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一觉睡醒, 只觉浑身无力。
她用手撑着床,勉强坐起来,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抬起手一看, 两只手腕都套着银环, 银环中间连着细细的银链。
她拖着虚软的身体下了床,脚踝上的链条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一路扶着家具, 慢腾腾挪到门边。
借着明纸里映进来的光线,她看到自己的手腕细弱的可怕,好像一折就会断一样。
……只是睡了一觉起来, 她的身体怎么会发生这么剧烈的变化。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
皎皎紧盯着雕花木门,心跳得越来越快。
当殿门轰然洞开,玄衣银甲的高大男人手提长剑,面无表情注视她时,皎皎松了口气。
……果然, 她又梦到了原作剧情。
一口气还没喘匀,那男人忽然收剑入鞘, 将她一把拉进怀里。
脸颊贴着冰冷的铁甲, 皎皎迟钝地眨了眨眼。
原作可没有这样的剧情。
而且, 她每次梦见皎然公主被杀都是上帝视角——不像此刻,脸颊上的温度,男人在她耳边急促的呼吸,紧搂腰身几乎要将她融进骨血的压迫感……全都无比真实。
那种独属于归衡的清冽气息, 让她在这样混沌不知今夕何夕的情景中,依然忍不住耳颊发热。
“皎皎。”抱着她的男人低下头凑到她耳边说话,声音低沉沙哑,令人耳根酥麻:“皎皎……”
哥哥。
皎皎想要回应,张开唇,没有发出声音。
她惶急地去找男人的眼睛。
深邃的眼眸像隔着雾气,看不分明。
他捧起她的脸,摩挲侧脸的力度似曾相识,指尖带着微微的血腥气。
“不要走。”男人的声音遥远而模糊,“不要让哥哥……找不到你……”
-
柔软的烟粉色芍药帐幔下,小公主紧握着双手,长睫疯狂抖动。
是被魇着了么?
脆雪用力推了推她:“公主!”
下一瞬,皎皎猛然从床上弹起,差点一头把她顶翻。
她顾不得回应脆雪,第一时间去看自己的手。
依然是纤润的两段手腕,上面当然也并没有挂着锁链。
她拥着锦被在床上呆坐,半晌,轻轻吐出一口气。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中的那个男人,与其说是她熟悉的少年归衡,更接近原作中矫健冷厉,弑君逼宫的暴君……
然而他说的话,却和昨天归衡拿出玉佩时对她说的,如出一辙。
*
早膳后。皎皎正在画画,眼前忽地笼下一片阴影。
她手腕一抖。
眼看就要落下一大滴红墨,一只手蓦地握住她的手,笔走龙蛇,及时画出饱满的一大笔。
皎皎垂着眼,心如鹿撞。
那人画完一笔后并未停歇,继续取墨、落笔,瞬息之间绘就一条赤龙,腾跃于苍山云海之上。
寥寥几笔,喷薄欲出。
最后他握着她的手,轻轻放下笔,松开来,走到她面前。
“皎皎不喜欢?”
归衡俯下身,撑着书案,声音沉静:“是哥哥冒失了。”
皎皎抿着唇,轻轻摇了摇头。
她原本是想画云霞的,画龙当然也不错。
可是听见归衡这样平静的声音,她总觉得心里不安。
小公主神色纠结,秀气的细眉紧紧蹙起,情绪都写在圆眼睛里。
归衡看了她一会儿,微微一笑:“皎皎。”
“想不想出宫?”
*
皎皎糊里糊涂被归衡领着出了宫。
真的是,“领着”。这次不用变装也不用做任何事,归衡直接牵着她,光明正大出了宫门。
羽林卫远远见到他就低头敛容,等他们穿过宫门时只听到一叠声的“殿下”,没有一个人对他带公主出宫有任何异议。
皎皎从前还能自欺欺人归衡是把她当妹妹看,如今知道归衡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再被他这样紧紧牵着手,她除了紧张和不安,竟然还能苦中作乐地察觉到一点甜蜜。
又或许不是一点。
昨天归衡拿出那半枚玉佩,只给她看了一眼就收回。当然也没有回答她连珠炮似的一连串问题,诸如莲河在哪里,他是怎么找到她的,他怎么知道这些事,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慌了神,越问越心虚,唯独没敢重复她先前最想知道的问题。
她一边问一边哭,眼睛红的像被欺负了的小白兔,水红的唇也沾着泪,还在轻轻颤抖,可怜的要命。
归衡只是仔仔细细替她擦去眼泪,看了她一会儿,心情很好似的勾了勾唇:“不用担心。”
“你只要答应哥哥,不要去我找不到的地方就好。其他的事,都有哥哥。”
皎皎微微一愣,明白过来。
他连莲河都找得到,又哪里会不知道柔嘉贵妃暗地筹划去西山的事。
她曾经想过很多次,归衡知道了要怎么办……但他这样平静,她反而看不清他的心。
手心不自觉沁出了汗。
皎皎咬了咬唇,握紧归衡的手。
对方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翻过来,缓缓与她十指相扣。
“皎皎别怕。”他用拇指轻轻抚过小公主绵软的手:“今天是夏节,入夜后河边有灯会,我想你也许喜欢。”
归衡声音从容,是在很认真地解释为什么带她出宫。
皎皎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胡乱点了点头,跟着归衡继续往前走。
十指相贴,掌心相合。
心越跳越快越跳越重,仿佛马上就要跃出胸腔。
皎皎蓦地抬起头,飞快地瞥了归衡一眼。
只有一眼。然而少年俊美到近乎锋利的侧影留在视线里,久久不去。
半晌,皎皎抿着下唇,轻轻点了点头。
下定决心之后,心头反而松快不少。皎皎这还是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看到帝京夜景,她抬起头,牵着归衡的手,好奇地看着四周。
夜幕如黑丝绒铺满天际,街上人头涌动,灯火沿着长街次第点燃,宛如一条长长的、辉煌的画卷。
因着节日的缘故,街边除了常见的卖点心、卖水的,还有许多人在卖灯会上要放的河灯,以及吓人的鬼面具。
“皎皎不饿?”归衡看到她的目光只在点心摊子上一掠而过。
皎皎摇了摇头。某个近乎疯狂的念头烧灼在心里,让她连胃都揪成一团,难得地没有半分食欲。
倒是看到鬼面具时,她略微停留,想象了一下归衡戴上的模样。
归衡五官异常深刻,肌肤又白如月色。她只是稍微想象一下那张脸从狰狞的鬼面具后露出来的模样,就忍不住心醉神迷。
归衡看她一眼,伸手拿起一个猩红面具,就要罩在脸上:“如果皎皎喜欢的话……”
苍白手指衬着猩红面具,宛如映着鲜血。
皎皎蓦然想到梦里,归衡揽着她的、带血的手,身体已经做出反应,从归衡手里一把夺过那面具:“不喜欢。”
归衡怔了怔。
皎皎对上他微微诧异的眼眸,这才反应过来,一瞬间脸颊血气上涌:“我,我不是 ……”
她结结巴巴想要辩解,归衡却完了唇角,低下头,轻柔地一根一根掰开她紧紧攥住面具的手指,将面具还给摊主,又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没关系。皎皎不喜欢,哥哥就不要。”
“我们去那边看看。”
归衡声音轻松,牵起她的手朝前走。
皎皎站在他身后一点,跟着他的脚步,看着少年清瘦的背影,心脏像泡在柠檬水里,又酸又甜。
她看着归衡披在身后浓密鬈曲的长发,忽然很想伸手握住。
她讨厌这种飘飘荡荡无法琢磨的感觉,让她想随便找个什么地方蹲下来大哭一场。
她盯着轻轻摇晃的发梢看了半晌,忽地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嗯?”归衡回过头来。
灯火让他苍白的肌肤难得有了几分暖色,清隽深邃的轮廓融在辉光里,美得惊心动魄。
皎皎抿着一点嘴巴,柔白的脸颊泛着桃花般的粉红色,看着他的眼眸和说话的声音,都柔软而清澈:“你的头发真好看,要是我的也像你一样就好了。”
皎皎心随意动,只是想真心实意地夸奖一句。
在她眼里归衡什么都好,发丝卷曲的弧度都像能勾住人心。她忽然想起来,她夸过他的眼睛,却没夸过他的头发。
然而归衡瞳孔却蓦然微微一缩,下意识抬起没牵着她的那只手,似乎想要按上心口,然而刚触及衣襟却又放了下来。
他侧脸避开她的眼神,清咳一声:“哥哥倒更喜欢皎皎的头发。”
两人沿着长街走到河边,也买了两个莲花形状的花灯。归衡的是纯白色,皎皎的则在花瓣尖端染着淡粉。
河边有现成的笔墨,供放灯的人写下心愿。
归衡不假思索写完,虚握着笔,余光看到轻轻蹙起眉心的小公主。
她犹豫片刻,才落了笔。
写的很慢,等墨汁干透,才郑重卷起。
河边游人如织,皎皎很小很软一只,几乎要被人潮淹没。
归衡四下望了望,找到一丛临水的垂丝海棠,牵着她走过去。
花已经谢了,只余青翠的叶和幼小的果。树下无人,只有他和她牵着手缓缓步入其中,纤细枝条垂落,将鼎沸的人潮隔绝在外,耳边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合着夜风,安心又宁静。
皎皎弯下腰,和归衡一起将小小的莲花灯放入河中。
花心固定着一支细烛,小小的烛光在层叠花瓣中摇晃,带着人们的心愿,逐渐飘远。
她和归衡放的河灯顺流而下,渐渐汇入河灯之中,再也看不分明。
皎皎正看得出神,侧脸忽然一凉,是归衡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哥哥忽然想起来一点事。皎皎在这里等哥哥好吗?我很快回来。”
皎皎点了点头。河边不远处就有很多人,包括许多出来游玩的女子,没什么好担心的。
“皎皎好乖。”归衡今天的动作和神情都异常温和,声音清冽悦耳,在她手背安抚地拍了拍才松开,转身离开。
皎皎目送他的背影融入夜色,又转过去,出神地看着远处融成一片的灯火。
…
河水在不远处转了个弯。
游人都簇拥在那一段有灯火、有摊贩的河道,转过弯后便是空荡荡的一片黑暗。
河水悠悠,载着河灯从上游飘来。归衡足尖在岸边轻点,腾空而起,在水面上一掠即回,手心已经多了一盏花灯。
他在皎皎的河灯上做了手脚,一眼就从一大堆长得都差不多的花灯里发现了属于她的那一个。
深黑的瞳里映着跳动的烛光,归衡刚要拆开,身边传来一道有些犹豫的声音:“殿、殿下……放河灯是向河神祈愿,据说要是拆开的话,许下的愿就不灵了。”
开口的是严三钉向他引荐的江湖高手,被他招揽为暗卫。此时此刻,还有更多这样的人正隐匿了身形,守在皎皎身边。
跟随归衡这段时间,他们都知道他的脾气,要不是知道他对那小公主的重视,也不会冒然开口提醒。
“多谢提醒。”然而归衡的手一刻未停,拆出花灯里卷起来的小小纸条,侧头对黑暗里的人微微一笑:“不过无妨。”
“她的所有心愿,自然有我替她实现。”
他不再多言,展开纸条,低下头去。
心跳许久未曾那样鲜明。
她百般犹豫之后,郑重地一笔一划写下的,究竟是什么心愿。
……会否,可能与他有关。
树影摇曳,夜风温柔。
归衡握着纸条的手,轻轻有些发抖。
纸条上曾经有过细细字迹,又被墨汁划去,看不分明,只依稀看得见“不要”两个字。
不要什么?
归衡来不及去想。
他注意力,已经被纸条下方两笔构成的一个形状完全吸引。
好像一只倒放的桃子,又像一颗……跃动的心。
划去了所有愿望后,她最虔诚祈求的,是一颗心。
归衡不自觉地按住胸口。有什么在隐隐发热。
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好像不止情感和思绪,连身体都被人掌控,只是看到她两笔画出来的形状,心脏就不听使唤地发热发胀,跳个不停。
是想要索取,也想要回应。
少年清隽侧脸上浮凸出痕迹,他死死咬着牙,将纸条重新卷好,同样放进自己怀里,站在原地平复了片刻情绪,才不动声色赶了回去。
-
归衡离开一刻多钟才回来。
他能那样轻易找到莲河,一定在帝京市井有自己的人和势力。皎皎没有多问,只是望着他,声音又轻又软:“我们要回去了吗?”
夜幕早已降临。
归衡看着她:“皎皎想回宫?”
小公主咬着嘴唇。
归衡了然地抬起唇角:“那就再等一等。累不累?”
小公主腼腆地点了点头。她平时运动量小,刚才在河边站了半天,腿已经有些酸了。
“那先休息一会儿。”归衡走到她身边,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不远处有许多临时搭建的棚子,供游人吃喝休憩。
大多数棚下人都很多,归衡牵着她的手走过一个又一个,直到走到人最少的才停下来,拉着皎皎坐在角落。
桌旁就是几株茂密的紫薇花,粉粉紫紫连成一片,在桌上落下一些娇嫩的花瓣。
老板娘笑吟吟走过来,问两人要点些什么。
归衡看皎皎一眼,皎皎今晚心思完全不在吃喝上,就说让她推荐。
老板娘满眼是笑,招呼小厮流水般往两人桌上摆了满满一桌细点,外加一坛桃花酒,老实不客气地向归衡伸出手。
看着归衡在桌边放下一锭元宝,皎皎才知道为什么这里人少,果然是有原因的。
老板娘高高兴兴离开,周遭一下子只剩归衡和皎皎两人,只听得到河水潺潺。
想到自己的打算,皎皎慢慢紧张起来。
她的手还被归衡握着,很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发抖,用另一只手给归衡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桃花酒。
归衡似笑非笑:“你要喝酒?”
皎皎瞬间想起自己上次一边听曲一边喝到断片的事,脸上发烧,嘴上却故作平静:“怎么,不可以吗?”
“我听人说过,要了却心事,除了哭出来……还可以靠酒。”
伴随着那半枚玉佩揭开的真相,到底不能当做没发生过。
归衡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我今天不想哭……”皎皎深吸口气,看着归衡,声音低柔绵软:“所以,哥哥可以陪我吗?”
她晃了晃手中酒杯,玉色的指尖和酒杯说不清哪个更白一些。
皎皎柔白的小脸上投下紫薇细碎的花影,看着他的眼眸水光潋滟,还未喝酒便已醉了。
归衡看着她,眸中幽光明灭,喉头忽而一动。
在那只手缩回去之前,他接过她手中的白瓷酒盅:“好。”
“哥哥陪你。”
人越想醉,反而越难醉倒。
皎皎忍着嗓子里有些难受的灼烧感,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桃花酒,渐渐地脸颊和耳尖都开始发烫,偏偏思维却还是清明无比。
眼前归衡俊美到近乎不属于尘世的脸,和他含着点笑意看着自己的眼睛,也还是那么清晰。
皎皎眼尾泛着红,忽然伸出手,扶住归衡肩膀。
“哥哥。”她勇敢地叫了他一声。
“嗯?”
归衡低着头,清冽的声音异常动听,衬着他不深情也深情的眼眸,望过来的时候,叫皎皎完全无法抵御。
有关这个人的种种情绪刮起旋风,在她的心里温柔又莽撞地千回百转。
皎皎看着他,想哭又想笑,心头酸楚难言。
“哥哥……你,你不要动。”
眼眶越来越重。
皎皎在眼泪掉下来之前,祈求般匆忙说了一句,闭了闭眼,倾身过去。
——人一辈子,总要勇敢那么一次。
她颤巍巍正要吻上去,唇上忽然一凉。
小公主茫然无措地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归衡带笑的眼睛,黑瞳中一抹紫,瑰丽得令人晕眩。
“上次就被你抢先。”归衡轻轻地说,“这次,就让一让哥哥吧。”
来不及反应,归衡已经侧过脸,准确地吻住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说呢,我爱衡哥。
存稿箱告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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