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第六章

    占子然忘了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

    恍惚间,有人扶了占子然一把,借着力,他吃力的站了起来。

    该说是意外吗?

    占子然想到在宴会人多时和莫叙会面,想到两人会在走廊上会面,会错过,见不着面,可能会在结束的时候……

    明明站在雪地中,却成了烈日下的水滴,瞬间蒸发掉所有的想法。

    像是一瞬间被摄住心魂,被那双眸子紧紧捕捉,即使他藏在黑暗中,看不清。

    莫叙敞开的西装外套外还搭着一件黑色外套,撑在栏杆上的袖口是松开的,下落的雪花像是将他渡了一层寒光,淡黄色的阳台灯光浅浅打在轮廓上,整个人显得那么不真实。

    是莫叙。

    占子然不会认错,即使他变了很多。

    看莫叙的占子然,眸子中掉落了一片雪花,他找了个空档眨了眨眼,可是他依旧没有闭眼,死死睁着,眼中漾起了氤氲。

    眼前一片模糊,恍惚间,眼前的人似乎消失了……

    占子然垂头揉了揉眼睛,再睁眼的时候,指腹粘了一根睫毛,上面有一些透明的液体。

    再抬头时,栏杆上没有任何人影。

    恍如水月镜花,空中阁楼,真真假假难以辨别。

    占子然喃喃:“我是不是病入膏肓了?”

    雪越下越大,整个人间都被白色覆盖。

    在雪中站了一会,黑色外套上浅浅铺了一层雪沫,有人从里面推门出来,热气涌出来,将呆愣的占子然唤醒。

    浑身打了一个抖,占子然迈了迈仿佛不是自己的腿,好几步才堪堪走进门内。

    热气立刻涌来,带着烟酒的味道,占子然只差一点就呕出来。

    窒息。

    热浪合着烟酒的味道充斥着整个鼻腔。

    占子然靠在墙上,仰头喘息,像是上岸的鱼,正在流失生命。

    佣人走了过来,占子然勉强勾起嘴角摆摆手。

    稍微将自己的衣服整理了一下,占子然终于缓过劲来,慢慢往里走,转过一道门,人声沸腾,声音像是车子碾过沙土一般,碾压他的耳道。

    身边传来谈论的声音,占子然揉了揉眉心,强撑着走到沙发上坐下,随手拿了一杯干净的茶水,抿了一口。

    有些苦涩。

    占子然进来的时候,已经引起注意,他心中想着肯定会有人过来奚落他几句,可坐了半天,没有人搭理他,反倒是离得远远的,低声交谈。

    占子然听得不真切,像是在说“莫叙”、“阳台”、“周掌柜”什么的。

    占子然在人群中看到自己的目标,起身走了过去。

    大百货的陈老板,是位体面的先生,他们店铺的大主顾。

    占家有好几家店铺,西装是主营,如果几位老客户能稳住,或许还有逆转的方法。

    占子然起身,走了过去一一搭话,免不了被其他人奚落一番,他结结实实的接下来。

    心说说咱们秋后算账。

    既然把自己的身段放得这么低,占子然干脆还自嘲一番,像是给自己台阶下,也像是为自己这番行为,倒是引得几人不一样的表情。

    只是被敬酒肯定是少不了的。

    原先,占子然酒量很好,大战好几个回合都不在话下,但是这两年体力不行,酒量也下降,怕酒醉坏事,抬手拒了。

    陈老板吸了一口烟,笑道:“我听说最近出了新的款式,不知道占小老板家有没有?”

    占子然打起精神来,道:“那自然,我们的老师傅手艺向来扎实,款式也是实时更新,您不是不知道。”

    陈老板吐了一口烟,几乎正好吐到他的脸上,烟雾呛到了占子然,他捂嘴连声咳了几下,就听到陈老板的略带讥讽道:“小老板,这做生意,不抽烟不喝酒可是不行的。”

    身边的人附和,拿出酒杯倒了个八成,递出杯子。

    占子然浑身还没有缓过劲儿来,又被烟熏熏得他脑瓜子疼,头疼欲裂,口干舌燥,看着那杯酒,犯恶心。

    不就是喝酒,占子然心中骂了不知道多少句,嘴上却说:“哈哈,我当然不是谁的酒都喝,你说是不是,陈老板的酒我当然不拒。”

    陈老板被这话哄得开心。

    占子然一口灌下去,红酒偏酸,口感还可以,只是酒这种东西,真的算不上好喝。

    刚喝下去没多久,占子然腹中就感觉开始有灼烧感。

    就在这时,边上人又递来一杯酒。

    陈老板笑着说:“占小老板好酒量,把这杯也喝下去,我明儿就去定西装吗,咱们两家关系一直都不错,互相帮衬也是应该的。”

    一杯都喝了,还在意第二杯吗?

    占子然撩了撩自己的头发,松开领带,嘴角抿了抿,接过酒杯。

    杯沿已经到了嘴边,鼻尖甚至能闻到红酒的味道,这红酒品质是好的,可惜现在他没心思品。

    占子然心中想着,如果这个老东西驴我,你他娘的就完了,老子锤爆你狗头。

    占子然脑中一片清晰,身体却越发的难受。

    耳边全然是交谈声,像是无数的苍蝇在脑子边“嗡嗡嗡”,可他什么都听不进去,全天下仿佛只有他一人是清醒的。

    酒还没有下口,占子然唇挨到了杯沿,耳边的“嗡嗡嗡”里出现了不和谐之音。

    是不紧不慢,不缓不急的脚步声。

    慢慢靠近,越来越近。

    这时,脚步声似乎有些凌乱,又觉得发出脚步声的这人似乎兴致高昂,似乎心思急切。

    然后酒杯就被夺了下来。

    一阵令人心安的味道透过令人作呕的烟酒传到占子然的嗅觉中,占子然差点站不稳。

    那脚步声停了下来,离占子然很近,大概侧头就能看到。

    陈老板说什么了,身边的人说了什么,占子然都听不进去,因为身后响起了低沉的嗓音。

    莫叙勾着嘴角,低声说:“你喝我这杯,明天会有十人去你铺子定西装。”

    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占子然转动脖颈,手指止不住的要发抖,甚至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心脏开足了马力。

    是……莫叙。

    他真的在会场。

    而且就在眼前。

    莫叙另外一只手里有酒,指节拖托着玻璃杯,漆黑如墨的头发微微湿润,还挂着没有完全融化的雪花,袖口的袖口没有扣上,小臂的青筋凸起,像是用着力,捏着玻璃杯。

    占子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杯子要被你捏碎了。”

    这话不说还好,话音刚落,刚刚从占子然手上抢走的酒杯碎了。

    捏爆的。

    碎裂的声音,倾撒的酒液,玻璃戳到了指尖,猩红的酒液顺着小臂流到了袖口上。

    “你干嘛?!”

    占子然一阵手脚慌乱,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帕,伸手抓过莫叙的手指,发现有碎片刺进去了。

    陈老板已经不知去向,莫叙死死盯着抓着自己手的占子然,感受到那纤细十指触碰自己指尖的触感。

    “喝我这杯,”莫叙重复道,歪过头来的占子然那颗泪痣清晰可见。

    占子然恍然,近在咫尺的面容让他一阵心乱。

    莫叙变了好多,不,好像又没变。

    只是面容长开了,硬朗了很多,薄唇,垂眸时的长睫毛看起来很软,下颚的线条更加凌厉,没来由的想人想退缩。

    黝黑眸子里没有了温度,黑白分明,明明没有太多表情,却像是刮起风暴。

    占子然只觉得,不管是眼神还是面容,都没有太多的温度,以及无端端的多出了几分侵略性。

    不,不该说是几分,应该是十分。

    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奇妙的错觉,有一种抵死都要纠缠在一起的心颤。

    占子然心中颓然,这哪是我上他,应该是他上我。

    莫叙出国后,一开始,占子然总会从莫叙老管家那儿打听莫叙的消息。

    莫叙成绩斐然拿了奖。

    占子然就自豪的想,那是一定的。

    莫叙论文被展出。

    占子然心说,那是必须的。

    一开始总是一些好消息,虽然三五个月才能得到一次消息,但是每次总会雀跃很久。

    后来,消息变得少了。

    老管家说,莫叙变了很多,占子然暗暗心疼。

    再后来,听说莫叙变得有些性格乖张,占子然想,男人嘛,乖张一点总比原来老受欺负好。

    在那以后,占子然很久很久才会得到一次莫叙的消息。

    莫叙在学校里打伤了同学,断了人家的命根子,莫家赔了一大笔钱。

    莫叙飙车,出车祸,差点见阎王。

    莫叙被勒令退学,莫家又花了一笔钱。

    再然后……莫叙毕业后消失了。

    消息也就断了。

    去年老管家老了,不在莫家做事,消息彻底断了。

    海城留学归来的几个学生都在传,他或许做了什么违法的事情,逃亡去了。

    可是占子然觉得不可能,莫叙是个有自己偏执的尊严的人,他会遵守一定要坚守的原则行事。

    就像是读书时,莫叙知道自己是个不受宠的私生子,所以行事都一直都很小心怕留下什么话柄。

    哪怕是借一支笔,也会在第二天立刻还上,并且还会再多给你一块橡皮,当做利息。

    他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占子然觉得他们统统是胡说。

    ……

    赵止御匆匆走来,看到莫叙手上的模样,吓了一跳,立刻拿来了干净的手帕,给莫叙处理伤口。

    可莫叙立在原地,低头盯着占子然,另外一只手上还拿着酒杯。

    占子然接过酒杯,抿了一口,一点点将酒液咽了下去。

    酒入喉咙,占子然开始觉得有些飘飘然,脚底像是站在棉花上,头重脚轻,退了两步,单手扶住桌面。

    莫叙没说话,赵止御处理伤口,待处理好后,他才缓缓道:“我记得你以前酒量很好。”

    占子然抬起头来,摇了摇头,说:“现在不好了。”

    莫叙没说什么,挑了眉,看着占子然。

    两人隔得不远,占子然矮了一头,占子然忍着头晕目眩的酒意,低声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莫叙顿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双白手套,给将包扎过后的手戴上。

    “过来。”

    他转身走向沙发,占子然犹豫了一下,跟了过去。

    占子然坐了下来,胃里翻腾得更严重,随手拿了一杯茶水,握在手心。

    莫叙坐在对边,翘起二郎腿,盯着占子然摇摇头,莫名自顾自的笑了一声。

    占子然偷偷去打量他,心中惊讶,变化也太大了吧?

    这真的是莫叙吗?

    他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深怕是喝酒喝太多,出现了幻觉。

    嘶,疼。

    是真的。

    真的疼。

    这一捏,太用劲儿了,占子然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将本来就湿漉漉的眸子氤氲得几乎快滴下水。

    “你哭了?做什么?我怎么你了?”莫叙眼中满是兴味,上下打量着占子然。

    占子然摇头,指背划过眼角,“没哭,大概是酒喝多了。”

    “就这酒量,刚刚还答应得那么爽快?”莫叙讥讽。

    占子然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耳边的声音变得有些远,他将被子放下,往后靠去,没了坐直的力气,轻声回嘴:“那不是你给的酒么……”

    莫叙轻轻敲了两下桌面。

    占子然勉强打起精神,抬起头来。

    “明知道来这里会被羞辱,干嘛还要来呢?”莫叙情绪不明。

    占子然愣了一下,垂眸:“有些事情总是要面对的。”

    莫叙轻哼一声,“所以你也做好面对我的准备?”

    占子然不答,莫叙微微眯起眼,道:“你应该知道我会有什么事情找你。”

    来了,来了。

    占子然心跳的厉害。

    占子然想打气精神应对,却浑身无力,“大概……”

    莫叙嗤笑一声,没有说话,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酒,就那么一直看着占子然。

    占子然头疼欲裂,胃里翻腾,用手抵住肚子,额间积蓄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

    他手指触到口袋时,突然想到自己今天来的目的。

    他刚想从口袋里抽出来,突然胃里一阵抽搐。

    占子然手指泛白压在肚子上,一阵翻天倒海的恶心感从嗓子眼冒出来。

    别吐,别吐。

    占子然心里大声的喊。

    要吐也不要在莫叙面前吐。

    只是眼前一阵天翻地覆,占子然缩起了身体,耳边听到莫叙的声音。

    “那你觉得我找你要做什么?”

    占子然难受极了,脑子根本转不动,觉得连动一下都动不了。

    他茫然道:“找我做什么……?”

    莫叙收敛了笑容,低声道:“你我不是有夫妻之实么?”

    “啊?”占子然迷茫,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莫叙不紧不慢道:“你说过,你我两情相悦。你说过,你我惺惺相惜是灵魂伴侣。你说过,你我早已有夫妻之实。”

    莫叙看了占子然一眼,“我来找你,找你履行过去的事实。”

    占子然脑中嗡嗡,一片空白,像是水中一片落叶,浮浮沉沉,恍若是坐在船上看大海。

    “我……我……”两个我字,后面的话,占子然没说出来,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倒在沙发上起不来。

    占子然双腿发麻,浑身冰凉,额间全是细汗,脸色苍白得没有血色。

    莫叙阴沉的脸色出现在眼前,皱着眉喊:“占子然!”

    占子然心想,我吐了,我完了,我完了。

    还是这个档口。

    占子然两眼一翻,几欲晕厥,他吊着一口气道:“我……我只说一句!最后一条,我真的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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