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要一个理由

    乔扶听握剑,与对手遥遥见礼。

    对面的男子名唤程古原,大概在三十五岁左右,面色沉郁,手中一截铁骨软鞭,在日光之下泛出隐隐的红色。

    男子用鞭的少,用铁鞭的就更少了。

    观战台上唿哨声响彻云端,战斗开始了。

    鞭影如蛇,一道骇人电弧割裂正午日光。

    程古原抢占先机,向乔扶听出手了。

    蛇影来势极快,乔扶听来不及运气起势,只足下踏出数步,以八卦之法躲避开,同时剑尖划出圆融弧度,一股沛然莫御的气息自剑身荡出,巍巍乎如泰山屹立。

    赤红鞭影触及这道气息,寸步不进,但程古原初此招只为初探虚实,他手腕一抖,鞭子便想回收掌中。

    乔扶听起势已成,剑气寸寸高涨,她变守为攻,左掌在剑柄一拍,泰山霍然崩塌,翻卷奔流作涛涛江水,汤汤乎若长江奔流,直向退下的软鞭涌去。

    人间剑法第一式,山水一间。

    软鞭为江流所擎制,一时之间进退两难,却见那程古原绷紧手臂,铁鞭拉得笔直,他一声断喝,森森冷意迸发而出,万千点寒意夹着红光刺破缠绕不休的水流,水流散作一片雾气。

    他再出几鞭,被乔扶听一一接下,便知若光明正大的按照寻常比试,一来一往,自己必定不是乔扶听对手,但他赤铁鞭法本就擅长持久作战、破敌软肋,于是完全收了试探的心思,一条森寒铁鞭不用来攻击,倒把身周防守得像个铁桶,滴水不漏。

    这是今日场上第一组两位结丹对阵,观战区的观众就指望大饱眼福,本期待着看两人势均力敌、刀光剑影的场面,没想到却是一人攻一人守,这便算了,竟然还是年轻的小姑娘在攻,那看着凶神恶煞的男子在守!

    场外登时有人不耐地破口大骂:“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唧唧歪歪像个娘们一样!”

    一片嘘声,俱是向程古原喝倒彩的。

    高台上观战的三位却不这么说。

    虞潇然来当评审也带着美人团扇,此时有一下没一下地扑着:“乔扶听灵力疯狂向外倒,那程古原却只接招,这般打法若不变化,她迟早被拖垮。”

    谭寻只笑呵呵地说:“再看看、再看看。”

    虞潇然觑了他一眼,没说话。

    场上,乔扶听也发现了不对。

    程古原难缠得很,他的鞭子红光缭绕,不知道布了什么符文在上面,乔扶听数道剑气打上去,全□□干净净地还回来了,有时候剑气之后还接着刁钻的鞭影。

    她此时尚且初入结丹,灵力无法与天地呼应,自然不能周转自如,在一场比试中有多少灵力可用,大多都是事先积攒在丹田。

    她既要攻击,又要抵挡程古原时不时的骚扰,手下克制也不如开局,一刻钟下来,她的灵力就只剩一半。

    又一次挡下赤红鞭影之后,乔扶听的眉头紧紧皱起来。

    昆山修的是光明正大,她之前与昆山弟子乃至柳慎言过招,向来是快人快剑,数招便可分出胜负。

    程古原这缠人鞭法,实在令她烦躁。

    要战,便痛痛快快战上一场!纠缠不休实在不是她的作风!

    但在同境界下,她要怎么攻破一个长于防守的对手?

    人间剑法一瞬间在她眼前走马观花地跑了一遭。

    山水一间、仙人黄鹤、海客白鸥……问道青天!

    若有什么招式可将天捅个洞,唯有问道青天!

    数年前柳慎言初至西境,那时,西境不像现在的太平,民众朝不保夕,为了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来,他目之所及皆为人间炼狱,为父母者,易子而食,为儿女者,杀父弑母,什么人伦、道德,在西境一文不值,只要自己能活下来,一切都是虚的。

    柳慎言多年由昆山灌输出的观念受此冲击,他那时已经可与上天相互感应,便于西境荒雪山顶坐问青天三日,字字诘问。

    众生皆苦,为何不渡。

    青天无话。

    柳慎言怒而拔剑,剑意割破天穹,数月不散的乌云被他一剑劈开,横跨半边天际,却不见日光,唯剑光凛冽当空。

    问道青天之烈,正符合她此时心情!

    起凤池骤然亮起一泓清光。

    清光挂在半空,自剑锋初成时,竟然可与日光争辉一瞬!

    问道青天裹挟浓烈怒火,去势如虹,向赤红鞭影当头斩下!

    观战众人为剑光刺目,纷纷以手遮光。

    待光芒褪去,程古原已经跪坐在地上,一道丈深沟壑自乔扶听身前戳到他脚下,他脸色青灰,握着手中断作两节的赤铁鞭。

    场外裁决吹哨:“第一场,昆山乔扶听胜——”

    郑瞿今天也在观战区高台之上,他惊奇地摸了摸胡子,说:“乔扶听这招,有几分柳慎言那孙子的影子!”

    那边虞潇然惋惜地点头:“若再观剑会晚几年举行,我昆山或在三甲有一席之地。”

    之前笑眯眯的谭寻此时却没有了之前闲适的神色,他双手撑桌,紧紧盯着场中的乔扶听。

    ——

    乔扶听感觉一道森冷目光刺向自己后背,她转头去看,正与谭寻目光碰个正着。

    按照平日,她定然莫名其妙,但她此时心中烦躁还没散去,急需一场架,才可以抒发心中熊熊火气。

    所以她只冷冷看了谭寻一眼,就挪开目光。

    谭寻目力极好,见此,脸色愈沉。

    每场之间有半个时辰的歇息,供排上连场的修士医治调息,乔扶听只受了些皮外伤,自觉不碍事,便拒绝了药阁师妹的治疗,她在场边坐下,关琮从观战区奔来,问她感觉怎样。

    她诚实道:“不太好。”

    关琮脸色大变:“我去与师尊他们说!让他们把你的场次调后几天!”

    这倒是可以,毕竟赛场之上刀剑无眼,常有人身负重伤地被抬下来,药阁的医修再厉害也没办法片刻就医治好,就会将赛事后调,等到双方状态好些再战。

    乔扶听此时脑中嗡嗡作响,她把关琮一拽,嘴角一咧,笑得竟然有几分邪性:“我打一架就好了。”

    她力道挺大,关琮被扯得一个趔趄,差点扑在地面上,他仔细看着乔扶听脸色,确认除了眼睛特别明亮,燃着熊熊战意之外,没有其他异常。

    他放心下来,拍拍乔扶听肩膀:“下一个对手是瀚海的赵飒,此人一手瀚海剑很有些名气,境界在你之上,是结丹中期,你刚刚那场已经耗费了很多灵力,再打这场着实吃亏,莫要硬扛,若是不敌就认输退下……”

    他絮絮叨叨,比乔扶听还要紧张一些,不知不觉又重复了一遍小册子上的内容。

    乔扶听任他自说自话,闭着眼睛调息。

    不知是不是起凤池灵力比水天峰浓郁,往日她需要两个时辰才能填满的丹田,在这种喧闹的环境下居然只大半个时辰就满了,甚至相较之前更为凝练。

    场中哨声又起:“休息时间结束——”

    乔扶听站起来,拍了拍关琮肩膀,提着剑上台。

    关琮怔怔。

    一个时辰过去了,乔扶听的眼睛明亮得像两盏小灯,战意不减反增,状态好得不同寻常。

    打了鸡血?

    ——

    “北昆山南瀚海”,这是修真界如今众所周知的一句话。

    原因无他,天下三位大乘圣人,一位是西岭宫那位魔王,一位是昆山凭虚真人柳慎言,最后一位就是瀚海海境的境主,“愁云”第一云。

    第一云的瀚海剑法与柳慎言的人间剑法,曾经并称双绝,但是第一云自视甚高,那时又不认识柳慎言,不信这世上有人可以与自己相提并论,向柳慎言下战帖,约靖州城外苍山一战。

    他们两人苍山一战七天七夜,无数修士前去观看,最后第一云力竭,惜败柳慎言。

    这也是柳慎言“天下第一剑修”称号的由来。

    赵飒此时手持断云长剑,看着对面的少女。

    少女身形纤弱,手中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青锋剑,在山下打铁铺几钱银子可以买个三四把。

    他是第一云的亲传弟子,从小生活在自己师尊第一云的神话之下,整个南境没人不说“愁云”所创瀚海剑法出神入化,无可匹敌。

    没想到自打入了北境,一路上听的都是人间剑法如何威风,没人提瀚海剑法半个字。

    他向旁人争辩,他们只说:“再风光,也输给了凭虚真人不是?”

    事实摆在面前,任他怎么据理力争,听来都很无力。

    但现在不一样,人间剑法的传人就在他面前,当年师尊惜败柳慎言的遗憾,他今天就要讨回来!

    阵前攻心很寻常,在这个对赵飒来说非同寻常的时刻,半点能打击对手的机会他都不想放过。

    赵飒看着乔扶听的剑,一脸嫌弃道:“凭虚真人一把好剑都拿不出来?那你怎么够你把人间剑法发挥个十成十?”

    别等会儿他赢得太快,观众说他占了兵器的便宜。

    乔扶听一歪头,很是惊奇地说:“莫非瀚海剑法不是人使出来的,而是剑使出来的?”

    赵飒本意是讽刺柳慎言寒酸,没想到被钻了个空子,当即气得跳脚,还想说些垃圾话,突然对上乔扶听目光。

    那目光如同一把燃烧的火炬,刺人灼热,直射入他眼底。

    赵飒一怔,想说的话噎在喉咙里。

    “第二场,开始——”

    白色身影高高跃起,当空挥斩数次,凛冽剑气连贯而出,一浪接一浪,扑在前面那道剑气之上,山峰巍峨,上面立一只展翅白鹤。

    白鹤隐隐清啸,扑杀向赵飒!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赵飒脸色巨变。

    太白鸟道!

    人间剑法第八招,怎么可能!之前休息了一个时辰,此时战局方开,她怎么可以如此迅捷地使出中间式!

    除非她战意在一个时辰之中分毫未减!

    何止是未减,一个时辰的休整不仅没让乔扶听的战意消退,反而越烧越烈,此时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浸在火里,烧得她血液沸腾,恨不得拔剑长啸。

    白鹤来得太快,赵飒还没有起势,慌忙提剑勉力一接——

    剑光倒挂,垂垂古松拔地而起,遮天蔽日。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

    “铛!”

    剑击清鸣不绝于耳,赵飒疾退数十步,堪堪退到擂台边缘才停下。

    身前那张姣好的脸犹如杀神,眼中战意喷涌。

    不,不是战意!

    那是杀意!

    乔扶听双目赤红,丹田灵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四肢百骸中奔流,短短一息便走过几个大周天。

    剑气不可遏制地自全身溢出,将白色衣袍吹得鼓胀。

    她拎着剑,剑尖在地面拖过,一路星火。

    赵飒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此时没有半分争强好胜之心,只想脱离被乔扶听笼罩的这片气场。

    手中剑横,赵飒咬牙调动全身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断云剑。

    他挥剑,只一招,四周骤然霜寒,剑气锐利,铺开巨大冰毯,斩破被乔扶听封死的退路。

    “嗯?”台上郑瞿站起,撑桌探身向下看:“瀚海阑干?”

    “他怎么把这招使出来了……不对!”

    郑瞿脸色突变,一拍桌面,身影腾空飞起,射向二人战场。

    场中,乔扶听挥剑的姿态轻缓优雅,雾气展开,将冰霜拦截,她自足下发力,将全身的力量送至手腕,人影毫无征兆地消失在原地。

    “噗。”

    却不是剑尖刺穿血肉的声音。

    赵飒身前,乔扶听犹如一片断线的风筝,口鼻喷血,倒飞出去。

    二人中间,郑瞿维持着一掌拍向乔扶听胸口的姿势,脸色铁青。

    场外登时炸了。

    他们只觉得乔扶听攻势比上一场更猛烈,打得对手节节败退,正看得过瘾,没想到突然被打断了。

    “怎么回事!”

    “昆山看不得自己弟子获胜?疯了?”

    虞潇然和谭寻反应稍慢,也赶了过来。

    郑瞿一掌拍得不轻,直接把乔扶听给拍晕过去了,谭寻探了一下她的脉搏,脸色很不好看,声音都很是阴郁。

    “伤了肺腑,”他说:“但是不严重,我带回药阁调理几天。”

    说完,他一卷袖,几位药阁弟子上前,把不省人事的乔扶听抬走了,他跟着匆匆离去,留下郑瞿和虞潇然收拾烂摊子。

    ——

    乔扶听是被一股药味熏醒的。

    她看着头顶的木板,茫然地想。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愣了足足有一晌,她才想起来之前的情境。

    对了,在和赵飒打架……

    她出到雾里看花,然后就突然胸口剧痛,没了意识……

    乔扶听神色渐渐清明起来。

    雾里看花?

    她怎么会出雾里看花!

    这是杀招,自从在药阁前差点要了韩烨的命之后,她就一般不再用这招了,与赵飒一战只是比试,为什么要取他性命?

    乔扶听扶着脑袋坐起来,她现在浑身难受,内腑阵痛还不是最不适的,重要的是她丹田空虚,四肢绵软无力,仿佛不眠不休地杀了三天三夜。

    周围药香浓厚,不远处有一小书架,她走过去一看。

    《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

    应该是在药阁。

    她刚刚将门推开,门口就碰上端着药碗的关琮,看她苏醒,关琮眼眶一红,差点掉下眼泪。

    乔扶听目瞪口呆,不知道怎么回事。

    关琮憋回眼泪,把药碗往她手里一塞,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喝!”

    他这个时候迸发出来的气势让向来横着走的乔扶听都有点虚,她怂得像个孙子,一饮而尽,喝完还昧着良心夸:“师兄煎的药真好喝!”

    “好喝?”关琮瞪着眼睛:“你再多打几次生死架,每天都能喝!”

    世道变了,老实关琮会挖苦人了。

    乔扶听摸摸鼻子,不敢说话。

    关琮将空药碗从她手里抢过来,没好气地说:“谭真人找你有事,快去。”

    谭寻?

    她嬉皮笑脸道:“好嘞,小的这就去。”

    走出了关琮的视线范围,她脸上神色顿时收敛。

    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但她不得不去,之前场上的异常,恐怕马上就能知道原因。

    乔扶听敲响了谭寻的门。

    “进。”

    谭寻早就知道是她,没有给她指坐,只阴沉地盯着她看。

    “你没喝药。”

    这不是疑问句,乔扶听沉默地等后文。

    “我早告诉过你,你体内的煞气没有药物压制,很容易溢散出来,受到其他东西的影响!”

    “程古原的功法有血气在里面,煞气先是被他勾动,又没有压下去,直接对上赵飒,”谭寻面无表情道:“这就是你对他痛下杀手的原因。”

    “我们之前达成过协议,我制药,为你压制煞气,炼煞气为己用,你替我去剑冢秘境寻九转珠。”

    “现在你没有喝我配置的药,”他坐在阴影中,说:“我需要一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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