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警察远去,颜霁转身走向官桥村。
工作日下午,青壮年都在上班,村里几乎没人。颜霁看着河塘里的菱角和荷花,隐约想起小时候自己的暑假生活。
然而现在树上没人抓知了、采桑葚、掏鸟窝,荷塘里没人扎猛子、摘莲蓬、摸河蚌,放暑假的孩子们都躲在家里吹电扇吹空调玩手机打游戏。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记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童年。
兜兜转转穿过了两条小巷,前面一片开阔,沿水泥路一排农村小别墅。水泥路上站着四五个人,边抽烟边闲聊,见到颜霁后一个人越众走出。
“你是吴队长介绍的吧?我是兽医站长,老汪。”
汪站长五十来岁,头发花白下巴磕一道伤疤,朝颜霁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歪歪扭扭的黄牙。
颜霁问:“汪站长你好,附近养牛的多吗?”
老汪没想到她问这个:“隔壁镇有个奶牛场。”
颜霁又问:“那个奶牛厂的奶牛头上长角吗?”
“嘿,你们这些年轻人啊,长角啊,大概有这么长吧。”老汪比划了一下手指,“长不了,奶牛场会去角。要不,牛老是打架。”
颜霁耐心追问:“除了奶牛场,有没有村民养牛?”
老汪直摇头:“现在谁还养牛?都用拖拉机耕地,没有没有,肯定没有,一万百万个没有。”
颜霁皱起眉头,她看过老师的CT,伤口不大但很深呈弯曲。主治医生也说,清理伤口的时发现疑似角质的东西。难道是有人用牛角、象牙之类的东西刺伤老师?
“还有事不?”老汪一个劲的扭头张望,忽地眼珠一转向颜霁打听,“你问这个干吗?不是说是狗咬的嘛。狗哪能爬那铁塔上面去哟,肯定是水猴子上岸,那家伙厉害……”
老汪絮絮叨叨说着坊间谣言,见颜霁心不在焉,也住了口,哼着小曲往人群走去。
近几年经济发展迅猛,官桥村新建了不少楼房。各自离得很远,如一个个的独立的王国。但模样相似,都是极尽利用率的方方正正。丝毫不考虑建筑美学,□□裸的实用主义。
颜霁的目光被最前面的楼房吸引。
这一栋楼房稍显老旧,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三层高,坐北朝南,外墙刷深枣色贴了几圈白瓷。楼房前面一个池塘,荷叶高低起伏将水面遮住,嫣红淡粉的荷花开的正盛。
颜霁感觉有点浑身不舒服,心脏跳得很快,可能是睡眠不足。她攥紧拳头,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视线里的小楼房渐渐有些模糊,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就像昨天晚上看见基站铁塔的瞬间。
怪异,不协调,仿佛眼前的景象一片支离破碎。
颜霁皱眉走近,忍着不适绕楼房观察,走着走着眼前光怪陆离起来,仿佛无数记忆碎片在空中飘浮——
不知第多少次,自己孤零零的站着,周围挤满指指点点的人群,形形色色的目光,悉悉索索的窃笑。
“你、你、你、说、说、说、话、话呀,哈哈哈,你不说话,你是哑巴!哑巴!”
“绘画是一门艺术,放弃吧,你真的没有天赋。”
“小怪物小怪物,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小怪物小怪物她不会说话。”
……
“啪。”
颜霁一惊回过神。
晏灯站在十步远的地方,周围没有其他人。
颜霁低头寻觅,在一株蒲公英旁边找到晏灯砸她的东西,一端圆润一端尖尖的薄条物体——一枚白蝶贝衬衣领撑。
颜霁不认识领撑,但这东西表面波光盈盈,透着天然海洋制品的珠光,实在是和这片绿哇哇的菜地格格不入。
颜霁走到晏灯面前,尽量让自己显得不卑不亢:“你好,这个?”
颜霁肤色白皙,手掌骨肉均称,和那枚白蝶贝领撑颇为相衬。
晏灯却没看一眼:“你转了三圈。”
颜霁心里“哦”了一声,心道晏总的声音有点缺乏威严,听上去低轻又空灵,像不怎么经常说话的样子。
“抱歉,我没注意。多谢您提醒,我没事。”颜霁声音温和,态度谦逊,给予晏总其社会地位和老师好友身份的双重尊重。
晏灯神色不悦。
颜霁笑起来温煦真挚:“景先生说晏总是老师的朋友,真是有缘天下小。感谢您在医药费方面给予的帮助,有什么事情请尽管吩咐。”
拙劣的谎言。晏灯想。
她对颜霁生疏的场面话直接无视:“为什么转圈?”
颜霁见过太多刻薄的咄咄逼人,面对晏灯奇怪的无礼举动,她只是转身指着小楼认真解释道:“这个房子有问题,前高后矮,上宽下窄。”
晏灯瞥了一眼小楼房,依旧注视着颜霁。
颜霁继续说:“这叫棺材屋,是旧时砖瓦匠用的一种厌胜手段,可以简单理解为诅咒。这个砖瓦匠用外墙油漆颜色和瓷砖配合造成了视觉误差,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你量一下就知道了。”
晏灯微微颌首,幅度轻的几乎看不出来。
颜霁反而一愣,没想到她这样就信了,毕竟这不着调的说法,怎么听都是封建糟粕。
晏灯:“张弓与教你的?”
颜霁点头,自豪又矜持:“是,老师在国博工作,传统民俗方面当然也有涉及。”
晏灯微扬下巴:“去问问。”
颜霁抿了抿嘴,眉头不自觉的拧起,终究没说话,转身走向在水泥路抽烟的那群男人。
老汪见了颜霁,忙给介绍起来。这是派出所新来的实习生,那是张村支书,这个是王主任,那个老邓队长。
颜霁也不反驳,顶着派出所实习生的身份打听起来格外方便。她生的眉清目淡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说话又温和客气,叔叔伯伯的叫了一圈,几个老男人乐呵呵的问一答三。
张支书摸摸脑袋:“谁建的?高超啊,钱红老公。”
王主任点头:“是,是,他们家是最早建小楼房的,那时候在高超就在外国打工,那时候钱值钱啊。不过这人一有钱就容易飘……啊,你问瓦匠?这有好些年几年了,我想想,哎,老邓。”
老邓队长找钱红家后面邻居稍一打听,立刻得知砌房子的瓦匠叫马永,是隔壁东乡村人。具体这个人现在在哪里,邻居老头挤出满脸褶子的怪诞的笑容使劲摇头。
颜霁也没想刨根问底,道了一声谢走向晏灯。晏灯远远站在一处树荫下面,待颜霁走近开口欲言,她说:“打电话告诉刚刚那两个警察。”
颜霁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她咬住牙关,皱眉看着晏灯。
晏灯回视。
颜霁在课本里学过一个成语叫颐指气使,在网上见过一个说法叫恃靓行凶,可面前这位没半点娇纵跋扈,自己也不是男生,更不是她男朋友……难道有病?
颜霁拧了拧眉头,觉得自己今天火气有点大。
老师疑似目击凶案受伤,死者钱红大半夜吊死在铁塔上,姘头鬼鬼祟祟,家里房子这么邪乎,打给电话给派出所报备一下就当公民义务了。
“嗡嗡嗡……”
手机在仪表台上震动,杨书辉在开车,老吴在思考补办手续。隔着挡风玻璃,已经能看见栖梧山派出所斑驳褪色的围墙。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杨书辉拿过手机见是颜霁的来电,有点不想接:“喂,是有什么发现吗?”
颜霁顺着回答:“是,钱红家的房子有问题,这是个棺材屋,你们可以派人量一下,棺材屋前高后矮,上宽下窄……”
杨书辉张口“啊”一声:“什么,等等等,棺材屋?”
老吴掀起眼皮,静静盯着后视镜。
鲍俊发原本破抹布似的瘫在后排,现在却像刚刚的手机一样抖个不停,两只眼珠子直勾勾看得人发怵。
杨书辉浑然不觉:“恩恩,你提供的线索很有用,我们回去调查落实。哦,你已经问到了?叫什么?”
老吴拿出一根烟递给杨书辉,杨书辉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抽。老吴翻了个白眼,拿烟戳了他一下。
小杨辅警偏头一见老吴神色,霎时灵光乍现,“哦,好,我知道了?是,他还没交代。”
老吴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本想让他别说漏了嘴,这还给演上了!
电话那头的颜霁愣了一秒,提高声音配合:“枪毙还是无期?”
“不好说啊。”说话间,杨书辉已经停好车,拉开车门一副要下车的架势,嘴里声音却不低:“反正减刑是没希望了。”
“别走!”鲍俊发猛地嘶声叫喊,两行眼泪哗啦啦往下流,要不是被铐在窗户上,他简直要跪下抱住杨书辉的腿。“别走啊!我说,我说啊!我、我、我,我交代,我都交代!”
杨书辉没想到这么容易,心中狂喜。当下不在理会老吴,拿出执法仪:“说吧,给你这个机会。”
鲍俊发耸起肩膀,侧头在胳膊上一抹眼泪鼻涕,哆哆嗦嗦的说:“我交代、我全交代……马、马永,是我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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