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休整期转瞬即逝,观剑会最后一段赛程即将在一刻之后打响。
历来观剑会的前几名都代表着人类的未来,在这颇为重要的时刻,没有人愿意错过任何可能成为决定性的一秒。
起凤池上,座无虚席。
作为乔扶听唯一的朋友兼倍受器重的器阁二弟子,关琮获得了坐在赛场边观看的机会。
他看着赛场对面闭目抱剑的邵世华,担心地对乔扶听再三叮嘱:“打不过你就撤啊,别为了面子死撑,这最后一段赛事是签了生死状的,你别为一时意气搭上命。”
乔扶听自然安抚他,但是关琮心知,她大概连一半都没听进去。
打起来,该拼还是会拼。
场外裁决吹响了长哨。
“第三轮——第一场——昆山乔扶听对瀛洲邵世华——”
邵世华睁开了眼睛。
沉玄的光芒自他眼中射出,他缓步踏向台中。
对面的乔扶听感受到了这股气息,心中更警惕七分。
瀛洲,海外仙宗,不知已经在凡尘经历了多少风雨。
这样的宗门,培养出来的人,会是什么样子的?
两人见礼。
拔剑!
宽阔如海洋的气息自邵世华手中的剑锋溢出,转瞬铺满了整个赛场。
剑意。
剑气易练,剑意却难成。
邵世华在瀛洲的三十五年里,日日抱剑观海,他对海劈出的剑气不下亿道,某一日,海潮渐退,夕阳沉入海面,月亮还未升起时,他手中剑与眼前海同鸣,玄而又玄的涛声传入耳中,刻进剑身,从此之后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家乡的海浪。
乔扶听面对过以海为剑的对手,但当时她的对手是尚在筑基的韩烨,与面前邵世华相比,天差地别。
这还是她面对的第一个有剑意的对手。
海潮剑意在整个赛场上激荡,一浪一浪,不止息地将乔扶听脚步往后推。
她气息下沉,稳住脚步,灵力涌起,稳固的山峰自剑尖缓缓生出。
未等她此招成型,邵世华剑势一转,海浪忽地卷起,扑头盖脸拍向山峰。
不过数息,山峰崩塌,水流回转。
场外一片惊呼。
“乔扶听起势未成!”
“居然连起势都不让,这邵世华用的什么剑法,好生霸道!”
高台上,观战数人面色各异。
掌门担忧道:“也不知乔丫头能否再成起势。”
“不易,”郑瞿凝重说:“邵世华这套瀛洲剑法多在静,可一旦动时,便是海浪滔天,怒吞山河,人间剑法起手虽是大景,却温和岿然,乔扶听没有邵世华那般凝练的真元,如何相抗。”
乔扶听能冲进观剑会前五,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郑瞿原本是很不喜欢这个剑阁大弟子的。
在他看来,这个弟子骄狂自负,目中无人,而且心浮气躁,不肯吃苦,实在难堪大用。
可自观剑会开始,乔扶听一次又一次出人意料的表现,令他大为震撼。
扪心自问,若时光倒流数十年,他能做到像乔扶听一样,豁出性命去打比赛吗?
昆山太养人,他们生来坐拥无数资源,何必如此?
场中,乔扶听变式。
山水被遮天海浪一并吞没,她便舍弃山水。
凭借积攒到的一丝剑气,大鸟盘旋展开翅膀,尖啸中击碎层层海浪,昂首踏在蓝色汪洋之上。
纷飞浪花中,一双眼睛黑曜石般闪烁着。
浪被破开,邵世华挥剑再补,大鸟利爪如钩,双翼若刀,随着海浪起伏翻飞,羽翼上竟然不沾一滴海水。
“好!”掌门欣慰笑道:“以海客白鸥破浪,妙哉!”
郑瞿也点头:“这样就可避免后续乏力,乔扶听这招随机应变,甚是果断缜密。”
谭寻与虞潇然对视一眼,神色漠然。
白鸥身后,乔扶听持青锋剑踏浪而来,身后雾气蒸腾,若铺天白布,被风一扬,竟然并不散去,却像一张船帆,飘摇鼓荡。
她速度极快,转瞬之间便奔到邵世华面前,手中长剑自下而上,带出一道飓风,绞向邵世华身前。
邵世华神色不变,剑尖在脚下一划,海水拔地而起,化作一堵墙。
飓风斩在水墙上,砍下一角,下一刻又有新的海潮剑意补上,源源不断。
剑意便是如此,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乔扶听大喝一声,灵力霍然注入剑中,飓风化作龙卷,吞没海水,绞碎墙壁。
“长风破浪!”观战的昆山弟子齐齐惊呼。
这是昆山剑法!
这招还能这么用!
龙卷腾起数丈之高,将邵世华吞没!
蓝色剑意与白色剑气互相缠杀,金戈之声一阵急过一阵,邵世华身影时隐时现,看不真切。
突然,一道刺目的白赤色光芒自内而外穿出,旋即,无数道光争先恐后涌出。
一声碎金断玉。
龙卷炸裂,白色剑气碎成无数细尘,转瞬被白赤光芒吞没。
邵世华身周,一道圆融日光,他在中央。
遍地金光。
海上日出。
任你波浪滔天,也越不过亘古日月。
此时正是上午,朝阳未褪去艳红,遥遥与起凤池中海上白日相呼应。
白日愈发耀眼,邵世华在日中举剑,千万道剑意狂轰滥炸,细密雨幕一般落向乔扶听。
乔扶听一击长风破浪已是用去一半灵力,此时力有不逮,纵使拔剑连砍,也身中数道剑意,立刻伤痕累累。
她手中青锋剑却越挥越快,连成一片残影,乔扶听纵身提气,挥出一道无双剑气,直冲而下,将横隔在面门心腹前的剑意毁掉,她再次狂奔,任由四周剑意如雨,割裂衣袍,搅碎皮肉,削断发丝,刺穿手掌。
邵世华见她不顾身受重伤,脚下血流成河,也要向自己奔来,一时竟然被惊在原地。
乔扶听出剑!
“噗!”
“铛!”
两声几乎同时响起。
她剑刃入肉三寸,被邵世华挥剑劈开。
激战至此,她终于得以近身,哪里肯再放过这个机会,侧身以左肩将邵世华剑刃接下,足下踏出,锁住对方退路,右手疾速向前刺出数剑,邵世华被逼无奈,左掌放剑,向她受伤肩部狠狠拍去。
他这一掌用了十成力气,乔扶听当即被拍得闷哼一声,伤口崩裂,鲜血狂涌,口中生出一股腥甜。
乔扶听却硬生生止住了倒退的脚步,长剑半收,手肘向下猛击,正打在邵世华握剑的手腕上。
他的手腕登时一片酸痛麻木,手掌一松,剑掉了下去。
剑一落,满场海潮霎时蒸发,烟消云散。
观战席上一片倒抽凉气。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乔扶听疾走,刺出数剑,到邵世华拍伤乔扶听,手中脱剑,不过十息。
十息能够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负吗?
能。
乔扶听左脚一挪,死死踩住了落在地上的剑。
她剑搁在邵世华脖子上,吐出一口血,说:“邵道友,承让了。”
邵世华捂着麻木的手腕,面对自己的失败,却并不失望愤怒,反而若有所思。
场外呼哨声起:“第一场——昆山乔扶听胜!”
乔扶听收剑。
关琮和药阁弟子呼啦一下冲上台,将乔扶听抬下台去,送到最近的小阁楼中。
阁楼原本另有用处,但观剑会开始后,便暂时被征用成医馆,放置在大比中的伤员。
这是乔扶听半月中第三次进来,自从她下定决心要在观剑会上闯出个名头,就基本每打一场,都要进来一次了。
在此处任职的药阁弟子看她,大惊:“乔师姐,你怎么又进来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乔扶听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正儿八经打的第一个昆山弟子。
韩烨。
韩烨还记着当初差点被乔扶听削下脑袋的惊险,又多次见乔扶听在观剑会上的惊人表现,之前对她的不服早在不知不觉中消失,现在对她是既敬又畏。
他给赶紧乔扶听指床位:“师姐快躺下。”
乔扶听一身自己的血,全身上下数十道伤口,尤其是右臂,血肉模糊,手掌也被贯穿了,残留的剑意还在伤口中激荡,血止不住,一直向下淌。
关琮一看,眼睛都红了,咬着牙没有说话。
任韩烨是药阁弟子,也不常见这可怕的伤势,他一身冷汗,小心翼翼地将伤口剑意一一拔除,再洒上上好的金创药,裹上绷带,又为乔扶听把脉,诊断内伤情况,开了几副药,交待给关琮一大堆注意事项。
做完这些,已是一个时辰后。
他一转头,乔扶听已经睡着了。
少女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泡过一遍血的衣服干涸凝固了,糊在她身上,又闷又臭,即使睡着了,眉头也是紧紧皱着的。
韩烨神色复杂地看了她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自观剑会以来,乔扶听在昆山弟子心中的形象每天都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想不出来乔扶听为什么拼命,毕竟她作为剑阁首徒,什么都不缺。
最后昆山弟子思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原因。
昆山的荣誉。
这次观剑会,昆山成绩十分惨淡。
尽管掌门以及诸位阁主尽力安抚,他们却没有办法做到对闲言碎语泰然处之。
他作为药阁弟子,基本可算是接触其他门派弟子最多的人。
当他每天一早,推开门,看到的都是其他门派隐含讥屑的眼光,细碎的嘲讽也从四面八方钻进耳朵。
“还说什么天下第一大派,结果打成个这种成绩。”
“我当昆山多威风呢,不过尔尔。”
“昆山名气怕不是都靠柳慎言撑着?”
“柳慎言一走,昆山没人了吧。”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更加不堪入耳的说辞。
纵然韩烨平日里总被说怂,也听出了火气。
但有个人爆发得比他更快。
刘逐。
他戳着说闲话的人鼻子一通臭骂,将他赶出了阁楼,还扬言谁再敢嘴碎,就再不要来找昆山药阁医治。
刘逐这番行径,痛快是痛快了,可挨了好一顿骂。
掌门说他不能忍辱,少爷脾气不改,难堪大用。
刘逐顶嘴:“堂堂昆山,为何要忍辱?我父亲将我送来,是期望我学有所成,却不是叫我来磋磨傲气的!”
掌门怒极,罚他闭门思过三月,经过虞真人劝慰,才改作一月。
但刘逐的话,无疑喊出了所有昆山弟子的心声。
堂堂昆山,为何要忍辱?
他们不服。
可他们真的没有办法。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任他们怎么焦灼烦躁,都没办法一觉醒来就一步登天。
这个时候,乔扶听出现了。
她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将昆山岌岌可危的名声救了回来。
即使现在依旧有不长眼的人说昆山实力不堪称作第一,他们也能反驳。
“我们剑阁师姐乔扶听打进了前五,你们呢?”
“没有?没有就闭嘴。”
即使所有的昆山弟子此前都没有预料到,这个出面的人会是最冷淡的乔扶听。
但他们感激她。
——
乔扶听此时还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变成了昆山弟子心中的救世主。
她刚刚苏醒,发现自己被绷带绑得像个结结实实的粽子,关琮把她按在床上,哪里都不让她走。
“你想去哪里?看比赛?!你找死!你有病!想都不要想!哪都不能去!”关琮指着她的鼻子骂:“给我躺好!想吃什么喝什么和我说!”
乔扶听:“不是……我这伤没什么大碍,你让我去看看温琼的比赛嘛~”
她甚至眨了眨眼睛,卖萌撒娇。
关琮很直男地回复:“你眼皮抽筋也没用。”
乔扶听只好作罢,躺在床上数身上缠了几圈绷带。
数到第七十四圈,房间的门响了。
外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请问可是乔扶听小友的病房?”
两人齐齐一愣。
除了关琮,实在少有人来探望乔扶听。
会是谁?
关琮起身,拉开门一看。
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让你手贱,让你开门。
来人已经越过关琮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乔扶听,很是喜悦。
他扬了扬手中的大包小包:“乔道友,我来赔罪。”
乔扶听一看他,感觉全身的伤口又重新痛了起来。
无他,正是始作俑者,邵世华。
乔扶听默默别过脸去,突然一想,说不准邵世华带了什么疗伤的灵丹妙药,吃了一个时辰就能下床活蹦乱跳的那种,岂不是就可以去看比赛了?
于是乔扶听热情地挥粽子手:“邵道友!快请进!”
邵世华一听,当即激动得往门缝里一挤,绕过关琮,坐在乔扶听床边。
关琮只能恨恨关门。
邵世华本人不像他的剑,看起来很好亲近,他将大包小包放在桌上,先是忏悔了一通自己出手太重,听得关琮青筋直跳,心里迭声骂:你还知道!
最后,他很不好意思地说:“实不相瞒,我找乔道友是有事相问。”
乔扶听一怔。
他问:“之前道友击败我的,用的是哪一招?”
乔扶听回忆了一下,不确定道:“……肘击?”
“……不是这个,肘击之前,道友出了一招剑法,连刺的同时还锁住了我的退路,道友可还记得?”邵世华说:“不瞒道友,我当时自道友的剑中,感受到了从前没感受的东西,我有预感,那就是我寻找八年的机遇,也许通过它,我能知道将我困住的是什么。”
他像是很担心乔扶听会拒绝一般,又补上一句:“若道友能够告知,我必有重谢。”
乔扶听却没在意这一句。
机缘啊!
多么可遇不可求的东西!
没想到自己竟然也可以带给别人机缘了。
乔扶听开心道:“是人间剑法中的第九式,‘剑阁峥嵘’。”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人间剑法,人间剑法……
邵世华将这几个字在心中翻来覆去默念了许多遍,一抱拳。
“受教。”
邵世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乔扶听不太高兴。
因为她翻遍大包小包,没找到想象中的灵丹妙药。
乔扶听长叹:“人生苦难,求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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