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内廷教坊司,舞部。
石阶之上,身着碧色束腰凌波裙的秀雅女子慢慢关严房门,转身和站在阴影处的带刀黑甲侍卫对视了一眼, 她轻轻颔首, 微微启唇, 声音极低
“她已经毒发了,可再挣扎坚持十几息, 之后便会彻底断气身亡。死状似心疾, 不会引起过多怀疑。”
阴影中的男人将女人细如蚊呐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他眼中精光一闪,同样低声道
“那就好, 行动在即,不要再有任何节外生枝。”
“此前是我疏忽了,多谢副使帮忙留意周遭, 我现在立即离开。再过一会儿,舞部的白教习就要过来催人了。”
“嗯, 你从西侧双鹤门走,那边有人放哨, 然后在云台阁东侧殿和花使汇合。她可以证明你一直在那边练习舞蹈动作。”
碧裙女子抬头望了一眼天色, 不再多说什么, 直接按照黑甲侍卫的建议转身西去。不多时,她的身影便隐没在了葱葱茏茏的花木中。
等到同伴走远, 被称作副使的黑甲护卫又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 直到他确认了屋内再没有了之前断断续续的急促呼吸声, 才面无表情地遁入了更深的阴影昏暗当中。
屋内, 一名身披五色丝纱衣的妙龄女子伏趴在桌面上, 她的脚边是摔碎的茶盏和半盒胭脂,温热的茶水泼洒在裙摆和脚边的地面上,混合着胭脂粉末形成一连串深色的痕迹。
这女子始终一动不动地趴着,从她的背影望去,完全感受不到她在呼吸。那茶水已经晕湿了衣裙弄脏了鞋面,可是她丝毫没有起身整理仪容的迹象,再结合门外两人的对话,显而易见,这人已经中毒身亡了。
但事实上,裴湘已经苏醒一会儿了。在瞬间接收了原身的全部记忆之后,她立刻屏住了呼吸,保持着原身死亡前的伏趴姿势按兵不动。
这是个人类可以修习内力、可以飞檐走壁的武侠世界,各大武林门派林立,各种武学传承层出不穷,只要有机缘有习武资质,很多人都能成为以一当十的武者,成为仗剑江湖的侠客。
当然,在武学兴盛的同时,这个世界的皇权力量也不弱,杨氏皇族统御天下万民,自然也对快意恩仇的武林人士具有不小的约束力。
然而,从那朝起,这份约束力就一直没有增强过,皇朝建立二百余年,历任帝王都没有彻底禁武的意图。或者说,朝廷和武林保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大部分时候是江湖事江湖决,朝廷并不会轻易插手武林势力之间的恩怨纷争。
可是,一旦有江湖人依仗着武功身手践踏朝廷的某些底线,那么,他们将会立刻迎来官方的雷霆痛击。
朝廷的底线是什么呢是保证杨氏皇族的统治地位,是不能动摇皇朝社稷的根基,是国泰民安,是帝王威严。
举个非常典型的例子,就是谋反刺杀帝王这种事,无论参与者是谁,是世家大族还是武林高手,朝廷都不会姑息。
但凡有嫌疑的,都得在金吾卫的刑房水牢里走一遭。清白的人最少要脱层皮才能被释放,有罪的,无论主动还是被动的,大约都不会再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
裴湘没想到的是,她一穿越过来,不仅要面对被随时灭口的危机,还得面对原身和一群叛党反贼扯上关系这种祸事。如果应对不好,以她现在的能力,大概很难全身而退。
可以任意动私刑的内廷审讯和阴冷黑暗的金吾卫水牢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让装死的裴湘终于呼出了一口气。她揉着脖子慢慢起身重新坐正,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水。
她现在没有一丝一毫的内力,自然察觉不到门外的暗杀之人是否已经离开了。但她知道,这个时间点,那个十分看重原身的白教习该过来了。所以,当她能够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时,某些不想节外生枝的杀人灭口者必然已经撤离了。
很好,兰絮他们已经错过了补刀的最佳时机。
脚步声停在门前,白教习轻柔悦耳的声音响起
“湘姑娘,可准备好了我进来了。”
不等裴湘应答,房门就被推开了。
面庞圆润粉红的白教习款款走进房间,和她一起闯入的,是裹挟着花香的微风和灿烂温暖的阳光。
死神的阴影被驱散,裴湘展眉浅笑,真情实感地欢迎白教习的出现。
“哎哟”白教习先是被裴湘的笑容惊艳到了,旋即便注意到她裙摆上的水渍脏污,立刻变了脸色,“这是怎么弄的马上就要进轩辕殿表演了,怎么会出如此大的纰漏。”
裴湘并不想去轩辕殿给这个世界的皇帝跳舞,更何况依照她的推测,今晚的宴会约莫是不太平的。但她心知,眼前的白教习肯定不会允许她退缩的,便没有多说什么。
果然,下一刻,就听白教习高声吩咐门外的小宫女
“果儿,快去找崔教习,就说湘姑娘今晚要穿的裙子脏了,我记得她那里有一套备用的,让人快些送过来。”
“是,白教习。”
果儿领命而去,白教习这才细心打量起裴湘的神色。
“湘姑娘,今晚是你露脸面的好机会,若是跳得好,之后可就平步青云了,你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瞧瞧,竟然弄脏了舞裙哎,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裴湘仿照着原主的性情脾气,摆出了一副可怜柔弱的表情,却遮掩不住眼底的愤恨懊恼
“白教习,原本我不该说旁人的坏话的,可这次的意外,不仅和我个人的前程有关,若是弄不好了,咱们整个舞部,不对,是整个内廷教坊司都得遭到上面的训斥。所以,我不得不忍痛割舍下昔日的姐妹情谊,把今日之事如实相告。”
白教习眼皮一耷拉,静等裴湘告状。
裴湘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才幽幽说道
“白教习,在你来我这里之前,黄教习手下的兰姑娘突然登门拜访,说恭贺我拿到了祥云舞领舞的位置,我、我原以为是姐妹情深,谁曾想,唉,她早就对我心怀不满了。”
“兰絮”
无需裴湘细言,白教习就自认为猜到了前因后果
“你若是不能领舞了,自然就由同样擅长祥云舞的兰絮顶上。所以,是她故意弄脏了你的舞裙这可太蠢了,即使今日崔教习那里没有替换的舞服,真让她成功顶了你的位置,可是大宴结束后,韶舞使和左右副使焉能纵容她的肆意妄为就是为了约束舞部的风气,也会严惩她的。”
闻言,裴湘立刻亲热地拉起白教习的手,语气中带着三分委屈
“我就知道白教习疼我,我只说了兰絮,你就猜中了她的坏心思。可是旁人听了我的话,不一定会这么相信我的。白教习,兰姑娘过来找我这件事,再无第三个人见到。
“当时,屋内只有我和她两人。唉,她若是不承认的话,我的话就像是在诬赖她似的,说不定还会被倒打一耙,让韶舞使以为是我自己不小心弄脏了舞服,怕被责罚,才说谎诬赖兰姐姐的。”
白教习能在在这内廷的教坊司里混出一席之地,哪里会想不到这种可能。
不过,她此时和裴湘是荣辱一体的关系。裴湘晚上表现得好,她就会得到韶舞使的称赞,裴湘若是在宫廷大宴上出了差错,哪怕没有惊动席上的贵人,她也得跟着受罚。
所以在这种时候,犯错使坏的人,自然是其他教习手下的姑娘,万万不可以是自己这方的人手。
假的也得弄成真的。
不过,舞部十二个教习,哪一个都不是吃素的。若是没凭没据地指责另一个教习手底下最受重视的领舞,肯定要遭到对方的猛烈反击的。因此目前来看,讨回公道这件事大概就只能暂且搁置了。
“我自然信你,”白教习的目光格外亲切,又隐含担忧,“你呀,就是太单纯了,大宴之前这种关键时候,怎么能单独和兰絮那种鬼精的丫头见面呢这次是个教训,你得记在心上。”
裴湘乖巧点头。
这老实的态度可不是完全伪装而来的,刚刚两人拉手表示亲近的时候,裴湘发现这位白教习是身具内力的。虽然不算深厚,但是,如果白教习想要对付现在的自己的话,还是非常轻松的。
这时,小宫女果儿和崔教习身边的朵儿一起回来了。
两个小宫女向白教习行礼后,打开了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露出了里面的五彩丝纱裙。
白教习笑眯眯地检查了一遍备用的舞服,然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幸亏我多留了个心眼。湘姑娘,来,我先帮你梳妆打扮,然后咱们就去云台阁候命。”
裴湘适时地露出一个十分期待的笑容,她在梳妆台前坐好,等着白教习帮她描绘今天的妆容。心里却在盘算着一会儿在云台阁的应对。
如果我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云台阁内,兰絮和她的同伙大概会感到震惊的,也会变得疑神疑鬼,不敢轻举妄动。
云台阁那边戒备森严,防的就是有人在大宴开始前混入乐师舞姬的队伍里,再借由表演的机会刺杀皇族。
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因为出现了我这样的变数,就取消今晚的计划
“一会儿到了云台阁,湘姑娘还是离那个兰絮远些吧,咱们暂时吃个亏,等日后呵,来日方长,且走着瞧吧。”
裴湘垂下眼帘,为难道
“我也不爱往她们身边凑,可是兰絮一向好人缘,她若是主动来找我说话,我很难躲开的。云台阁那样的地方,到处都是耳朵和眼睛,我若表现得太过冷淡不合群,我担心其他人会觉得我眼高于顶、小肚鸡肠,会说我果然不如兰絮温雅可亲。”
白教习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裴湘,心道这就是个表面厉害的怂包。
就说今天这场意外吧,如果是她年轻时候的话,当场就能报复回去。反正也没有证人,你敢毁我的衣服,我就能挠花你的脸。纵然事情闹大了,你看看上面的人会向着谁培养一个能拿得出手的领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在一个破了相的前提下,自然要尽量保住另一个。
“湘姑娘,如果兰絮果真还来缠着你,你就说你有些紧张,只想安静地熟悉祥云舞的每个动作,不愿意在上场前闲聊。
“一会儿呀,整个云台阁里都是宫人奴婢,不仅舞部,连乐部和戏部的人都在,兰絮不是一向表现得善解人意吗她还能当着所有人的面,硬拉着你闲聊不让你认真练习吗”
这话让裴湘松了一口气,她通过铜镜对着身后的白教习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
白教习无奈叹气,心说自己之前还以为这丫头有几分城府呢,没想到真遇到事了,竟然是个没注意的。
不过,不就是这样的性格才好拿捏吗若是个真有主意的,我也不会想着暗中疏通关系,把人往圣人面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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