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3.8(二更)

    灰雀似乎真不怕秦盈盈, 落在她手上闲适地跳了两下,又低下毛绒绒的小脑袋,啄了啄它手心。

    秦盈盈欣喜道:“这是在要吃的吗?宝儿, 快去拿些粟米。”

    宝儿连忙往内厨跑, 还没到, 崔嬷嬷就先一步出来了。

    她手里拿着一个白瓷小碟,里面放着一小撮黄色的米粒。雀儿跳到碟子上,小脑袋一啄一啄,吃得欢快。

    宝儿不满,“为何这鸟不怕娘娘,不怕嬷嬷, 偏偏怕我?”

    崔嬷嬷没理她, 挥挥手叫宫人们下去了。

    秦盈盈看出不对,问:“可有事?”

    崔嬷嬷恭敬道:“这是官家用来传信的信雀,认得娘娘身上的气味,这才寻了来。”

    说着便从灰雀翅膀底下翻出一小截苇杆。苇杆很细, 绑在雀儿身上不会让它不适。

    崔嬷嬷将苇杆捏断, 取出里面薄如蝉翼的绢布, “想来是官家传给娘娘的。”

    秦盈盈接到手里,轻轻抖开,只有三寸多长,用蝇头小楷写着两行字——

    “钱粮已到,一切都好,勿念。”

    似是觉得少, 又在后面加了一句——

    “乖些,别淘气。”

    秦盈盈不由笑出声来,“你看他说的这话,倒像我是孩子,他是长辈似的。”

    崔嬷嬷微扬着唇,道:“官家这是关心娘娘。”

    秦盈盈不满道:“足足过了半个月,一封家书没有,就写了这么两行字,我怎么瞧不出他多关心我?”

    话音刚落,便见吕田领着几个太监进来,笑呵呵道:“娘娘,官家差人给您送东西来了。”

    秦盈盈挑挑眉,打脸来得这么快吗?

    许湖跟着赵轩去了西边,如今福宁宫管事的是许湖的徒弟,姓郑。

    郑公公二十来岁,是个温厚的性子,对秦盈盈十分恭敬,“太妃娘娘,您看看放在哪儿,奴婢让小的们直接抬过去,就别再倒一回手了。”

    秦盈盈笑着摆摆手,“郑公公有心了。就放这儿吧,我正好瞅瞅他都给我带了些什么。”

    郑公公躬了躬身,寻了个干净的台子叫小太监们把箱子放下,并亲手打开箱盖。

    秦盈盈伸着脖子瞅了瞅,有土特产,有几件小玩意,还有几本书,都是地方志略。

    她笑了笑,先前为了快速了解这个世界的情况,她专门找地方志略来看,赵轩兴许以为她喜欢,便搜集了这些。

    她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冷不丁瞧见书里夹着一朵干花。

    火红的石榴花,压成了薄薄一层,带着淡淡的香味,刚好拿来做书签。

    这书分明是新的,花想必是赵轩放的。

    秦盈盈不由笑道:“这心思若用在小娘子身上,多少个皇后都讨来了。”

    郑公公附和地笑笑。

    秦盈盈又问:“官家说什么没?”

    “官家没说什么。”郑公公躬身道,“倒是有句话,是师父让奴婢带给娘娘的。”

    秦盈盈好奇,“许公公有什么话带给我?”

    郑公公清了清嗓子,学着许湖的口气说:“官家先前一直没给娘娘写信,是觉得没有脸面,娘娘可千万别怪他。如今治水初见成效,官家这才有了底气,一口气把这些天收集来的东西都给您送回来了……”

    秦盈盈忍不住笑出声,这个别扭鬼,原来是憋着一口气呢!

    “太后娘娘那里可送了?”

    郑公公笑道:“送了,奴婢差人去送的。”

    “也是这些吗?”

    郑公公顿了一下,“不大一样……”

    看他这反应,秦盈盈倒好奇了,“是什么?”

    不等郑公公开口,便听到一阵欢快的犬吠声,间或几声稚嫩的猫叫。

    紧接着,二豆甩着小尾巴跑了过来,前面跑着一对雪白色的小奶猫。

    二豆似乎想跟小猫一起玩,小猫们却怕它,这才慌不择路地跑过来。

    三小只在圣端宫转了一圈,又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这下不用问了。

    后来秦盈盈才知道,这两只猫是赵轩在洪水里救的。当时整个村子都淹了,方圆几里没有其他活物,只有这两只小奶猫躲在木盆里,朝着他们的船飘过来。

    赵轩觉得它们命大,有福气,这才差人带给向太后。

    向太后觉得是个好兆头,又是赵轩送的,是以十分喜爱。

    这封信和这箱东西开了个头,之后不断有东西送回来。

    秦盈盈每隔几天就会写一封厚厚的信,再叫内厨做上许多耐放的吃食,让送东西的侍卫捎回去。

    赵轩很少回信,只是让灰雀传来一些小绢条,多到三五句,少到一两个字,好在每天都有。

    偶尔晚上睡不着,想起赵轩,秦盈盈便把那些小绢条拿出来,一条一条地看。

    看着上面的字,她就想起赵轩说这话时的神态语气,常常不自觉笑出声。

    还有那些书。

    秦盈盈其实不爱读书,然而想到是赵轩百忙之中特意搜集来的,不看似乎不大好,于是闲暇时候也会翻上一翻。

    小十一每天都会过来,赵敏隔三岔五也会来。只是少了赵轩,秦盈盈却觉得冷清了许多。明明即使他在的时候也不大爱说话,都是她说个不停。

    日子一天天过着,一直到了七月底。

    天气渐渐转凉,连续十多天不再下雨,黄河水情彻底控制住了。

    赵轩这次在信中说中秋前能回来,秦盈盈终于松了口气。

    赵轩不在,朝中之事都是苏相和章太傅共同决断。

    苏相性情宽厚,为政之道处处求稳。

    章太傅从前跟着先帝实行新法,家世好,性子傲,做事大刀阔斧,讲究险中求胜。

    两个人每每争执不下,要么是向太后从中和稀泥,要么是秦盈盈出面得罪人。

    眼下就有一件棘手的事。

    黄河水患冲毁了无数田地房舍,遭了灾的百姓没有地种,没有屋子住,纷纷涌入东西二京。

    先前靠着京中富户开设的粥棚还能勉强应付,随着人数越来越多,粥棚供不应求,矛盾也渐渐突显出来。单是这两日就已经出现了好几起流民伤人的事件。

    章太傅主张把流民中的青壮挑出来,或者充军,或者充役。苏相却不同意,觉得他们本是农人,强行充军有伤天和。

    向太后这一次果断地站在了苏相这边。

    秦盈盈也觉得章太傅的方法有些激进,她想了想,说:“不如让他们自己选,愿意入伍的可以改成军户,不愿意的也别勉强,至于那些年轻力壮的,一直这么白吃白喝也不是办法……”

    章太傅挑着眉,用他那把华丽的贵族腔说:“难不成太妃娘娘有什么好主意?”

    这话说得不大客气。

    确切说,他对秦盈盈一直不大客气。要不是看他长得帅,秦盈盈早就找机会教训他了。

    她没理章太傅,而是凑到向太后跟前叽叽咕咕一通说。

    向太后越听越惊奇,到最后眉毛都挑了起来,“这主意你怎么想出来的?”

    秦盈盈笑眯眯,“就刚刚想出来的。”

    向太后暗自感慨,她真庆幸,当年没与“她”为敌,不然自己这太后之位能不能坐得成都两说。

    秦盈盈的主意有点损,向太后没在大殿上说,下了朝把几名辅政大臣留了下来。

    按照秦盈盈的说法,需得把流民分成三波,一波是自愿从军的青壮,一波是不愿意的,剩下的便是老弱妇孺。

    最难办的就是第二种,既不愿从军从役,又不能白白地养着他们,秦盈盈便想了个“富帮贫”的主意。

    京中富户在郊外都有农庄,如今正值秋收,农庄上急需人手,这些流民常年耕种,若去庄子上劳作,完全可以挣来一口饭吃。

    只是有一个问题,即使这些流民愿意出去找活,也不一定能找到。农庄的主人大多喜欢用熟人,这些不知根不知底的流民他们不愿用,也不敢用。

    秦盈盈的办法就是“奖励政策”——凡是雇佣流民的田庄主人,所雇之人达到一定数量,就能得到朝廷的赏赐;贡献最大的十家,官家会亲赐匾额。

    皇帝题写的匾额,就连朝中大臣都没有,这要往家里一挂,足以光耀门楣了。

    那些地主富户不缺钱,缺的就是荣誉。

    这个主意一出,就连苏相都目瞪口呆。

    道理很简单,然而他们这些书香门弟、清流之家养出来的读书人,是不大可能往这方面想的,或者即使有人想到了,也不好意思说出来。

    只有秦盈盈这种经历过礼崩乐坏的时代,看惯了形式主义的现代人才能想到这样的法子。

    虽然有点损,但是没人反对。

    就算那些富户们事后回过味儿来,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这件事便交给章太傅去做了。

    至于剩下的老弱妇孺,按照以往的传统,都是收拢到京中善堂,由朝廷供养,各府贵眷或心存善念,或为了名声多少会资助些,勉强也能过得去。

    秦盈盈却不想这样凑合。

    “我在意的是那些小孩子。他们年纪还小,未来有无限可能。若是这样一股脑地收到善堂里,饥一顿饱一顿地混上两年,年纪到了,要么卖苦力,要么干脆成了小混混,这辈子就没指望了。”

    向太后虚心地问:“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秦盈盈想做回自己的老本行——开幼儿园。

    不仅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小孩子们一口吃的,还要教他们读书习字,把他们培养成对社会有用的人。

    其实,这个想法在她心里已经存了很久,起初没敢贸然行动,她怕自己担负不起那么多孩子的人生。

    但是,这些日子以来,她看过各地传来的邸报,也出宫去看了流民的生活状况,发现是她把问题想复杂了。

    古代和现代不一样,现代培养一个孩子的成本太高,古代却不是。

    除非是那些钟鸣鼎食的大户人家,对子弟的培养有一套家族传承的理念。

    绝大多数普通人家的小孩和地里的庄稼一样,靠天收。父母给口吃的,长大了学门手艺,或者跟着家里种地,能养活自己,能娶能嫁就算好的了。

    像秦盈盈这种打算开个幼儿园,教小孩子们读书写字、发掘特长的想法已经算是超前了。

    向太后没发表意见,主要是她不懂,让秦盈盈去问温王妃。温王妃经常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算是有经验。

    于是,秦盈盈就去了西山寺。

    温王妃听了她的想法,十分支持,“你说的这个像是善堂和学堂的结合,也不用专门找地方,寺中就有空余的屋舍,可以给孩童们住。若是要教他们读书写字,需得打制一批桌椅,还有笔墨纸砚,也得按时供应……”

    她越说越激动,看起来比秦盈盈还上心。

    秦盈盈道:“如果要做,就不是一个月两个月的事,也不是一年两年,有可能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地做下去,王妃觉得在寺里能行?”

    温王妃笑笑,“西山寺是皇家寺院,只要官家觉得行,那就行。”

    秦盈盈根本没犹豫,说:“这事我跟他说。”她丝毫不觉得赵轩会不同意。

    “那接下来就差银钱了。”温王妃轻声道。

    秦盈盈也叹了口气,是啊,就差钱了。

    秦盈盈的银钱首饰都是赵轩给的,就算全都拿出来也不够。向太后说了会出一部分,但是也不能一味盘剥她。

    秦盈盈下山的时候,一直在琢磨着怎么赚些钱。刚好瞧见山脚有人解签,那位尼姑不知说了什么,哄得求签的妇人喜笑颜开,当即捐了一箱钱,少说有五贯。

    五贯铜钱,可以养好几个小孩了……

    秦盈盈灵光一闪,算卦解签她也会,怎么说也学过几年紫微斗数,既能算天命,又能算流年,指不定比这些半吊子的尼姑道士算得都准。

    与其让这些人坑蒙拐骗,不如自己支个摊子,把人往好的地方引。

    越想越觉得可行,她也不急着回宫了,当即提起裙摆,跑回了西山寺。

    温王妃正看着一个金钗发呆,她在犹豫着要不要拿去当了。

    当年她出嫁的时候也曾十里红妆,风光无限,只是后来娘家败落了,她的嫁妆大多散给了流民,如今手上值钱的东西就这么几件了。

    不是不舍得,而是……送东西的人有些特殊,她不想拿去当了。

    正犹豫,秦盈盈突然跑过来,兴冲冲说了自己的打算。

    温王妃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不可以,你如今是太妃娘娘,代表的是官家的颜面,怎么能摆摊算卦?”

    “我算得可准了。”秦盈盈保证。

    温王妃无奈道:“知道你是‘神仙太妃’,能掐会算,但是不行,就算我给你腾地方,官家也不会允许你胡来。”

    秦盈盈扯着她的袖子求,“我这样也是为了做好事嘛,又不是招摇撞骗中饱私囊,咱们悄悄的,别让官家知道。”

    在温王妃眼里,秦盈盈就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这么撒着娇地求,她忍不住就心软了。

    不过,她没有立即答应,只说再想想,其实是为了拖延时间给赵轩报信。

    让她意外的是,赵轩居然同意了。

    他郑重其事地回了一封信,说秦盈盈想做什么便让她做什么,请温王妃护她周全。

    温王妃反复看着“护她周全”四个字,眼中闪过温婉的笑意,还有不易觉察的艳羡。

    情之一字,最是动人。

    就这样,秦盈盈在西山寺中摆起了算卦摊子。

    温王妃腾出一间净室,用屏风和帷幔遮上,秦盈盈躲在里面,前来卜算的人坐在外间。

    秦盈盈根据对方提供的生辰八字推算吉凶,算出来之后就写在纸上,由温王妃交给卜算者。

    没人知道是她算的。

    为了瞒着赵轩,秦盈盈每次出宫就跟做贼似的。她根本不知道,赵轩已经知道了。

    赵轩故意不让温王妃告诉她,就是希望她能有所忌惮,不至于太过胡闹。

    秦盈盈每日过来算上两个时辰,到了时间就走,绝不拖延。

    卜算者起初是温王妃的故交,算了一次觉得准,又介绍了相熟的贵眷。

    贵眷们的社交圈相互重叠,一来二去京中贵人们都知道了,西山寺来了位女神仙,算命极准。

    到后来,求卦的人多得应付不过来,只能预约。这些人出手极其大方,测算之事应了验还会过来还愿,没过几天秦盈盈就赚了个盆满钵满。

    她就此收了手,开始准备幼儿园。

    后头过来的贵眷没算成,求着温王妃不肯走。

    秦盈盈只得说:“以后只有初一、十五能算,且每日只算十人。”

    这话传出去,反而让人更加热衷,觉得这位“神仙”定然是个有真本事的。

    秦盈盈忍不住笑,看吧,饥饿营销在古代都这么好使。

    秦盈盈请来几位工部小吏,把西山寺修整一番,隔成前后两部分,温王妃居于后院,前面除了大雄宝殿,其余屋舍全都改成了教室。

    桌椅也是特制的,白天趴着学习,晚上并在一起,铺上被褥就是床,此外还有书架、食堂、游戏区。

    那几位负责监工的吏官看着眼前的成果,不由感叹:“若从前咱们也有这样的机会,求学之路想必会顺畅许多。”

    可不是么,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哪个不是十年寒窗,数载奔波,考完这场考那场,还得写上几首干谒诗,求得大人物一见,四十余岁能做上京官都是幸运的。

    因为秦盈盈,这些孩子反而得到了天大的机缘,只能说是幸运。

    孩子们正式入学的那天,秦盈盈把小十一和赵敏带过来参观。

    小十一看着那些小木马、小滑梯羡慕极了,求着秦盈盈也给他做。赵敏则是瞧上了那个羽毛球网,非要带回宫里。

    就在这时,温王妃带着第一批小孩过来了。

    都是章太傅命人在流民中选出来的,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若不是大昭民风淳朴,赈灾又及时,这些可怜的孩子恐怕早就被卖了,甚至,被吃了。

    小十一看到这些小孩的那一刻,顿时说不出话了。

    这些都是他的同龄人,却和他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瘦得不像样,浑身黑乎乎,这么冷的天只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衣裳,甚至有的只胡乱裹了块麻布……

    他们怯怯地看过来的时候,眼神是畏缩的,是麻木的,更多孩子则是扎着脑袋,缩着身子,不敢四处看。

    小十一长到六岁,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他甚至怀疑,这些是不是和他一样,也是人。

    赵敏亦是难受得说不出话。

    她紧紧抓住秦盈盈的衣袖,似乎想要寻找支撑。

    这一天,姐弟两个的认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眼前的这一幕在她们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让他们开始思考自己的身份,还有所担负的责任。

    作者有话要说:啊……快回来了……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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