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蜜桔

    恒帝听说皎皎身子大好，酉时便传令到皎然殿，邀她翌日一道用早膳。

    林皎皎一大早去往乾元殿，陪皇帝和皇后用了早膳，又去西暖阁闲谈休息。

    她第一次见皇帝，一想到自己本质其实是一顶活绿帽她就紧张，连精美的早膳都吃不下去。

    恒帝对她却很有耐心，笑呵呵地命人取了些蜜桔来，亲自剥开：“皎皎，可是早膳不对你胃口？来用些橘子，刚进上来的。”

    林皎皎颤颤巍巍伸手接过。

    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绽开，汁水丰沛，咽下去仿佛咽了一兜蜜。

    见皎皎惊讶地张大眼睛，皇帝哈哈大笑。

    温皇后亲自取了帕子给皇帝擦手，看着皎皎，笑意盈盈：“昨日你父皇还忧心不已，唯恐你身子不爽，难免要使些小性子，没想到你病了一场，反而乖觉了。”

    皎皎心跳如鼓，将橘子咽下去，慢慢绽开一个笑容。

    她生的白嫩，脸颊又圆润，笑起来的时候唇边还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看着就讨喜。

    皎然公主脾气大，自从学会说话也就学会了骂人，恒帝多少年都没见过女儿的好脸色，轻则扯胡子重则踢小腿，都是常有的事。此时见到大病初愈的女儿乖乖巧巧的笑模样，不由心花怒放。

    这还不算，皎皎吃了皇帝给的橘子，想着投桃报李，也剥了个蜜桔，小心翼翼献给父皇。

    皇帝几乎要老泪纵横了。

    三人一片其乐融融，直到内侍通传太子求见，皎皎的笑容才戛然而止。

    *

    恒帝归晟共有五子，除去早夭的二皇子，其余几个皇子都还养在宫里。

    大皇子归衍乃是皇后嫡出，年逾三十，出生便封了太子；

    三皇子归德，一向跟着大哥，其母妃在宫中也颇受皇后照拂。

    四皇子归彻，只比五皇子归衡大两岁，去年刚放到户部参政。

    来人正是太子归衍和四皇子归彻。

    皎皎没有原身的记忆，见到生人便有些不安，细声问了好便不再说话，只从长睫毛下小心翼翼打量对方。好在太子看起来是有政事来找皇帝，对她没什么兴趣，客客气气问了句她伤势如何，便去同皇帝商议朝务。

    皎皎松了口气，继续吃她的橘子。

    没吃两口，就听到一道温和的声音。

    “皎皎今日怎么吃了这样多蜜桔？”白皙手指拈起桌上橘皮，笑吟吟望过来。“四哥记得，你一贯不喜食酸甜。”

    皎皎心猛地跳了一下，抬起脸，对上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是四皇子归彻。

    杜姑姑明明说归彻醉心诗书，很少与皎然公主来往，怎么连原身爱吃什么都记得？

    “唔，这倒是朕之失。”皇帝一直留意着皎皎这边，不由撇下太子，坐直身子看过来：“朕只想着今年贡上来的蜜桔甚好，要叫皎皎先尝尝，却忘了皎皎不爱食酸。”

    林皎皎僵着脸。

    温皇后连忙找补：“再是酸的橘子，有皇上这一番舐犊之情，也变甜了。”

    恒帝看向皎皎：“是吗？”

    皎皎怯生生地轻轻点头。

    想了想，她补充一句：“皎皎以前不喜食酸，今日吃了父皇赏的蜜桔倒觉得这口味也不错，酸酸甜甜，很是开胃。”

    又不是小孩儿。一个人的口味，变化会这样快？

    归彻望着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皇帝闻言却是大喜，立时要亲自动手再给她剥一个。

    被忽视良久的太子见状，忍不住黑着脸打断：“父皇，关于宁州知府，儿臣还有话要说。”

    皇帝正沉浸在父慈女孝的氛围里，闻言手一顿，转过头，当场演绎一秒变脸：“这么大了，还是如此沉不住气！”

    太子脸更黑了。

    温皇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皎皎见这气氛不对，赶紧起身行礼：“父皇，您与皇兄商议正事要紧。要是没什么事儿，皎皎就先回宫了。”

    “朕的皎皎真是长大了。”皇帝点点头，语气欣慰，又瞪了太子一眼，才命人好生送公主，将其余的贡桔全赏了她一并带回去。

    皎皎谢过恩，退出乾元殿，才感觉狂跳的心脏渐渐缓和下来。

    她能感觉到四皇子探究的眼神，如芒在背。

    *

    皎皎坐进软轿才放松下来，忍不住小声叹气。

    本来趁着刚才气氛融洽，她想借机问问有关归衡的事，哪怕只是瞧瞧帝后如今对归衡的态度也好，没想到被太子搞砸了。

    她回到皎然殿，杜姑姑正在忙里忙外，打点过几日宴会上皎皎要赏人的东西。林皎皎看了会儿，忍不住说：“姑姑且坐一阵吧。”

    “老奴不中用，手忙脚乱的，可是转得您头晕？”杜姑姑立刻紧张起来。

    皎皎摇头，甜甜一笑：“皎皎是怕姑姑累着。”

    杜姑姑受宠若惊，忙示意宫女玉秋和脆雪接过自己手中的活儿，在林皎皎旁边坐下。

    林皎皎细白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摩挲，试探道：“姑姑，方才我在乾元殿，见到了太子哥哥和四哥。”

    杜姑姑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嗯。殿下想不想吃杏仁？”

    刚说一句就被打断的皎皎：“……想。”

    杜姑姑笑得眼睛眯起来，开始剥桌上的一小堆杏仁。她剥得又快又好，很快就剥了一捧，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便是满口的香甜。

    林皎皎一边接受投喂，一边小心翼翼地问：“好像好久没见到五哥了……”

    剥杏仁的手停了下来：“公主怎么问起他？”

    “不能问吗？”林皎皎小声问。

    杜姑姑摇摇头，继续手上动作：“奴婢只是觉得奇怪，您同五殿下平日甚少往来，怎地突然想起他。”

    皎皎放下心，声音软绵绵的撒娇：“就是很久没见了，才突然想起来嘛。”

    杜姑姑神情很不赞同：“五皇子性子刻薄，连皇上都敢冲撞，眼里更从来没有什么兄妹之情。明日赏菊宴上见到他，殿下可要当心。”

    “……喔。”皎皎乖乖地点头，喉头一动，咽下刚嚼碎的杏仁，只觉后味发苦。

    最怕的就是他没有兄妹之情。

    有血缘的父亲都能说杀就杀，更别说没有血缘、甚至都不太熟悉的妹妹了。

    她重活一世，好不容易拥有健康的身体，可以行走在阳光下。她想努力活得久些，再久些，好好感受从前没来得及感受的一切。

    好在还有时间。没有兄妹之情，那她就努力慢慢培养吧……

    伸手接过杜姑姑剥好的又一堆杏仁，皎皎为难地叹了口气。

    *

    赏菊宴当日。

    皇后给皎皎安排了与她平起平坐的位置，极其显眼。杜姑姑准备的东西果然派上了用场，进宫备选的贵女们接二连三向她问好，各个都是千娇百媚的大美人，看的皎皎眼花缭乱。

    皎皎在宫人的提点下好不容易挨个赏完，赶紧借故，带着玉秋和脆雪悄悄溜了出去。

    她打听过了，这时候，皇子们都在外院。内院的女子要经过皇后挑选，才能领过去让太子和其他皇子们相看。

    谁能做太子妾室这种事，皎皎实在不太在意，她只想尽快找到那个未完成态的暴君，观察观察，要是能跟他搭上话就更好了。

    皎皎一路往外院走，外院也有人正在朝内院来。

    三皇子归德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内外不相通的规矩，在他看来就是个屁。

    听说今儿来了不少美貌女子，他得抢先看看有没有好的。经过皇后眼的，必定除了贤良淑德便一无所长，谁要看那些庸才！

    女人嘛，漂亮才是硬道理。

    归德走得飞快，暗玉紫的大氅在肩头飘扬，内侍得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为了配这件大氅，他今日长袍也是深紫色，腰间坠着佛手黄香囊，风流又贵气，单看外表，端的是个俊秀公子模样。

    “我的爷，您别走这么快，衣裳都要落了。”内侍好不容易追上他，趁归德站住脚，连忙帮他整理衣冠：“还别说，妍贵人虽说是个疯子，手艺还真不赖。”

    内侍看着大氅上活灵活现的鹤羽纹样，忍不住赞叹。

    归德得意洋洋：“那是，毕竟是给亲儿子做的。”

    内侍赔笑：“给亲儿子做的又怎么样？咱们爷一句话，那个杂种还不是得洗干净了上赶着送过来……”

    盛夏将过，迎面吹来的风已有些凉意。内侍一边说，一边替归德将大氅带子系紧，又往他颈间掖了掖。

    “哎唷！”归德脖子一疼，抬手就是重重一巴掌：“你这奴才，怎么弄的？指甲多久没修剪了？系个衣裳也能戳着爷！”

    “不是奴婢的指甲。”内侍震惊地看着归德后颈缓缓渗出的鲜血，声音发颤：“这衣领里有针！”

    *

    皎皎刚走进外院，就听到一阵喧喧嚷嚷。

    她心里一紧，加快步伐，越靠近越听着声音不对。她心里着急，干脆提起裙子一路小跑，玉秋等人拦也拦不住，只好跟上，几个平日没什么运动量的女子就这么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去。

    皎皎最先绕过一树海棠花丛，惊讶地看见院中一片尘土飞扬。两个少年厮打在地，一个紫衣一个灰衣，每招每式都是不要命的打法，拳拳到肉，她看了都觉得疼。

    旁边站着几个内侍，应当是跟着他们的人，一脸焦急和无奈。

    “这是？”皎皎惊讶地问。

    玉秋努力辨认，随即大惊：“公主，这好像是三殿下和五殿下……”

    五殿下，那不就是——

    皎皎反应过来，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两个人年纪都不大，打得你死我活，对她的到来一无所觉，发冠都有些散了，头发糊在脸上，看不清容貌。

    皎皎盯着他们看，心如擂鼓，一下一下，像要冲破胸腔。

    旁边一个内侍急得跺脚，大喊一声：“殿下，你可想着些你母妃！”

    灰衣少年浑身一震。

    就是这一松懈，让紫衣少年找到机会，一个重拳将灰衣少年掀翻在地，翻身骑在他身上，一拳一拳摁着人打，竟是下了死手。

    他一边打还一边叫骂，“我叫你不服！我叫你不服！跪下来给爷赔罪！”

    “到底是阴沟里出来的贱种，只会搞些背地里害人的勾当！”

    “服不服！我问你服不服！”

    那被摁着揍的少年也是个狠人，除了被揍到痛处忍不住闷哼两声，硬是一个字也不吐。

    “两位爷，别打了，别打了！”几个内侍急得了不得，却无一人敢上前。

    玉秋也是一样，连声劝告，“公主，这里太乱了，仔细伤着您……咱们快走吧，去叫皇后娘娘来……”

    林皎皎对玉秋的话充耳不闻，只死死盯着那紫衣少年。他的衣裳颜色极深，即使在太阳下，也像浓的化不开的墨。

    「归衡性烈，素喜深色。」

    在原作中，男主归衡是龙傲天中的龙傲天，方方面面都堪称天才的存在，当然也包括体格和身手，出场时就能一打三。

    再加上他那天生暴虐的性格，难怪会这样毫不留情摁着人打！

    皎皎觉得自己完全想明白了，既然想明白了就不该拦。暴君不但性格酷虐，而且非常睚眦必报，记性又好，即位后报复了不少当年得罪过他的人。

    可是……她越看越是心惊。

    再这么打下去，只怕会出人命……

    一拳一拳的闷响里，林皎皎强迫自己在心中默念刚刚确定的人生指南：对归衡，要千般讨好，百般柔顺，好换取兄妹之情。

    千依百顺……

    兄妹之情 ……

    那被揍的人已经放弃反打，只用手肘护住头脸。

    林皎皎鼓起勇气，只看了一眼就紧紧闭上眼睛，心跳的越来越快，像要蹦出胸腔。

    也许，是不是还能有另一种方法？比如，干脆不要顺应剧情，不要让暴君成为暴君……

    身边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

    来不及再多想，他下手太狠了！

    林皎皎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不顾拼命劝阻的玉秋，壮着胆子拉住紫衣少年的手臂：“住手！”

    紫衣少年一愣，抬起头，看到是她，满脸都写着疑惑。

    皎皎顾不得管他，忙低头去看地上的人有没有事。

    阳光倾泻。那人面孔如玉，在炽烈阳光下白得几乎耀眼，皎皎忍不住眯起眼睛。

    眼前少年面无表情，冷冷凝视着她，一缕卷曲额发，遮住他夜雾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