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的黑暗,之前的绿瓦红墙,青石板路,通通不见了踪影。
不太妙。
殷子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这片黑暗里,粘稠的黑暗像是有意识似的,觊觎的目光粘在殷子时身上,想趁他不留神时将他吞噬。
殷子时不耐的扫视一圈,黑暗被这凛冽的目光一慑,瑟然的往后退了一步,给殷子时留出一片安全的包围圈来。
梦境世界已混沌至此,说明赵元介的主控意识越来越弱,不能控制梦境,反而为梦境挟持。
殷子时不免有些头疼,他留下宜才人原本是怕赵元介觉得无趣,给他解闷的。只是他低估了宜才人对赵元介的影响力,赵元介沉溺至此,他也有很大一部分责任。
他往前走一步,黑暗就往后退一步,但黑暗以退为进,仍然团团将他包围。
看样子,他是找不到赵元介了。
殷子时定了定神,用最大的力气喊:“赵元介!”
声音消失在死寂一般的黑暗里,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痒毫无作用。
殷子时并不急躁,闭上眼睛凝神细听。
“睡吧,介儿,娘亲在这儿陪着你。”妇人爱怜得摸了摸他的鬓发,他眷恋的在她手心蹭了蹭,逗得妇人咯咯笑起来。
他也跟着咯咯笑起来。
这一笑,露出一口齐整的牙,美中不足的是缺了颗门牙,空出一块,显得有些滑稽。
门牙是六岁那年被几个皇子欺负推搡,不小心摔落的。
今年他七岁,这颗缺失的门牙还在缓慢的生长,只有一点牙尖偷偷探出来,要仔细看才能发现。
在国学堂因着这缺了的门牙,他也不敢露齿笑,更是连说话都少了,在一群聒噪的孩子中,显得孤僻又不合群。
他本就不合群,所以并不放在心上。
娘亲的陪伴是他难得的快乐时光,只是这时间也很少,他总觉得见一次少一次,忍不住更加的粘人。
娘亲哼起轻柔的歌,是她惯常爱唱的那首催眠曲,赵元介在这温柔的歌声里昏昏欲睡,快要失去意识。
“赵元介!”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
赵元介猛的睁开眼,被这声音惊得坐起身来,宜才人被他吓了一跳。
“介儿,怎么了?”宜才人柔柔的问他。
赵元介对上她温暖的目光,愣愣地低喃了一声:“殷淮安……”
好熟悉的名字啊,只是他使劲想也想不起来,这个人的音容笑貌,生平事迹,与之相处的点滴,都像是从未有过。
赵元介抱住了头,从脑海里传来尖锐的疼令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他咬着牙,还是拼命的去想。
殷淮安?
殷淮安!
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覆住了他的右手,轻轻的将他的手拉下来。
疼痛消失了。
宜才人握着他的手,揉捏着,温和的问他:“殷淮安是谁?”
赵元介摇了摇头:“孩儿不记得了。”
“那就不要想了,乖乖睡觉。”宜才人摸了摸他的头。
“嗯。”赵元介乖乖应了,又重新平躺下来,闭上眼睛。
宜才人动作轻柔地替他掖了掖被角。
赵元介昏昏欲睡,忽然有一道强光落在他的眼皮上,刺得他不禁抬起手挡住眼睛。
他疑惑的转头望去,不远处的黑暗刹那间被光明撕裂,而在这片刺眼的光中有个人逆着光走出来。
灰色锦袍,身姿挺拔,白玉雕就的面庞,冷静而坚定的眼。
那人提着盏暖黄的宫灯,整个人也像是在发光似得,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步步生莲。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心尖上。
他无端的紧张起来。
殷子时看见只有七岁的孩童躺在床上,圆圆的眼睛紧张的看着他,而坐在床边上挽着远山髻的美妇人正一脸防备的捏着把簪子。
不合时宜的他如同要抢劫的土匪。
殷子时被自己脑海里冒出来的念头逗得一乐,他自嘲的笑了笑,在他们不远处站定,冲那小孩儿招了招手:“赵元介,过来。”
像是被这个笑容蛊惑,赵元介将盖着的被子掀开,一只脚准备下床。
“介儿,不要过去。”宜才人拦住他,又握紧了手里的簪子,咬牙说:“别怕介儿,娘亲在呢,娘亲保护你。”
赵元介如梦初醒,防备的看向殷子时,半个身子向前挡着,想把宜才人护在身后。
殷子时眼神一沉。
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灯,左手摩挲着木质的灯柄,右手食指摸向灯火,灯火没有温度,只是粘人,扒在他的手指上不肯下来。
殷子时端祥着这点火星,微弱的光映在他的脸上,令他嘴角微勾的那点弧度都沾上了邪气。
殷子时轻轻吹了一口气,火星子颤颤巍巍的飘起来,缓慢而坚定的落到宜才人衣袖上。
光影如画,直到宜才人的身体开始消散化为光点,赵元介才回过神。
赵元介对上宜才人的眼睛,看见同样的讶异,不知名的恐慌忽然攥住了他的心脏,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
“娘亲。”他无声地喊。
宜才人笑了,这笑容浅淡、柔和,还夹杂着不舍。
“介儿。”她伸出手想触摸赵元介的脸,只是还没触碰到那只手便化为泡影,四处散落的暖黄色光点依依不舍的围绕着赵元介,轻触到他,便消散了。
梦都是要醒的。
赵元介恢复成十七岁少年模样,撑坐在床边,看着宜才人在他面前消散。
他想伸手去抓住,但他拼命的克制着,只是动了动手指紧紧的抓住了床边。
宜才人的目光温柔缱绻,她的身体都已消散,火星一点点吞噬了她的脖子,她是梦境通过赵元介的记忆捏造出来的影人,并没有自主意识,所以也没有惊慌和恐惧。最后连脸都消散的时候,她也只轻皱了下眉,微张着唇,静静地注视着赵元介。
她说,别哭。
赵元介无力的闭上眼睛,冰凉的河流从他眼睛里跑出来,他抬起袖子盖住了脸,整个人跌入身后的锦衾里。
如果赵元介想再见到宜才人,殷子时轻而易举就能造出十个,二十个。
但他不愿。
他不愿见到赵元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更不想做那个递石头的人。
殷子时闭上眼睛,在他的脑海里,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刹那间建成。
梦境随着他的意念发生了变化,黑暗蜷缩到不知名角落里,明粹宫的陈设,摆件,连同睡前燃得那支香都原封不动的被搬进来。
只有赵元介躺的那张床没有变化,他静静的躺在床上,宽大的袖袍挡住了他所有的脸部情绪,叫殷子时很想掀开看看。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他精准的抓住赵元介的手腕,没有受到多大阻力就将赵元介的手拉开,不轻不重的压在他两旁。
袖袍的吸水性很好,赵元介脸上的眼泪都被吸干净,只是殷子时用手指戳了戳,仍能感受到水渍濡湿了指尖。
赵元介闭着眼睛,好像殷子时怎么动作都无所谓。
殷子时起了玩心。
他抬起一条腿跪在床边上,然后使坏般低下头,把额头抵在赵元介额头上。
赵元介被这温热的触感惊得一震,睁开眼就与近在咫尺另一双眼睛对上,浓密好看的眉毛斜飞入鬓,长长的睫毛如同小扇子,而琥珀般澄澈无辜的眼睛,印出他震惊的眼神。
成、成何体统!
赵元介慌慌张张想要挣脱他的桎梏,但使出吃奶的劲也挣不开,他一抬眼,就看见殷子时得意的眼神,和那嘴角勾起的弧度。
赵元介眨眨眼睛,确定自己不是眼花后,从脸红到了脖子根,连锁骨都白里透着红。
心脏激烈的跳动如同擂鼓,赵元介被这样的注视盯得快要无法呼吸,不自在的撇过脸,却感受到软软的东西蹭过他的脸。
那、那是什么?
赵元介为自己的猜测惊得瞪大了眼,整个人都僵住,不敢转回去看他的表情,却忍不住用余光观察着他。
殷子时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甚至还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赵元介看着那鲜红的舌尖探出来,像被烫到一样收回余光。
他脑袋里混沌的念头乱窜着,唯一清晰的念头是担心心跳声太大被殷子时听了去。
身上那人却将他两只手腕举过头顶,用一只手抓着压住,另一只手捏着他的脸,将他的脸掰正。
赵元介屏住呼吸,近距离看着这张精致的脸。
殷子时闭着眼睛低下了头,赵元介不由自主的盯着那越来越近的唇,紧张的闭上了眼睛。
微凉的额头再次抵住了他有些汗湿的额头。过近的距离使得对方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赵元介却感到空落落的失望。
只是他还来不及去细究这失望的原由,就被涌入脑海里的景象打乱了思考。
“我把我的记忆给你。”殷子时轻声说。
记忆的开端是他在用膳,赵元介看着自己吃下了一块苦瓜,条件反射的想要吐掉,身体却不受控制,甚至还感受到一阵愉悦。
是殷淮安的快乐。
随后他去了国学堂,七哥见他闷闷不乐,赠了他一块油松墨。
再往后便是约见永裕,同永裕交谈甚欢的场景。
只是交谈内容他听不真切。
然后他看见乐环和秋月跪在自己面前,她们争辩着,乐环却被那张有着她的字迹的秘方打了个措手不及。
秋月被拉下去杖毙,他去将乐环带出来。
赵元介一开始还有新鲜感,后来便觉得无趣。
赵元介醒来的时候,殷子时不知什么时候爬到床里面,躺在他旁边,等他醒来。
赵元介不太自在的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对上殷子时的目光,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尚未开口就被殷子时一脚踢下了床。
赵元介跌出了梦境,殷子时收回腿,闭上眼睛开始闭目养神。
他决定偷个懒。
希望赵元介不要辜负他的期望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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