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演武

    赏菊宴后没几日,就到了皇帝每个月例行考校皇子的日子。

    三皇子归德卡着点儿赶到校武场,和太子、四皇子打过招呼,去取自己惯用的长刀。

    他没想到会在兵器架前看到熟人。

    看着那清瘦的身影,归德不由怀疑自己的眼神。

    用力揉了一把眼睛,那人还在。归德怒气冲冲地走过去:“你怎么在这儿?你不应该在常晖宫禁足吗?”

    归衡恍若未闻,目光从兵器架上掠过,稍作思量,抽出一柄长 | 枪。

    “跟你说话呢,小贱种!”归德气急败坏地过去推他:“连皇后娘娘的懿旨也敢不从,我看你是——”

    他的叫嚣戛然而止。

    长 | 枪锃亮的枪尖停在眼前,再往前一分,就会刺穿他的喉管。

    归德惊恐地睁大眼睛。怎么会?他完全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别说反击,甚至来不及闪避……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皇后娘娘的懿旨。”归衡冷淡地重复。

    面沉如水的少年漫不经心地屈指,弹了弹枪柄。枪身微震,锋锐的枪尖随之晃动,仿佛下一瞬就会划破他的脖颈……那一定像划破一张纸一样轻易。

    归德低下眼睛死死盯着枪尖,浑身都在发抖。

    “皇后娘娘的懿旨,比得上皎然公主一句话么?”

    ……

    不知过了多久,那枪尖才移了开去。

    归德好不容易才止住颤抖,盯着归衡背影,眼神满是怨毒。

    *

    归衡深吸一口气,手执长|枪,慢慢踏进铺满硬砂的校武场。他能感觉到高台上皇帝遥遥望下来的目光,如有实质,带着鲜明的探究意味。

    归衡低下头,无声哂笑。

    他知道那人在疑惑什么,他也同样疑惑。

    所有人都在好奇吧?从来都是高高在上,视他为足下污泥的皎然公主,为什么突然有兴趣来管他的闲事。

    “恭喜五殿下,初八那天您可以照常校武,不必继续禁足。”来传令的公公言简意赅,阿礼不得不拉住他多问一句,这是谁的意思。

    “谁的意思……奴婢不敢妄加揣测。奴婢只知道呀,方才皎然公主去面见圣上,没过多一会儿,皇上便让奴婢来这儿告诉您一声。”

    皎然公主——

    归衡看着面前粗壮的武师,放缓呼吸,右手持枪横卧于胸前,缓缓摆出一个最寻常的起手式。

    鼓声一响,他手中长|枪笔直地刺出。

    高台上的恒帝眯起眼睛。

    一招一式,四平八稳。看得出勤加练习,却并不出彩,也无气势。

    这样的功夫……怎么可能瞬间杀到老三喉头,逼得他动弹不得?

    归衡恍无所觉,照旧一板一眼地照枪谱出招。

    他想起自己上次见到皎然公主是什么时候……那要追溯到去岁的除夕夜宴。皎然公主从来都是坐在帝后身侧,与他相隔甚远,两人别说言语交流,他甚至不记得彼此有多看过对方一眼。

    既然如此,为何突然为他出头?

    归衡还记得赏菊宴那日的场景。

    小公主太过娇小,才堪堪到他肩膀,却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守在他面前。

    他在她身后居高临下凝视,依稀看到两簇睫毛,浓长卷翘,挂着泪珠,分明在微微发颤。

    耳畔风响,武师手中木棍朝他抽了过来。

    归衡抬起头。电光火石之间,他与那人四目相对,清晰地看到那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恶意——

    咚!!

    木棍重重击在枪身上,归衡一个踉跄,向后退了几步,好容易才稳住自己身形。

    在高台上的人看来,便是他反应不够迅速,没来得及横枪,才被武师击溃。

    归德终于出了口气,兴高采烈溢于言表:“父皇,您看看,儿臣就说老五不行!”

    “他不行,还在兵器库差点杀了你?”

    皇帝横了他一眼,归德瞬间噤声。

    “叫老五过来,演武继续。”

    *

    归衡随意放下长|枪,走向内殿,无视一路上几个兄弟各异的眼光。

    皇帝歪在榻上,正在打棋谱,仿佛没看到有他这么个人进来。归衡默默行了礼,也并不多话,眼观鼻鼻观心,像是发誓要把自己站成一尊雕像。

    “朕很失望。”良久,皇帝终于开口。

    归衡不语,默然跪地。

    恒帝低下头,凝视着自己最小的儿子。他即使跪着肩背也是挺直的,宽肩窄腰,依稀看得出归氏男儿的模样。但……即使那一头乌发用银冠悉数束起,仍无法遮掩发丝天然卷曲的弧度。

    更别说他的眼睛。方才演武之时那一抹紫色,烈日下格外鲜明。

    皇帝忽地移开目光,再开口时,声音又坚硬了几分:“前几日赏菊宴上的事,朕知道了。”

    “是。”归衡应了一声。

    “你没有别的话说?”恒帝盯着他。

    归衡淡淡摇了摇头。

    “好,你很好。”噔的一声,是玉石棋子不太稳重地落在棋盘上。

    “衣内藏针,意图谋害兄长。用心即不磊落,手段尤为下作——朕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归衡低着头,皇帝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平静和缓的声音:“那件大氅是新做的,儿臣还没来得及穿,便被三皇兄要了去。至于衣内为何藏针,儿臣委实不知。”

    皇帝盯着他,笑了两声。“好,你没穿过,你不知道。那想来,做衣服的人总当知晓。”

    归衡倏然抬头,脱口道:“父皇,妍贵人是儿臣亲母,万万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皇帝睨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将棋子一枚一枚收进棋筒。“也不是第一次了。”

    刹那间归衡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了上来,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他死死看着明黄色的身影,片刻,极慢极慢地躬下身 :“儿臣虽未试穿,却也曾清洗,那时并未发现有针。那枚针……想来是儿臣的下人看尺寸不合,为儿臣改衣时放进去的,绝非妍贵人有心之失。”

    “有心无心的,她一个做娘的连儿子身量都不知道,做件衣服都能尺寸有误,这娘当得也太不像话。”

    极其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不知道妍贵人已经许久没见到儿子一面,仿佛她做给儿子的衣裳被人强抢也是理所当然。

    归衡低着头,手指在袖中慢慢紧握成拳。

    “这也罢了,外邦人不开化,朕对她也无甚要求,只安分守己便是。”皇帝话锋一转,“但你乃朕亲子,年幼时体格最为健壮,怎么练了这么些年还只会一套彦章十八式。这么些年的功夫,都长到狗肚子里去了!”

    皇帝低声,自言自语一般,“枉费皎皎一番苦心,专程来……替你求情。”

    归衡只衣袖轻轻一颤。

    他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仍僵硬地跪在地上。

    “下去吧。”皇帝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就闹心,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归衡又行一遍礼,站起身来。

    恒帝转过头,不再看他:“传朕的旨意。”

    “暄妍殿妍贵人,幽禁宫中,不思悔改,既无舐犊之意,亦无愧悔之心……宫中份例一应减半,以观后效。”

    空旷的明殿里,那冷漠的声音异常清晰。

    归衡低着头,眼中明暗莫测,躬身向后,缓步退出内殿。

    *

    皎皎靠在迎枕上,半睡不睡地打盹儿,眼上覆着淡雪青的丝帕,呼吸甜匀。脆雪在她身侧剥核桃,窸窸窣窣的些微声音,午后听来,格外宁静。

    外头似乎有人急急忙忙赶进来。皎皎觉浅,听她回了玉秋几句话便已清醒,拉开丝帕,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怎么样?送过去了吗?”

    玉秋忙进来回禀:“殿下,衣裳已经送到了,五殿下那边也收了。不过殿下不在,是他宫里下人收下的。”

    皎皎唔了一声:“我知道,今天是初八嘛,父皇要考察皇兄们文武功课的。”也不知道自己求情管不管用,父皇可别再责罚他了。

    暴君亦非天生,人的性格变化总归有据可循,她可不希望归衡再受什么刺激。

    皎皎想了又想,仍是不放心,叫玉秋去校武场那边打听打听。

    玉秋领命而去。

    片刻的功夫,脆雪已经剥好了一小碟核桃,白白嫩嫩,盛在青瓷盘里,皎皎就拿着一粒一粒地吃。她的手指是娇养而出的白嫩,和核桃仁并在一处,因为指尖晕出的一点淡粉,愈显活色生香。

    脆雪见她吃的香甜,又命人取了些榛子和松子来,一边剥一边笑道:“殿下这一次伤愈,胃口倒好了好些。”

    她虽是新拨来伺候的,但来的当日就从杜姑姑处记下了皎然公主的所有喜恶。她当时胆战心惊,只怕一个不小心就要被这暴躁的公主打杀,没想到公主醒来后,倒比她见过的所有主子都更好伺候。

    这样乖巧静美的殿下……宫里那些人也未免说得太过了。

    皎皎笑眯眯地:“因为脆雪剥的好,我才喜欢吃。”

    脆雪含着笑,又帮她倒了杯牛乳茶,免得太干吃得嗓子疼。

    皎皎几乎吃完了半碟果仁,派去打听的人才回来,却是玉秋和杜姑姑一起。

    “奴婢和校武场的教头相熟,便也跟着去了。”

    皎皎听了归衡的表现,愈发怀疑他是在藏拙。

    长|枪是暴君最惯用的武器,少年时便可枪出如龙、一见惊天,称帝前夕平叛,更是靠着一杆银枪三闯敌军大帐,威震天下,为日后上位积累下难得的政|治资本。

    怎么自己一穿过来,他就连宫廷武师都打不过?

    皎皎问:“父皇可曾怪罪?”

    杜姑姑摇了摇头:“当时没说什么。比武后皇上叫五殿下去内殿说了会子话,殿下出来的时候脸色看着还好。”

    皎皎略微放心,将青瓷碟往前推了推:“姑姑也吃。”

    “谢殿下。”杜姑姑的皱纹里要笑出花来,意思着吃了两颗榛子仁。

    她看着皎皎快快乐乐的小脸,将心里要说的话过了几遍,终于斟酌着道:“殿下仁孝,陪伴皇上,友爱兄长,都是极好的。只是贵妃那里……”

    皎皎听明白她要说什么,将奶茶慢慢咽下去,忽然有些怕看杜姑姑的眼睛。

    但杜姑姑终究还是说:“宫中最要紧的便是相互扶持,公主同柔嘉贵妃母女如此生疏,并不是好事。”

    这个道理皎皎很明白,但她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小小声地“哦”了一声。

    宫人尽皆沉默,脆雪看着杜姑姑脸色,也停下手中动作。

    良久,皎皎抬起头,目光落到杜姑姑身上:“前些日子我摔伤昏迷,母妃可曾来看过我?”

    杜姑姑叹气:“同皇上一起来过。”

    也就是说,除非应付皇帝,否则她并不在意自己唯一的女儿死活。

    像是怕她伤心,玉秋补充道:“贵妃前些天也身体不适,不然还是……”

    话说到一半,她看着皎皎脸上的表情,没再说下去。

    杜姑姑摆了摆手,低声道:“从前公主年纪小,总是与贵妃闹别扭,时间长了这才淡淡的。”

    她顿了顿,“如今公主懂事许多,奴婢想着,您多去走动走动也就是了,亲母子,哪里有解不开的结呢。”

    这也就是皎皎重伤初愈后性情和缓,她冷眼瞧了几日才敢相劝。若公主还是从前的脾性,她是万万不敢说这样的话的。

    皎皎半天没说什么,只缓缓放下手中的杯子,慢慢捂住额头,像是在费力思考的样子。

    半晌,她抬起头,神情说不出是无力还是茫然:“知道了。姑姑帮我通传一声罢,我晚些时候便去母妃那里拜会。”

    杜姑姑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地走了,叮嘱脆雪和玉秋重新替公主梳头更衣。

    皎皎漱了口坐到妆台前,看着铜镜里那张神情低落的脸,竭力抑制心底的慌乱。

    她终于明白弃文太早的后果了。当初她只看到暴君登基,还没等到作者展开详述他上位后彻查宫禁之事,因此也就无从了解那些血腥的宫廷斗争的真实内幕。

    而时至今日,这些斗争已关乎她的身家性命。

    柔嘉贵妃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态度疏离的确古怪,但皎皎最慌的是,现在她完全不知道……

    皎然公主并非皇帝亲生一事,究竟是怎么败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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