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4.14(一更)

    有人公然质疑皇后娘娘, 秦盈盈还没说什么,宝儿先怒了。

    她气冲冲地挤进人群,把那个少年一揪, 差点将人拎起来扔到墙上。

    幸好少年会些拳脚, 身子一转, 堪堪稳住。

    “臭丫头,疯了不成,做什么挑衅你爷爷?”少年吊儿郎当地瞄了宝儿一眼。

    宝儿叉着腰,眼睛瞪圆,“奶奶就是过来教训你的,谁让你对皇后娘娘不敬!”

    少年瞧着她身上裹着毛边的绸袄, 挑了挑眉, “有钱的小丫头,你家人有没有教过你,爷爷奶奶是一对?”

    这话一出,旁边的人全都乐了。

    大伙平日里玩笑打趣习惯了, 并不觉得失礼, 宝儿从小生活在宫里, 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调戏,登时涨红了脸。

    “臭小子,也不瞧瞧姑奶奶是什么人,就敢在这里流里流气地乱喷粪,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这就急啦?”少年一脸笑意,“从奶奶到姑奶奶可差着辈呢!”

    “混蛋!”宝儿气得不行, 上去就要揍他。

    单论正宗功夫,少年自然比不上宝儿,毕竟宝儿的拳脚是从崔辰那里学来的,一招一式堂堂正正。

    少年从小混迹市井,学的都是保命的能耐,瞧着他上蹿下跳,毫无章法,实际丝毫没让宝儿占到便宜。

    反倒是宝儿,红着小脸叫人遛了一大圈。

    秦盈盈看不过眼,从马车里跳出来。

    官差们瞧见她,连忙端正身形,抱拳行礼。

    百姓们也纷纷露出惶恐之色,手忙脚乱地退到墙边。

    秦盈盈冲大伙笑笑,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刚刚还嚣张跋扈的少年,此时皱着鼻子,神色莫名。

    秦盈盈看着他,似笑非笑,“方才我好像听到有人说,我建这个教坊是为了沽名钓誉——学问不错呀,小子,还会用成语呢!”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努力做出一副不心虚的样子。刚要开口,身后突然冲出来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娃。

    女娃瘦瘦弱弱,胆子很小的样子,两条细细的小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尽管如此,她还是壮着胆子跪到秦盈盈面前,战战兢兢地为哥哥求情:“求、求娘娘开恩,不要抓走哥哥……”

    秦盈盈原本就没生气,瞧见她这样子,心更软了,连忙拉她起来,还把手里的暖炉塞给了她。

    “这大冷的天,别跪着。”

    女娃触碰到那处温暖,浑身一颤。

    记忆中,她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温暖、这么柔软、这般香的东西……更是没有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她呆呆地看着秦盈盈,舍不得挪开眼。

    少年一把将妹妹拉到身后,终于低下骄傲的脑袋,“方才是小子出言不逊,娘娘要杀要剐小子绝无怨言,只是恳请娘娘,让舍妹入教坊学门手艺,小子也能走得安心些。”

    秦盈盈好笑道:“我还真能杀了你不成,说什么走不走的?”

    少年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秦盈盈误会了。

    不等他解释,教坊里的管事和教师们都出来了,恭恭敬敬地将秦盈盈迎了进去。

    宝儿拉住少年的妹妹,凶巴巴地瞪向少年,“你妹妹在我手里,你也别想跑。”

    少年勾着唇角,只管笑。

    叫他跑他也不跑。

    秦盈盈落了座,喝着暖身的茶水。

    管事小心翼翼地站在下首,一五一十地禀明缘由。

    那少年名叫邢五,妹妹叫邢六娘,两人是亲兄妹,父母原是瓦子里杂耍卖艺的,前两年踩高跷时出了意外,不幸死了,只留下一双儿女。

    邢五没有正经名字,只因是杂耍班里第五个出生的,便顺着叫了下来。

    这小子十分机灵,从小在瓦子里混,死皮赖脸地跟着说书先生认了两年字,后来又凭着这个进了一香楼做事。

    他一个半大小子,把妹妹拉扯到这么大,也是不容易。

    无论再苦再难,他都不想让妹妹走上父母的老路。

    正巧,家门口开了一家教坊,不用给师父当牛做马就能学一门手艺,这么好的机会他自然不舍得错过,这才厚着脸皮到门口来闹。

    管事生怕秦盈盈责怪,慌忙解释:“不是咱们不收,只是六娘年纪太小了,想着过两年再来也不迟。”

    邢五冷哼一声,道:“你分明是记恨我先前砸了你家水缸,故意为难。”

    管事面上一僵,“你——休得胡言。”

    少年撇撇嘴,学着旁人的样子对秦盈盈深深一揖,态度明显好了许多,“原本小子并不急,想着晚两年就晚两年。只是前日酒楼的管事通知,要把小子调去西北看铺子,便想着走之前安顿好妹妹。”

    秦盈盈扭头看向管事,“他说的可是真的?”

    管事硬着头皮点点头,“……是。”

    秦盈盈笑笑,“你倒挺聪明。管事也没诓你,六娘年纪确实小了些,这么早就扎在屋子里缫丝,少不得要把眼睛熬坏。”

    邢五闻言一愣,面上顿时显出几分犹疑。

    显然,他真心疼爱妹妹,处处为她着想。

    秦盈盈问:“为何不带你妹妹一起去西北?”

    “那边的铺子是新开的,没人乐意去。若不是欠了管事的人情,我也不想去。更何况此去路途遥远,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一定。”说到这里,少年稚嫩的脸上难得显出几分沧桑。

    秦盈盈心头一闷,不大好受。

    看他的模样,不过十四五岁,却要为了生计背井离乡。放眼整个大昭,这样的少年何止他一个?

    邢六娘是个懂事的,心疼地拉住哥哥的手,把暖烘烘的手炉递给哥哥。

    邢五碰了碰,打算还给秦盈盈,这么好的东西,不是他们该得的。

    秦盈盈没接,同时还给了兄妹二人另一份礼物。

    她特许邢六娘留在教坊,包吃包住,平日里可以跟着管事认认字,做些杂活,过几年再学手艺。

    兄妹二人激动不已,一个劲儿给秦盈盈磕头。

    秦盈盈见不得这个,连忙给宝儿使眼色。

    宝儿心早就软了,嘴上依旧厉害,“快起来吧,到了外面少说娘娘的坏话,若是让我听见了,就算追到西北也得揍你一顿。”

    邢五看着她,笑眯眯道:“要是真能让你追到西北,那我不妨大着胆子说上几句。”

    宝儿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腾的红了脸,追着他就要打。

    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秦盈盈回了宫,把这件事说给赵轩听。

    赵轩叹息一声,缓缓道:“先前开幼儿园时,我便有过类似的担忧,与那些不足十岁的孩童相比,更应该读书习字的其实是这些少年人。”

    少年的未来,才是大昭的未来。

    可是,无论从国家的财力,还是百姓的意愿,这显然不现实。

    十几岁的少年在家里已经算是一份壮劳力了,家长们宁可让他们学门手艺,都不愿意把他们送到学堂读书。

    “那就让他们学门手艺。”秦盈盈说,“在我生活的年代,不仅有教授综合知识的大学,还有培养实践操作能力的技校——咱们也可以开一所技术。”

    赵轩明白了她的意思,详细地询问起来。

    这个时代,手艺人不少,但手艺的传承却并不容易。大到奇门遁甲,小到泥瓦木艺,大多是父子相传,往往还伴着一个奇葩的规矩——传男不传女。

    若有外人想拜师,少不得要跟在师父屁股后面鞍前马后十余年,还不一定能学到真本事。

    若能开一所技校,给那些想要拥有一技之长的少年们一个学手艺的机会,往小了说,可以让他们在最好的年纪不再懵懵懂懂、无所事事,不必蹉跎十余年,早些赚钱,早些为家庭创收,早些富裕起来。

    往大了说,技校的开办、技术人才的交流,可以让各类手艺遍地开花、精益求精,何愁国之不兴?

    秦盈盈说话没有逻辑,想到什么说什么,好在赵轩很能抓重点,一边听一边在纸上记,时不时补充一两句,总能切中要害。

    两个人越说越兴奋,根本停不下来,就这么从白天说到黑夜,又从月影弯弯说到启明星亮起,根本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直到许湖在殿外提醒,该上朝了。

    帝后二人才恍然惊觉,一夜过去了。

    书案上散落着数张纸笺,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字,都是这一夜两个人列出的想法。

    秦盈盈忍不住笑,“看来今日早朝有的忙了。”

    赵轩拉住她的手,“你和我一起去。”

    秦盈盈失笑,“我的官家,你是不是糊涂了,我现在已经不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了,是你的皇后——后宫不得干政,你忘啦?”

    “去他的后宫不得干政!”赵轩十分豪爽地说了句粗话,“谁都别想埋没我家皇后的才华。”

    秦盈盈吐吐舌头,“哪里有什么才华,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罢了。”

    赵轩摇摇头,亲手给她披上凤袍。

    他相信,就算换一个人穿越到这里,不一定如秦盈盈般善良、周全、心系天下。

    朝堂上气氛不大好。

    从秦盈盈出现的那一刻,老臣们的脸就像开了染房似的,五颜六色,好看得紧。

    秦盈盈做足了心理准备,只管安安稳稳地在赵轩身边坐着。

    是的,两个人坐的是同一把椅子,赵轩颇为大方地说:“皇后不常上朝,就不必另置桌案了,与朕同坐便好。”

    所有人:……

    这下,大臣家里不用开染房了,一张张脸都变成了青白色。

    谏官第一个站出来,直言不讳:“陛下,恕臣直言,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不能毁在这里!”

    “后宫不得干政?”赵轩不怒反笑,“没记错的话,当初朕初登基,是张卿第一个上书,请太皇太后垂帘听政的吧?”

    姓张的谏官一噎,后面的话悉数吞了回去。

    显然,他的骨气还没有到达“触柱死谏”的地步。

    一个谏官退下了,另一个补上来,后面这个说话就温和多了:“陛下宠爱皇后娘娘,就该为娘娘考虑一二,如今娘娘公然坐于龙椅之上,看似体面,实则并无好处。史笔如铁,陛下也该考虑考虑娘娘的身后之名。”

    语气虽温和,却绵里藏刀。

    赵轩冷笑:“朕与皇后将将大婚,李卿就开始惦记皇后的身后事了?”

    “好了,”秦盈盈拍拍他的手,笑眯眯道,“今日确实有事,不然就算你们求本宫,本宫也不愿意披星戴月地到这冷嗖嗖的大殿上受罪。”

    此话一出,殿下一片唏嘘。

    大臣们差点被她气死了,瞧瞧她说的这是什么话,哪里像是一国之后!

    秦盈盈挑了挑眉,这才到哪儿?更生气的还在后头呢!

    不等众人反对,她便干脆利落地把技校的事说了。

    之所以要在朝堂上提出来,是因为这件事和幼儿园不同,需得以朝廷的名义去做。

    一来,只有得到朝廷的认可,并许以重利,那些怀揣绝技的手艺人才愿意站出来。

    二来,在秦盈盈和赵轩的计划里,技校不是只开一两个,而是要开遍全国,秦盈盈算卦筹不来这些钱,赵轩的私库也不够,需得户部开支。

    不出所料,朝堂上下意见十分一致——坚决反对。就连那些亲近赵轩的革新派,此时也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究其原因,是因为秦盈盈坚持的一点——但凡进入技校教学的手艺人,只要有真才实学,便和太学助教享有同等的待遇。

    这是朝臣们最不能忍的。

    凭什么?

    他们寒窗苦读数十年,凭什么一介贱民能够与他们平起平坐?

    读书人的自傲与清高在这一刻展露无疑。

    很长时间,赵轩和秦盈盈都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听着他们在下面引经据典、层层驳斥。

    直到所有人都说了一遍,赵轩才缓缓开口,一针见血:“朕只问一句,你们在意的是读书人的体面,还是大昭的未来?”

    殿下登时一静,众臣哑口无言。

    他们不傻,相反颇有眼界,不得不认同秦盈盈列出的诸多好处,只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有人嚅嚅道:“就算要开技校,也没必要如此抬举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三教九流。”

    秦盈盈道:“为何不能抬举?他们和你们一样,苦学数年才掌握了一门手艺,在自己的行业里同样是令人尊敬的存在。他们会的,诸位不一定会。离了他们,诸位不一定能活。”

    有人高声反对。

    秦盈盈笑眯眯道:“试问,哪位大人可以不穿衣裳出门?可以在这数九寒天不住宅子、不烧炭火?这衣裳、这房子、这炭火是读书人做的吗?”

    比才学,比为政治国的方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甩秦盈盈八道街,然而秦盈盈总能用简简单单的道理,堵得他们哑口无言。

    只因她不会被规矩所累,她见过更为开明、更为发达的世界。

    其实,这时候许多人已经动摇了,他们到底是希望国家富强、百姓安乐的。

    赵轩加了一剂猛药,“皇后这般巧思,倒是提醒了朕——如今太学中只有男学生,不见一名女子。朕倒觉得,若有女子入学,大加培养,不一定比男子差。”

    此话一出,众臣哗然。

    几位中坚大臣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立即把话题引回了技校上。

    开!

    说开就开!

    不就是抬高手艺人的地位吗?抬就抬!

    总比官家一个任性,开个女学,再招几个女官来得好!

    秦盈盈和赵轩对视一眼,一个惊讶,一个宠溺。

    赵轩根本没想办女学,方才是故意那样说的。

    这一招是他跟秦盈盈学的——秦盈盈偶尔在宫里闷得慌了,会故意说去西山行宫住几日。

    赵轩舍不得她出去住,会主动把她的要求降级,许她去十里堡玩一天。

    殊不知,秦盈盈一开始想去的就是十里堡,故意提一个高要求,就是为了让赵轩有所比较,然后爽快地答应。

    这一招秦盈盈屡试不爽,赵轩即便识破了,也乐得配合。

    如今被他用在了大臣们身上。

    狡猾的官家趁热打铁,在众臣反应过来之前把技校的事敲定了。众臣积极响应,生怕他又提起女学。

    大昭立国百余年,谈政事从来没有这么高效过。

    散朝之后,秦盈盈和赵轩退到了垂拱殿。

    正喝茶,章太傅便来了。

    章太傅生着一身傲骨,即使当着秦盈盈的面,说出来的话也毫不客气:“前朝高宗患有眼疾,命皇后武氏代理朝政,这才给了武氏窃国之机。陛下如今年富力强,不可被女色所迷,学李氏之流。”

    赵轩沉下脸,想要刺回去。

    秦盈盈握住他的手,笑眯眯道:“武氏之所以能当政,究其根本是因为她有这个才能,使得狄、娄、许、魏诸位名臣倾力辅佐,我自问没有那样的才能,当不起那样的野心。”

    章太傅板着脸,“娘娘未免太过自谦。”

    倘若秦盈盈真像秦太妃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后宅妇人,他也不会特意过来提醒。

    正是因为看到了秦盈盈的才能和心机,他才更加担心。

    秦盈盈眨了眨眼,“我就当太傅大人是在夸我了——不过,大可不必。你还记得开国皇后吧?我既然住了他的凤阁,自然也该学他的作派。”

    章太傅一怔。

    开国皇后……是殉情而死。

    当初皇帝病重,皇后监国,所有人都在担心李氏王朝会就此改名换姓,没想到那位神奇的皇后竟随着皇帝去了。

    秦盈盈这话的意思是……

    “胡闹!”赵轩头一回对她冷下脸,“不许胡说。”

    “我没胡说。”秦盈盈握着他的手,一本正经,“从前我觉得做太后最好,不用争宠,不用宫斗,还天天有人伺候,一天到晚美滋滋……直到嫁给了你,尝过了做皇后的滋味,我就再也不想做太后了,一天都不想。”

    赵轩目光沉沉。

    秦盈盈露出一个暖暖的笑,“如果不想让我走得太早,就保重自己,好不好?”

    “……好。”

    他把她的承诺当了真,所以哪怕为了她,也愿意保重自己。

    她也把他的承诺当了真,所以不管前路如何,都愿意陪他一起走。

    章太傅悄无声息地出了殿门。

    他抬头望向朗朗青天,长长地舒了口气。

    姑且信上一回吧!

    若大昭国能在乾元之年走向盛世,不枉他做了一回坏人。

    是的,当初秦太妃的消息是他传给荣王的。

    消息传出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准备好了迎接自己的下场。

    他反而盼着赵轩强大起来,强大到推翻高氏一族,强大到可以治他的罪。

    只是,他没想到赵轩会留下他,即便查到了他的所做所为。

    他算到了一切,唯独没有算准自己的结局。

    这么好的结局。

    想来,应该和秦小娘子有关吧?

    不,现在应该叫皇后娘娘了。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肥肥的一章~

    二更在【18:00】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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