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临近黄昏之时, 虚幻的太阳已无力再照亮天际, 密密匝匝的山间植被的掩映下, 周遭更是一片昏沉, 山风若含细霰, 带着微潮的冷冽,吹乱了山间行人的衣袂与黑发。

    三危四肢虚软、意识朦胧地看着身侧的那张脸, 天色昏昧,眼前的那双眼睛却很亮, 像是夜空未曾现的星光, 率先倒映在了黑曜石那般的瞳仁中。

    他躯体内撕裂般的痛楚仍未消却, 还有了变本加厉的趋势。这是他熟悉的痛苦, 因为百年来,每一次发病,皆是如此, 只不过最近爆发的病痛, 比以往更来势汹汹罢了。

    但这次的痛苦,与以往大不相同。

    随着痛意一寸寸占据他的知觉, 他对躯体的感知,愈发趋于一种麻木的模糊,但在这纠缠他无数次、几乎铭刻入半生的苦痛里, 倏忽间,有一种陌生的触觉闯了进来。

    这是一种温热的、带着一种执着的触碰, 来自他的手腕, 也来自他的胸膛。

    三危迟缓地将眼睛向下挪了挪, 看到了闲云野鹤的刺绣,看到一道肩膀,支撑着他这具日渐迟暮衰朽的躯体。

    在这触碰之中,他感到了一种贴着灵魂的暖意,它并不像病痛那样,炽热得毁天灭地,只是一种温和而包容的、温水那般的触感。

    三危恍惚中,生出了一种,他本以为永远不会出现自己身上的情绪。

    但加诸意识更深处的烙印,当即彰显了它的存在

    “我把你命名为三危,是想让你时刻自危。无能、软弱、情绪用事都不应该出现在你的身上。你代表的,不只是你一个人,你明白吗”

    “我明白。”

    只是,来自灵魂的牵引作祟罢了。

    三危垂下眼睫,告诉自己。在那之后,他心中刚有抬头之势的一丝软弱,便消失无踪。来自躯体的虚弱,无时无刻不在催眠着他的意志,但他的身份、他的力量,便注定了,他的意志不能有分毫的颓败。

    一时间,求生的意志盖过了所有,三危强打精神,撑起了沉重的眼皮。

    “我们继续前行吧。”喻易很快稳住了心神,面上绽出了一个笑。他并不知道三危的心中,短时间内到底历经了什么,对他来说,三危还活着的这件事,便已是眼下最值得高兴的事情了。

    “好。”三危的喉管中,发出了一道虚弱的声响,目光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喻易于是搀扶着三危的身体,继续向前。

    他可没有忘记,黑色国王宿枝,正驾着白狮子,再天空之上寻觅他们的足迹。他们刚刚耽搁了一些时间,他现在已经能够隐隐听到不远处的上空,羽翼拍打着风的声音。

    唉,真是阴魂不散啊。

    饶是喻易,此时也在心中生出了躁意。不过躁归躁,脚下却是一刻不停。他必须尽快找一处隐秘的栖息之所,着手医治三危的身体。

    又赶了一段时间的路后,前方不远处,一个被树木掩蔽幽深山洞,引起了喻易的注意。脚下几次施力之后,他搀着三危走进了这个山洞。

    山洞里扑面而来的空气,透着一股子潮冷,洞里不规则分布着几块石头,两侧长着野草,深度恰到好处。

    在进山洞之前,喻易用一张符纸探过了路,所以此时的山洞内部并没有蛇虫。

    喻易找了一块平坦的巨石,拂去了上面的尘土,然后用空置着的那只手的手掌,往里面输送内力驱寒。直到整块巨石差不多变得温暖干燥起来,他才扶着三危,让三危以仰着面的姿势躺上去。

    虽然这种程度的冷度,对高次宇宙的公民来说,和置身常温下没什么区别,但喻易觉得,对病患来说,这些事情都是马虎不得的。

    “我马上就回来,你可千万不要睡过去。”

    吩咐了三危一句后,喻易便向着山洞口走去。

    黑色国王宿枝似乎有特别的方法找到他,联系起规则之前提到的,“按原罪值从高到低接受裁决”,喻易觉得这个方法和他身上的原罪值有关,他必须快点找到解决方法。

    喻易才刚走到山洞口,便听见耳边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恭喜您,撑过撒旦之影12小时追杀,成功脱离撒旦之影的追杀名单

    所以这算是得救了

    喻易有些惊讶,却也并没有感到多少喜悦,三危此时的身体状况,让他无论如何都难以真正高兴起来。

    他垂下眸,忽觉一只手臂上传来一种短暂的、铁烙般的烫意。他于是捋起了袖子,便见手臂上那个剑形符号,正从红色变成了黑色。

    他确定这个符号最初是黑色的,所以说是变成,此时实际上应该是恢复原状才对。

    喻易还记得,这个剑形符号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一开始出现的,难道这和宿枝锁定他的位置有什么关系不成

    喻易抬头,透过洞口树枝的间隙看向天空,天空之上,略过一道白影。

    喻易认出了这是那头白狮子,他不敢赌被黑色国王宿枝发现后,“脱离追杀名单”的效用,当即在山洞口贴上了身上所有的隐蔽符。

    之前为了摆脱黑色国王宿枝,他消耗了大量的符纸,此时他身上的,包括储物空间中的符纸,都已经所剩无多,所幸里面还有几张隐蔽符。

    贴完后,喻易贴着山洞口的石壁而站,凝神听着山洞外的动静。直到拍打羽翼的声音确实远去了良久,他才敢确定,宿枝是真的离开了。

    他当即向着三危的方向走去。

    三危正安静地躺在巨岩上,抿着唇,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山洞顶部的岩壁。

    喻易大概明白,并不是三危不想眨眼,只是若是真的阖了眼,恐怕就很难再睁开了。

    山洞很是寂静,就连人的呼吸声也变得清晰可闻起来,喻易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与心跳,但他努力去捕捉的、三危的呼吸,却轻渺得仿佛海中漂泊的浮木,带着一种沉重的濒危感。

    喻易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半蹲在三危的身前,一手把上了三危的手腕。

    三危的手腕透着一种不健康的冷,苍白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喻易感到,通过指尖传来的、手腕上的脉象,像是隔了一个遥远的世界才传过来,微弱得令人心惊。

    而通过内力内视三危五脏的情况,每一寸内力流转而过的五脏,都正在以一种大厦将倾的颓势,一点点破碎。

    喻易贴在三危手腕上的手指,下意识收紧,但随即他又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当即松开手来。他已经好久没有像如今这般心神不宁了。

    察觉到了来人的动静,三危缓缓动了动脖子,把目光投了过来。他的目光仍旧有些涣散,但很沉静。沉静得不像是一个正在承受着钻心之痛的病患,其中还带着一分安慰之意没事,不必担心。

    喻易垂眼,避开了三危的视线,下一刻,他重新抬眼,面上挂上了与往常一样的、轻松的笑“兄弟,你相信我吗”

    他边说着,边从储物空间中拿出了自己的宝贝吉他“恋爱”,嬉皮笑脸地继续道“你兄弟我呢,不仅会算命,还会医术,江湖人称,神机妙算喻天师,妙手回春易圣手。”

    “我刚刚掐指一算,便知你这病,只要听个一曲,便可曲到病除。”喻易边说着,边煞有介事地对着三危晃了晃吉他。

    晃完了,喻易便摆好了姿势,将手放在了吉他上,以此证明自己并不是随便说说的而已。

    “你放心,”喻易顿了顿,看着三危苍白的脸,轻声道,“我会救你的。”

    三危看着喻易认真的神情,看着他眉心那点、红得耀目的朱砂,缓缓牵动了唇角。

    “好。”他说。

    喻易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弹奏。他当然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天师的体系很广阔,其中也包含着“医”的部分。

    他虽然没有系统地学过地球上的现代医学,但也掌握了一种特殊的医术,而这种医术,的的确确就是通过他手下的吉他来施展的。

    宫商角徵羽分别对应着人体五脏,吉他的音包括了宫商角徵羽,所以他确实可以通过弹奏吉他来治疗三危的内伤。

    喻易凝神屏气,按着自己研究的、治疗内伤的乐谱认真弹奏,边弹奏着,边观察三危的状况。

    一曲毕了,三危原本苍白的面色,显而易见地浮上了血色。

    喻易大喜,忙伸出手去把三危的脉,内视中的情况果然好转,原本破碎的五脏六腑皆在这一曲中恢复成了原状。

    喻易稍稍松了一口气,笑嘻嘻地看着三危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曲到”

    说到一半,喻易面上的笑意便顿住了。因为他手下的脉象显示,原本已经恢复的五脏,又再度开始了破碎。

    几乎在瞬间,他便敛去了不自然的神情“咳咳,其实刚才的曲子还没有弹完来着,等我弹完这曲,你就能彻底恢复了,你看,刚刚不是有效果了吗”

    “这次,我要来真的了”喻易刻意整肃了神情道。

    喻易悄悄在最开始的曲子后面,接了另一首治疗内伤的曲子,为防三危发现,他还在其中加了一段衔接的曲子。

    这实际上是两曲的一曲过后,喻易再去摸三危的手腕时,脉象中显示出的五脏,果然恢复得如正值巅峰的成年男子那般健康。

    可还没等他放下心来,便觉三危体内的五脏又一次趋于破碎。

    “其实其实刚刚那段只是整首曲子的上半节,我本来以为不用下半节就可以了的,你等着,这次我把下半节加上。”喻易挠了挠头,仿佛却有其事那般解释道。

    三危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喻易,什么都没有说,

    不久后

    “暴露了,前面那段只是这首曲子的四分之一来着,这次我一定要弹个完整的”

    “刚刚只是练习,都不算,这次我要动真格了”

    “再来再来,刚刚我是弹错了一个音。”

    “再来,你等着,我还真就不信了”

    “”

    到后来,喻易都有些记不清他到底加了多少段曲子,又到底把了多少次脉,他有些麻木地再一次将最后的内力灌入吉他中,放在弦上的手指克制不住地微颤。

    他只知道,他不能停下,不能放弃。

    他的确算过有关三危身体的卦,结果却并不是他告诉三危的那般“曲到病除”,而是见鬼的“大凶”。

    他更愿意相信,这是自己的推演出了错。但他始终不敢再算第二遍。

    “再来。”喻易感到他的脸笑得有点僵,但他知道,他必须笑,哪怕只是强作欢颜,他将放在三危手腕上的手撤开,“再来一次。”

    “够了。”

    喻易感到自己还未撤开多少距离的手,被抓住了。他动了动手腕,没能挣开。

    “够了。”三危目光沉静地看着喻易,紧紧地攥住了喻易的手腕,从喉管传来的声音虚弱却坚决,“够了,不用再试了。”

    喻易不再笑了,他沉默了下来。

    “抱歉,是我拖累你了。”三危主动松开了手,从手下传来的、滚烫的热度,让他有一刻心生惶惑。

    喻易沉默地看着三危稍有血色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下来。他扶着膝盖,站起了身,然后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三危的那双眼睛,语气很淡地问道“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三危平静回视喻易,动了动唇。

    但喻易并不想等一个答案,没等三危回答,他便弯下了身,一手撑在巨岩上,一手直接堵住了三危的嘴。

    三危眼睛微睁,面有讶然。

    “你这家伙,在瞎说什么啊”喻易叹了一口气,面上流露出无可奈何来,“要不是兄弟你救我,我可早就死了。”

    他收回捂在三危嘴上的那只手,屈起手指,轻轻弹在了三危的额上。

    “下次再说这种话,我可就要下狠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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