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树倒

    禧贵人怯生生道, “皇上龙体有恙,臣妾也想借机去西山为您祈福。”

    归衍无可无不可,倒是归彻, 他犹豫一瞬, 到底没有叫上他。

    这小子是个笑面虎,谁知道安着什么心,不带他也好。

    反正——他已经没有用了。

    一行人悄然退出, 西暖阁里,一时间只剩恒帝和归彻二人。

    归彻温声问:“父皇可要用茶?”

    恒帝看着他,眉眼间闪过一丝嘲弄。

    归彻自然地收回手, 笑道:“父皇是要问我禧贵人的事。”

    方才禧贵人说话时,归彻不动声色地轻轻拉了拉恒帝的衣袖。

    “父皇。”归彻的态度恭谨又自然,“贵妃娘娘那里流言四起,到底影响天家清誉。既然皇兄主动请缨,儿臣也希望能查个水落石出,还社稷一片清白。如果当真有什么, 禧贵人听见、瞧见,的确不合适——”

    “可如果今天, 什么也查不出来呢?”

    恒帝冷眼看着他。

    归彻弯起漂亮的桃花眼, 笑容柔和:“父皇, 儿臣会告诉您,您想知道的真相。”

    *

    归衍和黎公公等人议定出发的时间是三日后。

    几人不约而同,将前往西山的事对常晖宫瞒得密不透风。

    天气一日日凉下来,已很有些秋高气爽的味道。

    禧贵人自然不宜骑马, 然而归衍身后也跟着辆青布马车。

    黎公公微微诧异,便听太子爷得意道:“这里头坐着的,便是能叫贵妃娘娘吐露真言的人。”

    黎公公只得微笑颔首。

    到得西山,几人并未从山门进入,而是从背后山道上山。马车当然是不能坐了,好在禧贵人并不是弱不禁风的美人,提起裙子,走得比年迈的黎公公更快。

    到了这时候,黎公公才看到归衍带来的人。意外地,是个显然上了年纪的老人,身板倒还算高大,对着归衍满脸是笑,一副唯太子是从的样子。

    黎公公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太子殿下那样志在必得,他本以为至少抓到了与柔嘉私.通的奸夫,要当场与人对峙。没想到竟然是个老人。

    “很吃惊吗?”归衍看向他,笑容阴郁,“老是老了点,可比年轻人要更懂事。已经有人悄悄告诉柔嘉贵妃他今天要来,到时候,我们瞧好就是了。”

    西山是宗庙所在,归衍来过不止一次,早已找好最佳的观赏地点,带着黎公公和禧贵人,藏身在次间。

    这当然不甚合礼数。黎公公道:“是否请禧贵人前往太妃处稍待?”

    归衍瞥一眼怯生生的禧贵人,嗤笑一声:“怕什么。禧贵人出身低微,难免不懂宫里的规矩,借机瞧瞧不懂规矩的人有何下场也是好的。”

    禧贵人咬着嘴唇,泪珠就在眼眶里打转。

    黎公公自然明白这一出杀鸡儆猴是谁的意思,暗叹一声,也不再拦,专心致志去听外边的动静。

    槅扇上留出几朵半镂空的牡丹,依稀看得见外头景象。

    柔嘉贵妃就在明间里坐着,宫女为她奉了茶便退下。

    她抿了口茶,站起身去逗架子上的黄鹂,又看一回琉璃樽里的茉莉花,时不时瞥一眼门口,端的坐立不安。

    当那老人身影出现在门口,屋子里几人皆松了口气。

    归衍得意洋洋,挑起唇角。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未如他所料——

    “五叔!”美貌的妃嫔见到老人,盈盈就要下拜,泪水夺眶而出。

    老人连忙阻止:“娘娘不可!”

    柔嘉擦一把眼泪,勉强笑道:“本宫一见五叔,心中欢喜,便失了分寸。”

    两人说了两句,柔嘉忙请人坐下。

    归衍的眼睛死死贴着牡丹花,神色渐渐茫然。

    他满以为柔嘉定然心魂巨震,惶恐不已。

    这副乍见亲人,喜中带泪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明间里,柔嘉柔声问:“五叔怎地会来京中?本宫收到来信,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老人脸色难看起来,半晌,叹了口气。

    “说起来,还请娘娘不要生气。前些日子有人找到小人,说娘娘身体不适,思念家中亲人,要请小人上帝京一叙。小人老了,原不打算来,那人,那人便……”

    柔嘉紧张道:“便如何?”

    老人颤巍巍道:“那人便拿了我的孙子,以他的性命威胁小人哪!”

    柔嘉惊讶地捂住嘴:“是谁如此狠毒?他、他威胁您什么?”

    归衍心中油然而生一阵不祥的预感。

    老人神色难堪,看了柔嘉好几眼,直到对方着急催促,才吞吞吐吐道:“他要小人抹黑娘娘清誉,说娘娘入宫之前已经有孕,不然,不然便要杀了小人的孙子!”

    次间里,黎公公已经忍不住侧过脸,缓缓地看了归衍一眼。

    归衍僵着脸一动不敢动,手指攥着雕花,骨节白得不像话。

    柔嘉还在絮絮地问,老人很是为难,不住地叹气。直到柔嘉急的落泪,他才压低声音,嘶哑道:“是、是中宫娘娘……”

    归衍听到这里,已经要靠着槅扇才能不倒下,很快又听到下一句:“如果只是威胁小人,也便罢了。那人还说,小人即使不肯照他们说的做,他们照旧还是会对娘娘下手。小人这才觉得,务必要来警示娘娘。”

    柔嘉问出了次间内几人心中的疑惑:“五叔,你这便多虑了。她虽是皇后,本宫却也是皇上亲封的贵妃,本宫持身既正,她也不能奈何本宫。”

    “娘娘是善人,哪里斗得过他们!”老人急道:“小人当日也是这么说的,那人只是嗤笑,说皇后娘娘乃是国母,叫她不快的人都会消失。连龙子也不例外,何况只是个妃嫔呢!”

    槅扇内外,同时传来“当”一声响。

    明间里,是柔嘉摔了手中捧着的茶,次间里则是禧贵人软软地倒下去,额头磕到一边桌角。

    要不是柔嘉正好也摔了东西,他们藏身于此的事立刻就要暴露。

    事急从权。黎公公伸手接住翻了白眼的宫嫔,压低声音,不去理会一旁张口结舌的当朝太子:“禧贵人有恙,先回宫罢。”

    “余下的话,太子殿下大可以见了陛下再说。”

    -

    戕害龙子,无论是真的出手还是有这份心,当然都是大逆不道的罪责。

    恒帝对整个后宫的人手都不再放心,干脆把这件事交给了前朝的重臣调查。

    陆颂从来没有教他失望过,无论是朝政,抑或天家阴私。

    如山铁证,很快呈到恒帝榻前。

    二皇子归徇,年仅八岁死于高烧不治。当年主治的太医年底告老还乡,不到半年便举家迁徙,然而陆颂门生遍天下,不多时便将他和皇后宫中陆陆续续放出去的老宫女一并押解入京,铁腕之下,知无不言。

    归徇从童年便展现出过人的才学和心性,曾是陆颂最得意的学生,恒帝最看好的皇子,死亡的真相却是十几年后才被揭开——正是父皇和恩师的嘉赏,为他惹来杀身之祸。

    仅此一事已足够定皇后的罪,但呈上来的还不止这些。

    皇后既然要对所有动摇储位之人下手,自然不会饶过归衡。小何将军接到陆颂传信后,回信说宁王西南赈灾时,曾在他的窗下发现大量蛇尸,然而将军府多年蛇虫不侵。

    最后一锤,来自几方都意想不到的人。

    四皇子归彻于恒帝病床前长跪痛哭,说他因不满皇后行事,成了皇后眼中钉,皇后曾安慰太子,言“阿衍勿患,有一即有二”云云,暗示要对他下手,亦有当日意外听到的宫人作为人证。

    当日晕厥的禧贵人醒来后,含泪证实了四皇子所说的话。

    树倒猢狲散。太|子|党头号干将归彻的意外倒戈引发强烈地震,除去三皇子归德负隅顽抗、大骂四弟血口喷人外,工部户部等太|子党势力云集之地纷纷反水,争先恐后地向陆大人递交太|子|党的这么些年作恶的种种证据。

    很快,温皇后、太子、三皇子皆被圈禁。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场动乱因后妃之争而起,迅速从后宫向前朝蔓延开去。

    -

    宫中风起云涌,唯有坤和宫安静非常。

    温皇后整日整日地坐在榻上,不吃不喝,如同泥塑木雕。

    外间传来隐约的动静,温皇后猛然抬起头:“可是废太子的旨意?”

    见宫人摇头,温皇后便将头重新低回去,再度成为一尊雕塑。

    直到有一天,有宫人无视她不许入内的旨意,强行站在她面前。

    “皇帝一日不宣布如何处置太子,本宫便一日不饮不食。”

    温皇后声音嘶哑,近乎自言自语“本宫为先太后冲过喜,为皇上诞育太子,这么多年来对皇上呕心沥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即便本宫有错,太子却没做错任何事!都是本宫下的手,皇上他怎么能这么狠心——”

    那宫人静静听完,低声道:“皇后娘娘说得对。”

    温皇后睁着模糊的眼睛,看着那人缓缓递上来的酒盅。酒液晶莹,泛着微微的波光。

    “如果您真的是为了太子好,就请您喝了它。”宫人言笑晏晏,“太子殿下他登基之后,一定会将您尊为太后,让您永世尽享尊荣……”

    “太子殿下……”

    “登基 ……”

    温皇后已不甚清醒的头脑里,依稀只听见这几个字。

    她毫不犹豫端起毒酒,一饮而尽。

    -

    “坤和宫那位崩了。”

    常晖宫中,翰林葛长廷对归衡深深下拜:“恭喜宁王,大仇得报。”

    归衡转动着手心银戒,淡然不语。

    阳光穿过半开的窗棂照在戒面上,深紫的水晶涌动着神秘悠远的色泽。他又想起母妃当时递给他这枚戒指时,满脸凄惶又隐含期待的表情。

    他忽然一翻手掌,将戒指死死握在掌心。

    “还有一事。”葛长廷身为陆颂爱徒,现在俨然已是宁王一脉的得力干将:“储位一事,圣心似乎悬而未决。师傅的意思是,夜长梦多,不如他向父皇进言,尽快将此事定下来。”

    归衡摇头。“现在还不行。”

    乍然出了这样大的事,恒帝又在病中,只会更执意要将权势都握在自己手心。储位既然不能空悬,那么放在归衍头上反而更让他放心。

    反正朝廷内外心里都清楚,他就算在东宫再住十年,也绝不可能有入主乾元殿的一日了。

    “比起令父皇废太子,眼下还有件更为要紧之事。”归衡低声道,“温家势大,要彻底剪除也非一夕之功,桓州玢州等近京州府还有温氏人在。我们得尽快掌控京畿十三营的兵力,免得出现最坏的情况,为人掣肘。”

    葛长廷面容肃穆起来,应了声是:“十三营的总兵和参将中,过半曾是师傅门徒,我这便去跟他们通个气儿。”

    葛长廷走后,归衡向后一靠,闭着眼睛,在椅中仰了许久。

    片刻,他揉了揉发酸的眉心,站起身来。

    刚打开梢间的门,便传来喵嗷嗷嗷一长串猫叫,雪白的猫咪闪电般窜出来,尖指甲勾住他松绿衣袍,三下两下攀到他肩上,亲热地蹭着他耳侧。

    归衡一直紧绷着的清肃面容,是到这一刻才完全放松。他并起两指,沿着小猫脑门到后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摸。

    方才小猫朝他狂奔而来的模样,让他不期然想到前往西山时,被太阳晒得发白的石阶上,提起裙摆朝他奔跑而来的少女。

    “平平高不高兴?”少年声音清沉,隐隐含着某种令人战栗的狂热,“阿娘马上就要回来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如同耳语,“阿爹已经,快要等不及了。”

    *

    正如葛长廷所料,京畿十三营的将领,泰半投入归衡阵营。

    这日,乾元殿传召,京北地动,开国帝后的皇陵出现了小规模的坍塌,重修之前,需先行祭祀。恒帝的身体自然无法支撑他出京,最该行此职责的太子又还在被圈禁,恒帝命归衡代他前往祭祀。

    归衡领命而去。

    他这边动身的消息传来,乾元殿中,立刻便有人领兵出发。

    恒帝脸色惨白,眼晕青黑,唯有发号施令时的目光依稀可见一代雄主气象。

    “四殿下,您可想好。”黎公公伺候恒帝歇下,留了人手伺候,自去殿外低声道,“再出现上次太子那样的事……”

    归彻看着远方,微微一笑:“黎公公,您放心。我只是为了父皇着想,并没有安着太子那样的心。柔嘉贵妃存心祸乱天家血脉,自然不能容她,至于皎皎……”

    他垂下长睫,轻声叹息,“她毕竟做了我十几年的妹妹,等将她捉拿回来,我便是拼着父皇不悦,也要劝一劝他,饶皎皎一命。”

    作者有话要说:走一章剧情~

    那个清晨发生了什么其实很好猜呀,只有一种玩法是需要整个人都进到裙子下面的。是最温柔又很安全的那一种。毕竟现在的局势,还不适合真的发生什么。有关皎皎的事情,衡哥都会谨慎克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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