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交换了名字, 机舱里生疏的空气慢慢散去。
易桁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转过头,夹好书签,合上面前的书本。
易桁淡声解释:“进餐还摊开书本,不太礼貌。”
皎皎弯起眼睛:“没关系。你在看什么书呀?”
她飞快地补充一句:“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男人看她一眼, 翻转封面:“没什么不方便。”
淡紫色封面上四个大字——《梦的解析》。
皎皎的神情一下子复杂起来。
易桁漆黑的眼瞳中倒微微浮现出一点笑意:“怎么,觉得我不适合这本书?”
皎皎认真地点了点头。
不是说这本书太过通俗,不符合大总裁的身份。她百无聊赖的时候也看过一些, 这耳熟能详的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理解。
她只是觉得, 易桁这样的人, 看起来就不该对梦啊幻想啊之类的东西感兴趣。
资本家之类的,难道不应该更专注于眼前的现实吗?
她一边想着, 一边不自觉地说了出来,直到对方若有所思地轻轻摩挲自己的下颌, 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说了些什么了不得的话。
分明是第一次见面的人,交浅切忌言深。
皎皎轻轻咬住嘴唇。
好在对方并没有生气,只是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了她几眼。
“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皎皎会这样想也不奇怪。”易桁声音平静,“了解我的人都知道, 我有一段时间, 对梦境、幻想、轮回之类的理念很感兴趣。”
皎皎往桌上悄悄看了一眼。
那本书被保存的很好, 但的确有被反复翻看的痕迹。
易桁道:“当然,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普通人很难研究出什么……最终不过是让自己从一个沼泽陷入另一个沼泽, 越陷越深而已。所以,差不多半年之前,我放弃了再去研究这些。”
于是皎皎顺理成章地问他,为什么又再度翻开这本书。
“说到这个,就是我会出现在这里的关系。”易桁顿了一下才继续,“因为我在医院的官网上看到了你。”
“看到你之后,我觉得一定没办法让你继续这样下去。所以我注资了慈善机构,并且通过他们推动了A国实验方案的进展,并且决定要跟你一起去A国,想看到你尽快好起来。”
皎皎:“……”
易桁的确说了“因为”和“所以”,她却觉得完全没有听懂……
然而再追问,对方便不肯继续这个话题。
直到少女苍白的面颊急出一抹嫣红,易桁才淡淡说了一句,等她手术结束,身体恢复,就会告诉她她想知道的一切。
皎皎更想不明白他到底梦到什么了。
难道是梦到菩萨的旨意,金字塔顶的资本家,有义务要推动医疗技术的进步吗?
-
问不出什么来,皎皎也就不纠结,用完餐洗漱就准备去睡觉了。
长途飞行总是令人疲惫,对身体孱弱的皎皎更是如此。她站在相对的两间卧房外,和易桁礼貌地说了晚安,很快便闭上眼睛。
过了不知多久,外面传来“搭”地轻轻一声。
因为病弱神经敏.感的关系,皎皎的睡眠比一般人要浅很多,几乎是对面房门打开的瞬间就醒了过来。
犹豫一瞬,少女踩上柔软的拖鞋,轻手轻脚打开门。
映入眼帘的是酒柜前穿着深灰色丝质睡衣的背影,肩宽腰窄,露出的半截小臂线条相当的优美而有力。
皎皎呆呆地看着那个背影,几乎怀疑自己仍旧身在梦中。
冰块滑进酒杯,“当”一声轻响。
“很抱歉。”高大的男人端着酒杯,转过来挑眉看她:“即使这么看着我,我也不会给你。想喝酒,等你身体康复吧。”
皎皎讷讷:“我、我只是听到动静……”
“是我的问题。”没想到她睡觉那么轻。
易桁一口认错,目光忽然一闪。
他克制地盯了她几眼,微微抬起来:“你要喝点什么的话,床头有床铃,可以叫空乘过来。”
皎皎点头:“我知道。”
易桁仍然看着她的头顶:“有任何需要,隔着门叫我也可以。你自己……不用出来。”
余光看到少女一脸疑惑,易桁又补充一句:“或者,换件衣服。”
皎皎这才低下头,看着自己洁白的睡袍,柔软的布料微微凸起……
她惊叫一声:“对、对不起!”
少女转过身冲进房间,以对于一个虚弱病人来说很大的力气,砰一声甩上门。
如同摘下一个绅士的面具。
她转身的瞬间,易桁垂下眼眸,牢牢锁定她的背影。
少女因为羞恼,如玉的后颈泛起的淡粉。
转身时腰肢轻转,带动睡袍拧出纤美的弧度。
以及余光里惊鸿一瞥,圆眼睛里瞬间沁出的水雾……
卧房门早已关闭,易桁的目光却久久未能离去。
喉头滑动,他靠着吧台,缓缓地啜下一口酒。
-
下飞机时,皎皎一直低着头。
直到两人一道上了车,易桁微微皱起一点眉,郑重地对她道歉,说昨晚不该吵到她。
说是救命恩人也不为过的大金主态度这样谦恭,皎皎相当地不好意思,连连摆手说没事——但她的确没休息好,坐上车没多久,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比起昨晚飞机上,这一觉倒是睡得沉稳香甜,甚至还梦到了一些十分美好的事。皎皎醒来的时候,只觉身上被晒得暖洋洋的,视线中夕阳和云霞绚丽的光芒。
就在几天之前,她的眼前还只有病房的一片雪白。眼前的景象,美好如同幻境,让她懒洋洋地,一动也不想动。
欣赏片刻窗外的夕阳,她转过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深邃眼瞳。
皎皎吓了一跳:“易、易总……”
看到对方微眯起眼,她又连忙改口,“阿桁。”
易桁没有说话,又在用那种审视的目光看她。
皎皎莫名有点紧张,不自觉坐直。
还是梦里好。
刚才,她梦到归衡带着她去江南巡视时的事。那时候她刚生了第二个小皇子,非常的疼爱他,以至于有段时间疏忽了孩子的父亲。其后果就是对方先斩后奏,骗她会带着小孩一起出去,等她登上大船,才发现哪有什么小孩。
等在船舱里的,只有朝她伸出手臂的归衡而已。
皎皎被气得够呛,有整整一个时辰的功夫没有理会他。那也是一个夕阳彤云的傍晚,归衡忍耐到夜幕降临,就用他最擅长的方式来打破僵局。她又哭又嚷地坐在他腰上,因为对方的迟迟没有动作,反过来跟他道歉,说是她错了,不该不理哥哥……
咳咳。皎皎看着对面夕阳光晕中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尽量自然地转移开视线。
随后她就听到对方的声音:“不叫哥哥了吗?”
皎皎被吓了个不轻,瞪大眼睛看他,却见易桁认真地:“刚才你在梦里,一直在叫我的名字。”
“你叫我阿桁,阿桁哥哥……还说我最好了。”
易桁声音沉稳,用的是陈述的语气。皎皎就在夕阳的余晖和不动声色的叙述中,逐渐凝固成一尊雕像。
这、这些话,梦里的她的确是有跟归衡讲。这不能怪她,谁被弄得两股战战、几乎要怀疑以后还能不能合拢的时候,都会尽可能挑好听的话讨饶吧?
皎皎的脸颊逐渐升温的过程里,对方还在看着她。
其实只要跟他说清楚,此衡非彼桁,她叫得也不是他就可以了。也许会很难解释久居病房的她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际关系,但终究不至于引起对方过分的误解。
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呆呆地凝望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张了张唇,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对面穿着深色西服的英俊男人身板也异常挺直,好像也有些僵硬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易桁轻轻叹了口气:“要是这样叫能让你安心的话,我没有关系。我答应过你,可以叫我哥哥。”
他舒展开眉宇,语气近乎诱哄地,“要再叫一声吗?”
他耐心地等待片刻。
安静的车厢里,始终没有响起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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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被推进手术室的前一刻,皎皎都还在回想,那漫长的片刻宁静里,易桁看着她的表情。
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总之是才刚刚相识的人,所不能有也不该有的深刻。
那天在车里,两人久久无话,直到到达私人医院,医生要来扶她下车,打开车门的瞬间,她才听到低低地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
这个问题,她始终得不到答案。
皎皎平躺在病床上,看着无影灯旁匆忙来去的人影。
这段时间住在医院里,她再也没有见过易桁。但有时候她睡醒,隐约能感觉到那个人来过的痕迹。
不是香水之类的东西,而是他身上的味道。像高岗上最冰冷又最干净的雪,带着微微的冷意。
异常熟稔,让人觉得有些怀念。
她闭上眼,在麻醉药的作用下,终于陷入深眠。
-
手术室外。
HJ集团旗下的私人医院,历来只为易氏的相关人士提供服务,走廊里都安静得出奇。尽管院长再三表示,易总如果有需要可以去他的办公室办公,易桁还是在手术室的套间里打开笔记本,有条不紊地处理工作。
李秘书安排好医院的手续,恭谨地站在他身边,看着男人眼下淡淡的黑影。
林小姐的手术已经持续了十几个小时,算上术前准备的时间,易总已经有一个昼夜未曾合眼。
熬夜对他而言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因为工作以外的事。
不,这倒也不是第一次。四年前,易总做了那个古怪的梦,有一段时间也曾拒绝入睡,直到身体撑不住为止——
作为深得易桁信任的老人,他曾经问过易总,究竟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让他这样的人也不敢入眠。
他还记得易总那时的表情,介于愤怒和伤心之间,极其复杂,静静地凝视他许久,摇了摇头。
“我的确不敢。”他的声音很轻。
“我不是怕再次梦见。只是……梦境再美,也终究会醒。”
李秘书疑惑不解,过了很久才慢慢猜出一点。
也许,那非但不是一个可怕的梦,而是一个美梦也说不定……
极度美好,却无法挽留的梦。
易总甚至研究了许久梦境相关的科学和哲学,又在有一天悉数放弃。后来他照常投入工作,只有他身边的人才知道,他偶尔会有片刻的怔忪,像是短暂地,回忆起什么夺目的吉光片羽。
这种状态,一直到几个月前,他在浏览资讯时,偶然看到一张照片才得以缓解——
而那照片里的人,此时就在紧闭的大门之后。
李秘书望着手术室上方亮着的灯,无比真心实意地祈求手术一切顺利。
……
手术持续的时间之长,大大超过了两人预料。
看着易桁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李秘书劝道:“易总,咱们在这等着也帮不上,不如出去走走,也好换换心情。”
他不敢劝他休息,但长时间这样精神紧绷,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易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李秘书心里早有主意,赔笑道:“今晚正好有场慈善拍卖,我看了拍卖手册,颇有一些精美的珠宝,您可以挑选一件作为她手术成功的贺礼。林小姐这样年轻美丽,一定喜欢……”
易桁神色微动,朝他抬起手,李秘书忙将小羊皮封面的拍卖手册双手奉上。
易桁随意翻了翻,被其中一支发钗吸引了注意力。
纯黑的天鹅绒垫上,纯金发钗雕琢成丹鸟的模样,鸟喙衔着数串由细碎的宝石和珍珠穿成的流苏,安静而奢美。
分明只是静态图片而已,不知怎地,他却觉得仿佛见过这极长的串珠流苏飞扬、跃动在阳光下的模样。
他合上手册:“就这件。”
“哎!”李秘书心头一喜,正要替他取过西装外套,对方却淡淡地:“你去。无论多少钱,我要皎皎醒来就可以看见它。”
李秘书垂死挣扎:“那您呢……”
易桁神情平静:“我留在这里。”
“在看见我送的东西之前,当然得先看见我本人。”
……
灰心丧气的李秘书离开了房间。
易桁看了会儿屏幕,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干脆合上电脑,向后仰靠,慢慢闭上眼睛。
费罗伊德说,梦是愿望的实现。
他毕生所求,财富、名望、地位,皆是触手可得,以至于他一度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近乎圆满。也许还缺个伴侣,但那对于易氏掌门人来说,要得到什么样的人都不算难事。
直到他做了那些梦,直到此时此刻——
梦中少女活泼的身影和病床上苍白单薄的身影相重叠,他握紧双手,不得不承认,原来他也会感到无能为力,原来他也有那样倾尽全力,也想要实现的愿望。
“皎皎……”他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紧闭的大门。
请你,一定要好起来。
请你,一定要解答我的疑问。
作者有话要说:比我想象的要长,没能在假期更完抱歉 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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