
“母妃。”她声音绵软,微微有些沙哑:“没关系,您还有我呀。所有的事,我会跟您一起承担。以后,我也会代替父亲……陪着您。”
柔嘉抬起哭得红肿的双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急急开口:“皎皎,你想做什么?母妃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跟母妃一起去西山。”
皎皎怔住:“西山?”
那不是他们上次去为恒帝祈福的地方么?地处京郊,十分偏远。
难道柔嘉是想……
皎皎对上柔嘉的眼神。
她没想到柔嘉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不由吃了一惊。
“好吗,皎皎?”柔嘉将上次恒帝欲与她亲近时,她观察到的恒帝身体状况告诉皎皎,忙不迭地确认她的想法,“跟母妃出去躲一段时间。”
“如今朝局混乱,一旦龙体有变,他这几个儿子先要大闹一场。”她咬了咬唇,“到时候没人注意西山那边,我们就自由了。”
最初的震惊过后,皎皎冷静想了想,发觉这的确算是个不错的主意。
一旦恒帝驾崩,新天子才懒得管她们这些“小事”,毕竟被戴绿帽子的又不是他,她们正可以趁机逃跑。
如果她是柔嘉,她也许也会这么想。
可偏偏她知道,新天子会是谁;
偏偏这位新天子,是她割舍不掉的人。
只要想到那个人,她心里就又酸又软。
退一万步,即使剧情真的崩坏到连大男主的事业线都逆转,她的选择也不会改变。
无论归衡登顶九五或沦为阶下囚,她都会陪伴他。
——她对自己发过誓,一定不会让他一个人。
但看柔嘉这激动的神色,如果自己现在拒绝,柔嘉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太突然了,母妃让我好好想想,好吗?”
这反应十分合理,柔嘉点了点头。“皎皎,你要快些考虑清楚,时间不等人。”
皎皎糯声道:“皎皎明白。”
她抬起眼睛,轻声问柔嘉:“父皇抱病也有一段时间了。母妃忽然叫我过来,可是发生了什么?”
一定是有什么事,让她忽然有了危机感。
看着柔嘉骤然苍白的脸色,皎皎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一时不知道是喜是忧,轻声问她:“是咱们的秘密,可能要被人发现了么?”
柔嘉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无力地抬起手,扶住额头。
*
夜幕深深。
流芸立在海棠花影里,望着窗上柔嘉和皎皎的侧影,格外心绪不宁。
直到肩上忽地被人拍了一下:“流芸姑娘,这么入神?”
流芸猛然转头,看到一张笑嘻嘻的脸。
“礼公公……?”
一身灰衣,几乎隐在暗夜里的人,正是阿礼。
流芸知道他是宁王的贴身内侍,不得不尊重,勉强咽下质问,尽量平静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又为什么站在这里,不进去伺候娘娘?”
阿礼笑着看一眼窗上人影,“我们为的,是同一件事。”
流芸脸色刷地一片惨白。
“不用担心。”阿礼看她这马上就要晕过去的模样,连忙收起嬉皮笑脸,认真道:“你是在担心莲河,对不对?”
莲河就是甘露宫放出去的那名宫女。
流芸听了他的安抚,脸色更白了。
阿礼道:“你们做事也太不小心。要不是殿下早早派人去将莲河接走,她现在已经落到皇后手里了。”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
流芸身子发虚,手指死死抠住旁边的海棠树,才没有倒下去。
阿礼等她缓了缓,才慢慢告诉她一些细节。
包括前些日子柔嘉贵妃被流言困扰时,甘露宫人心思变,有人见过她给莲河写信,主动去找皇后告密,说她暗地里与放出宫的宫女联系,不知在密谋什么;
以及,那宫女从坤和宫中出来时,“正好”撞上了阿礼——
流芸心跳有些快,抬眼看他:“正好?”
昨天的确有个小宫女去针工局取衣裳,一直也没回来。柔嘉现在地位尴尬,流芸也不好声张,只是命人悄悄地找。
原来是遇上了他。
遇上了——然后呢?
阿礼顿了顿,还是带着一点笑容:“正好。”
“叛徒的事,就不用问那么多了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娘娘就好,唔,还有……”
他想起殿下的叮嘱:“请贵妃娘娘先不要告诉公主。”
流芸含着泪,慢慢点头。
“那我就先走了。”
阿礼笑了笑,走出阴影。
流芸不经意扫过他,忽然睁大眼睛——
他、他的衣袖上黑红色的一道一道,已经干涸,分明是血……
“啊。”阿礼注意到她的神色,扬起手笑了笑:“这个,也不要告诉任何人哦。”
*
翌日一早。
皎皎呆呆地盯着床幔看了一会儿,半晌,翻身起床。
比起考虑去不去西山,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莲河。
能够自由行走于宫外又能够信任的人,除了归衡就只有虞琬。
丧母之痛犹在,她当然不能告诉归衡,某种意义上他唯一的亲人——她自己,并不是他真正的亲人。
她也承受不了归衡知道她与他并无血缘之亲之后,可能流露出的失望眼神。
归衡的眼睛太漂亮了。那样专注而温柔的注视,即使要戴着假面,她也忍不住贪恋。
哪怕知道这不过是早晚的事,她也想能躲得尽量久一点。
皎皎用完早膳,悄悄吩咐玉秋,请虞小姐午后进宫一叙。
曾经曲意讨好的内侍已经又奉承上来,要带话出去并不难。
只是——
这样传递消息的渠道,当然避不开归衡。
玉秋还未回来,归衡已经到了皎然殿。
清隽的少年面色沉静,走进梢间,一把阖上了门,大步走过来,看着讶异的小公主,黑瞳幽沉如深不见底的湖泊:“皎皎有什么事需要宫外的人做,却不可以对哥哥说?”
皎皎脑袋“轰”地一声一片空白,看着归衡,张口结舌。
对方又逼近一步,低下头,气息清寒如高岗之雪。
“皎皎不相信哥哥,哥哥……很伤心啊。”
少年清冽的声音带着近乎委屈的叹息。
皎皎听见他这样的声音就难受,张大了眼睛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不是什么?”归彻眼神专注,认真地等待她的回答。
等待的间隙里,他自然地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侧脸。
皎皎耳朵发烫,急的要掉眼泪:“不是……不是不相信哥哥。”
她下意识想低头回避他的目光,脸上微凉的手指却忽然扣住她尖俏下颌,控着她不许离开:“看着我。”
皎皎被迫与他对视,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是归衡清俊的脸,无限耐心的神情,黑眸沉沉,一抹紫色的微光里,只盛着她小小的影子。
她从第一次相遇就震惊于这双眸的美丽,时至今日,依然让她沉迷。
“告诉哥哥,你在害怕什么?”
皎皎张了张唇,刚想反驳,归衡的拇指已经轻点在她微张的唇瓣上,轻轻地笑了一笑。
“皎皎的心情,哥哥自然都知道。”
皎皎可以在柔嘉贵妃面前足够冷静,听了归衡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鼻头却忽然一酸。
心里有一颗小小的种子破土而出,沿着她的血脉生长,逐渐爬满全身,磨人的痒。
它们都朝着一个方向,它们都在叫嚣一个渴望。
她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归衡。
希望他永远这样看着她,永远这样关心她,最好……最好只对着她一个人。
皎皎努力忍着眼泪,可是一开口说出话,还是软绵绵的发着颤。
“哥哥,哥哥……我问你一个问题 ,只是如果,你、你不要当真……”
归衡沉静颔首。
小公主紧紧抓住他的手,声音甜软,带着哭腔。“如果,只是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哥哥还会对皎皎好么?”
终于——问出来了。
归衡有那么片刻没有说话。
皎皎抿着唇,所有的情绪像都随那句话被甩了出去。
紧张也好,不安也好,她想知道……他的想法。
她不再逃避,抬起潋滟泪眼看着清隽的少年。
泪水一串串往下落,沿着脸颊浸润归衡的手指,连指缝都是湿漉漉的一片。
归衡静静看着她,眸色越来越暗。
小公主自下而上与他对视,泪眼朦胧,长睫乱七八糟贴着眼睑,粉白小脸水光淋漓,水红的唇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唇瓣同样打着颤。
那样一张楚楚可怜、如同等待刑罚的哭脸。
指尖触碰到的脸颊逐渐滚烫,像要烧起来一般。
归衡难以自制地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下颌紧绷,不自觉地将整个手掌都贴上去,极其宝爱地轻轻摩挲,渐渐从粉腻脸颊,移到通红耳廓……
皎皎到底忍受不了这种沉默,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归衡猛然一震,松开了手。
他低下头。某种近乎颤栗的情绪支配着他不住贴近小公主,直到呼吸相闻的地步,才盯着她哑声回答,“皎皎怎么忘了?哥哥曾经答应过,会永远待皎皎好。”
小公主吸了吸鼻子,想起来她曾经在青翳林问过归衡类似的话。
归衡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你会知道的。”归衡低声重复。
小公主可怜巴巴地瞅着他,湿淋淋的圆眼睛里除了泪,还有茫然、惶惑和不解。
归衡唇角微抬,从袖中拿出一物。
半块玉佩染着些微红泥,烛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惊的色泽。
“——皎皎想要托人去找的,可是这个 ?”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剧透一下我写得心潮澎湃的下一章,标题叫做《上次》。
上次什么呢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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