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归衍站在廊下,紧张地盯着远处急匆匆跑来的宫人。
他顾不得储君的矜贵劲儿,那人刚到阶下便匆忙迎下去, 劈手夺过他手上叠成小方块的纸条, 迅速展开。
归衍只看第一行,便瞪大了眼睛。
黎九恭有个小徒弟,受了他不少好处。或许是知道感恩, 或许是觉得他早晚会东山再起,那小内侍倒还愿意递一些消息进来。
纸条上有两个消息,第一个就已经足够惊悚。
柔嘉贵妃祸乱天家血脉, 已经和孽种一道被押解回宫。
这究竟是谁的手笔,简直不用猜。
归、彻——他默念着弟弟的名字,咬紧了牙,恨不得将他活活咬碎。
然而一心要斗柔嘉的温皇后已经死去,今时今日,贵妃和公主的死活并不是他最关心的信息。
看清第二行字, 归衍死死握紧手指,纸条被他捏的皱皱巴巴。
恒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昨夜服了药, 他精神稍好一些, 便要了笔墨。据说他盯了纸笔很长时间, 最终却没有落笔。
一个性格刚硬、眼里不留沙子的帝王,刚刚圈禁了太子,在病重之际索要笔墨——他要写下什么?又要修改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
归衍不自觉抱住自己的肩膀,浑身都开始颤栗。
天幕阴云低垂, 远处依稀传来雷声。
“殿下,要下雨了,您先进去吧 ……”
内侍出声提醒。
归衍猛然打了个哆嗦。雷声响起的瞬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进他的心里。
皇帝崩,则太子及。父皇若真的动了废太子的念头,下诏是早晚的事。
但诏书一日未下,他便一日还是东宫太子……
归衍一面想着,不自觉用了狠力,碎纸屑顺着他的指缝坠落。
红墙之上,惊雷滚滚,大雨眼看就要落下。
-
乾元殿外。
阿容肃立许久,终于听到开门声。
他抬起头,只见自家殿下脸上只有一丝极为勉强的笑意,在他身后,依稀可见低着头的小公主,姿态是沉默的倔强。
阿容飞速守护目光。
殿下他……好像进展不大顺利。
暮色四合,阴云遮住了最后的太阳,在归彻温润的面容上投下几痕深深浅浅的阴影。
他背靠殿门站了许久,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阿容等了很久,直到大雨落下,不得不硬着头皮劝他离开。
归彻垂着双睫,桃花眼中殊无笑意。
一场秋雨一场寒,皎皎今晚只怕要吃苦了。
只是受些凉算什么呢,归彻在心里默默想。若非他执意阻拦,恒帝早已活剐了她。
停了一会儿,他低声道:“叫人送些御寒的衣物进去。”
阿容愣了愣:“……是。”
归彻回头望一眼紧闭的殿门,站进伞下,缓步离去。
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
城外,风雨更甚。
雨滴砸在泥地上,飞溅起一尺多高的水花,很快又被马蹄压下。风太烈,斗笠根本戴不住,豆大的雨点砸的人睁不开眼睛,冰冷的雨水沿着脸颊滑落进衣领,身上又湿又黏。
马上的少年全无所觉,只是高高扬起手,马鞭一下一下狠狠抽在马腹。奔宵吃痛,仰脖长嘶,跑的更快。
大雨仿佛永无休止,前路一片模糊。铺天盖地的冷雨里,唯有归衡深邃的眼睛在暮色中明亮异常,因为牙根咬得太紧,清隽的侧脸浮凸出凌厉的骨痕。
在他身后,男装打扮的娑罗等一行人跟着他身.下白色的骏马,在狂风暴雨里纵马狂奔。
原本快马也要足足一个昼夜的路程,被强行压缩到了不到五个时辰,一行人亥时三刻便入了京。
刚进城门,归衡便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无边的连绵雨幕里,有人隐匿了身形,在跟随他们的踪迹。
他原本打算沿着朱雀大道直奔陆府,察觉到被人盯梢后,不动声色地疾驰了一段路,在一处客栈前勒马:“今日是必定回不去了,不如便在此歇息一晚。”
归衡语声很淡,散在风雨里,有些伤感:“本王相信父皇不会错怪任何一人,但皎皎毕竟是本王的妹妹。宫中已经下钥……阿礼,这封奏疏你先替我送进去,明日一早,本王便进宫为她求情。”
阿礼当然不会说出归衡其实可随时通过西延门入宫,只是会意点头。
住店的事自然有下人打理,归衡径直上了二楼。
才关上门,他忽然踉跄一下,一只手勉强扶住木桌,另一只手忍不住死死按住自己的心脏。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人生中只感受过一次,就是妍贵人被关进暄妍殿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发誓永远不要再有这样的感受——然而此时此刻,痛楚更甚。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巨手握在掌心,越握越紧,极端的痛和冷让他喘不过气。
归衡扶着桌子,弯下永远挺直的腰,曾经牵过她的右手死死捂着心口,试图抵御从心脏径直传递到四肢百骸的疼痛。
窗外风雨密布,雨水顺着没关好的木窗斜斜地往下流。
他盯着那几小缕雨水,眼底渐渐渗出血一般的猩红。
皎皎胆子最小,做了噩梦会抱着他的手臂,吃不到珍珠圆子都要哭唧唧地掉两滴眼泪。
这样大的风,这样大的雨——皎皎有东西吃吗,有暖和的衣服穿吗?她会不会害怕?
她在哭吗,她是不是正等着他来救她。
汹涌的风雨里,他好像听到谁甜蜜柔软的声音,慢慢地带上了哭腔。
哥哥,她哭得伤心欲绝,呜呜咽咽,她在呼唤他,她在说,哥哥,救我。
归衡冷白的前额逐渐浮凸出骇人的青筋。
砰得一声,桌角被他生生握断,随后在他掌中化为齑粉。
-
翌日清晨,归衡带着阿礼入了宫。
黎公公守在乾元殿外,看到他,微微一笑:“陛下等您很久了。”
归衡淡然颔首:“有劳公公。”
黎九恭打开殿门。阿礼正要跟着进去,对方却伸出一条手臂。
归衡顿了顿,看他一眼,没说什么,独自走了进去。
“礼公公,”黎九恭客气地,“皇上想单独跟宁王说说话儿。”
阿礼笑道:“奴婢不敢当,您就还叫我阿礼就成。”
嘴上和黎九恭打着哈哈,阿礼拢在袖子里的手心,慢慢渗出一层薄汗。
他从未见过殿下那样的眼神。
像下定决心咬死头狼的孤狼,猩红的眼底掠过深紫色锋芒,说不出的决绝与狠厉。
两刻钟后,归衡走出西暖阁,对黎公公淡淡点了点头。
回常晖宫的一路上,对他和恒帝刚才说了什么,竟然绝口不提。
阿礼跟在他身后,挣扎半天,刚一开口,归衡便像有读心术般摇了摇头。从他的角度,依稀可见归衡紧绷的下颌弧线。
阿礼只得忍住,恭谨地跟在他身后。
转过乾元殿门前的长街拐角,归衡步伐忽然加快,步履如飞,阿礼为了跟上他,几乎是一路小跑。
走过坤和宫。
走过暄妍殿。
直到经过皎然殿,归衡略顿了顿,飞快地瞥了那奢靡的宫殿一眼。
他再也不会让皎皎回来这里。
-
片刻前,乾元殿内,恒帝绝口不提皎皎,只平静地问他皇陵如何。
归衡道,还好及时修整,以后当不至于再漏雨。
“不说皇陵了,咳,说说你吧。”恒帝忽然道,“昨夜那样大的风雨,朕颇担心你会受凉。”
归衡静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那就好。”恒帝勉强扯了扯嘴角,慨叹道,“朕倒有些凉意……”
归衡低声道:“父皇觉得何处生凉?”
他看着恒帝,一字一句,“若是心凉,往后,自然有儿臣陪伴父皇。”
恒帝笑意愈浓,就着他的手喝了补药,这才示意他出去。
时隔多日,他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最后一关也没有教他失望。归衡,真是他的好儿子。
归衡轻轻抚摸着手中枪尖,回忆着恒帝闭目时满意的神情,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狠厉弧度。
常晖宫窗扇半开,雨后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却盖不住屋内刀兵的冷意。
归衡缓缓抬起眼睛。
在他脚下,跪了一屋子的人,有美貌的女子,有不起眼的汉子,手中各执冰刃。
“殿下。”娑罗的声音异常恭谨,“您确定要……”
她问出了其他人想说的话。归衡没有说话,他们便静静等待回答。
归衡站起身,手中长.枪枪尖雪亮,映着窗棂透进来的光,迸发出令人胆寒的雪亮。
“这句话应当我来问你们——”少年,不,应该说是英俊而锋利的男人,用幽深的双瞳缓缓扫视众人,低声发问:“可准备好追随本王,不死不休?”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原本便跪在他脚下的人,如风吹垂杨般更深地匍匐下去:“臣等唯宁王马首是瞻,不死不休!”
“好。”归衡唇角勾出一个一瞬即使的笑弧,抬眼望向天空。
葛长廷等人应当已经到了京畿大营——
“这帝京的天,也该变一变了。”
*
皎皎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却不愿醒来。
梦里又回到了除夕,她和归衡、柔嘉贵人等坐在一处,看明月和梅花,啖美食,饮美酒。无数个美好的日子流水一样过去,她一直以来过得太幸运太平静,以至于忘记了,她的命运,她这个人,不过是架在易碎薄冰上的浮萍。
再不想醒,终归要醒。
皎皎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柔嘉苍白而美艳的面容。
她几乎怀疑自己仍然身在梦中。
“母……母妃?”小公主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去摸她的脸。
直到确认了手下温热柔腻的肌肤,她忽然大哭起来:“母妃,母妃……”
柔嘉下意识想要伸出手去握住她的,然而刚动了一下就反应过来,连忙把自己伤痕累累的十指更深地往衣袖里藏去。
皎皎沉浸在内疚的情绪里,没有留意:“对不起,对不起……”她哭得一片狼藉,说不出是对不起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道歉。
她从来没有想过,临死前还要再见柔嘉一面,让她的歉意迸发到极致。
归彻拿她和柔嘉的性命相要挟,要她揭发归衡。她摇头时,没有一星半点的犹豫,只有愧疚。
“没关系。”柔嘉凑近一点,靠近她,温柔地抬起手臂,用手腕轻轻拍打她的肩膀。“你做得对。我有今天,除了皇帝,并不能怪旁人。本不干老五的事,又何必带累他?”
皎皎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皎皎,你很好。”柔嘉的目光从未如此慈祥,温柔得令她心碎:“阿娘有你这样好的女儿,是阿娘的福气 ……阿娘不后悔生下你。阿娘唯独后悔的是,早知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当初便不该为难你和老五……”
“是阿娘对不起你。”柔嘉声音柔和,“爱一个人,也被他所爱,实在是这世上最快乐、最窝心的事。是阿娘的错,让你没体会过爱与被爱的快乐与痛苦,便要随我而去……”
提起归衡,小公主心里便是针扎般的痛。
“娘,娘……”她失去了所有力气,伏在她肩头抽泣。“我明白的,我体会过。”
她这短暂的“一生”,本来就是白捡来的第二条命。能够离开封闭病房,自由自在生活这么久已经很好,何况她还收获了她从来不敢奢望的东西。
她爱上一个人,也被他所爱。她曾见过他的眼泪,也曾被他亲吻,她的一生若真有遗憾,不过是临死前……没能再见他一面。
白绫送到时,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皎皎握住半截白绫,用力过度的指节泛出骇人的青白。
绫布上染开一点一点小小的水渍,宫室内只听得见水花落下的声音,寂静如死。
她好想他,也好不甘心。
眼前的白绫也好,木凳也罢,忽然都化成了归衡的脸。
“皎皎。”他声音清沉,如同碎玉击冰:“宝宝,我会永远待你好。”
那个曾经被自己误以为是暴君的人,却是世界上最最温柔的存在。
“皇上让奴婢问问,公主可还有话要说?”
小公主踏上木凳,颤颤巍巍地张开唇,声音细细弱弱,像随时要断绝。
“对不起……”
这一声,是对着归衡。
对不起,不能陪你到最后了。
柔滑的白绫拂过纤润脖颈,皎皎手都在抖,细细地呜咽一声。
远处依稀传来惊叫和响动,但都已与她无关……她最后看了身边的柔嘉贵妃一眼,闭上了眼睛。
“走水啦!!走水啦!”
“里头的人快出来,走水啦!”
殿门蓦地被人拍响,砰砰砰地,叫人心跳。皎皎惊讶地睁开眼睛,屋外果然火光熊熊,映着她琥珀色的眼睛。
呼喊着走水要人帮忙扑灭的声音里混杂着痛呼和尖叫,地面隐然震动,类似金属摩擦的声音令人牙酸。
即使是皎皎也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柔嘉贵妃则干脆利落地把白绫从脖子上拿开,瞪那内侍一眼:“怎么,看我干吗?”
美人余威犹在,派来监督的内侍下意识移开眼。
走水不是小事,他一边派人盯住了柔嘉和皎皎,一边派人去开门:“外面那些人闹什么,好好的,怎么会忽然走水?”
何况是在乾元殿偏殿,离重病的皇帝只有一墙之隔——
熊熊大火中,很快有人为他解答疑惑。
金属相击的铿然声中,有人高呼:“救命、救命啊————”
“宁王殿下造反啦!”
作者有话要说:# 论原作剧情的不可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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