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天空电闪雷鸣, 一切光线与声音都被放大。闷雷与土石崩裂的混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来势汹汹的洪水坍圮了横亘第六块和第五块大陆间的高墙。
灭世的灾难只用了半日不到的时间,就波及到了第六块大陆。原罪伊甸最后的安歇之所,也失却了庇护的能力。
墙附近, 遮天的洪流笼出一片晦暗的阴影, 笼住了无数房屋。而扎根原处,毫无反抗之力的房屋,就好像被残酷的永夜真相, 遮蔽了希望的人们。
不管是无望地等死, 还是惊惶地奔逃,大陆的交界处, 最终都被枉死者涌动的灰色洪流吞入腹中。
灰色的洪流中,一个面上有着化学灼伤的男人逆着洪流,在游动。
他一次又一次地下潜, 每一次下潜,都会拖拽着两个奄奄一息的人破水而出。他将他们扶到漂浮物上,随后便毫不停息地继续下潜。
可对无数淹没在洪流中的人而言, 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第五块大陆。
海上。
三危收回右手,以手抵唇,低低地咳嗽起来。在他的咳嗽间, 他的面色变得愈发苍白, 指缝中隐隐可见不祥的红色。
他正站在方舟的甲板上, 方舟周边的海域, 漂浮着不计其数的巨型猛禽以及海怪破碎的尸身。
原本将方舟包围得密不透风的敌人, 包括两个7阶,两个6阶,以及不计其数的低阶,竟被三危一人解决了。
三危用手中带鞘的唐刀支着身子,维持着站姿,一时难以止住咳嗽。
在来到原罪伊甸前,他的确在纪河清那里,获得了远程医疗辅助。但最近,他的病愈发严重,一旦发作,即使是9阶的医生,也只能起缓解而不是治愈的作用。
因为,病的根源并不是破损的五脏,最大的痛也不是来自身体器官,而都是割裂的灵魂。
灵魂残缺之病的治愈,需得依仗补全。纪河清的远程辅助,只能在短时间内护住他体内的器官,却难以抹去来自灵魂撕裂般的痛意。
所以,为防意外,他在离开高次宇宙时,拜托了宿芙一件事。
宿芙的第二职业,是9阶的画家。通过与纪河清类似的方法,宿芙在他身上施加了幻术。
这幻术能够让他暂时失去对灵魂撕裂的感知,在战斗时不受痛觉的干扰。便是通过这种方式,他骗过了喻易。让喻易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离开。
三危抬起头,望到天空中央,那切开了昏黑云层的银白色的光束。
他知道,光束中有此界规则审判的巨剑,也有喻易。
他必须尽快赶到喻易身边。
三危并不放心喻易独自一人面对规则的凝体。他紧了紧握在刀柄上的力道,控制住颤抖的右手,伸出了左手。
有了之前悬梯的定位,他打算直接构造一个空间门去到喻易身边。
三危再次调动了体内的能量,而就在这时,脚下的的甲板突然开始剧烈晃动。海面上骤生风浪,方舟上的防御连阵因为持续性的被动防御,亮起了繁复的纹路。方舟的舟尾一个倾斜,带着整个方舟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
细细碎碎的啮齿声从四周传来。三危立即意识到,在规则的威压,以及海浪的腐蚀下,方舟的的防御法阵,已经撑不住了。
三危当机立断半蹲下身,把手掌抵在了方舟上。9阶建筑师的技能逆转了方舟破碎的趋势,并加固了整个方舟。然而,整个方舟却在海浪的推动下,彻底偏离了原本的行驶轨道。
三危向着舟首望去,望到了方舟正冲向的、那个黝黑深邃,如黑洞般的海中漩涡。
“三危听得到吗”
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自上臂飘来。
三危认出了这是d修正之岛岛主纪河清的声音,他没有作声,只是转过了身,看向舟尾。
而从三危的双臂飘来的、带着忧虑声音,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不管你在做什么,立刻马上停止能量输出你的身体状况已经快到极限了再这么下去,你的灵魂会因为超负荷而二次恶化”
三危仍旧没有作声。他沉静的眼中,映着眼前被灰雾笼罩的海面。
一个巨大的圆盘破开灰蒙的雾气,漂浮在风浪中。圆盘的形状整体看起来像是一个罗盘。一个长得不起眼的男人正踏在圆盘上,他的身上,散发着8阶的能量波动。是借机进入原罪伊甸中的8阶罪犯。
天空。
直径近百米的巨剑仍旧高悬天上,将它周侧的云层映得有如白日雪原。巨剑持续向下,剑尖下的八卦阵延缓了巨剑下降的速度,却没有改变巨剑下坠的趋势。
巨剑剑身波动着规则至上的威严,八卦阵下,依旧有一道渺小的身影,在“负隅顽抗”。
喻易咬着牙,绷直了双手撑在八卦阵的中心。然而在银白剑芒的映衬下,整个八卦阵黯淡得如萤烛之火。
喻易的脸被剑光照得雪亮,眉心那点向来存在感强烈的朱砂,被淹没在了苍白的光亮中。他甩去了鼻梁上几乎碎成空架子的墨镜,剑尖的强光让他不得不闭着眼睛。
喻易能感到体内的能量,正不断沿着支撑八卦阵的手臂,被抽走。而咫尺之遥的、巨剑的锋芒,就像是无数细碎而锋利的刀片,顺着他的双手,涌入他的体内。随之而来的,是绵密而尖锐的痛。
可头顶的这把巨剑,依旧在毫不动摇地下降。
闷雷似在耳边威慑,喻易的手已在巨剑剑尖的锋芒中,产生了无数细小的伤口。这些细小的伤口在自上而下的压迫下,持续性地渗出血来。
两手的手掌似按在针毡上,红色从手底淌出手背。
喻易用手指抓着,用手臂的硬骨支着,人柱那般,抵在八卦阵的中心。手指变得不像是他的手指,手臂变得不像是他的手臂。
他被剑尖指着,被八卦阵压着,麻木地踏碎一道一道的悬梯,麻木地向下。
他听到了在巨剑的下落中翻滚的洪流。而脑海中的,是高墙崩塌,是生灵湮没;还有,那一双双从记忆里、从深海中伸出的,带着怨怼的尸骨。
幽藏深处的恐惧,藤萝似的,自躁动不安的心脏,自胸膛伸出,缠绕在手臂上。
喻易睁开了眼睛,他的双目在强光的刺激下,源源不断地涌出生理性的泪来。他强撑着眼皮,看着眼前。
他看着眼前在银辉下光芒暗淡的八卦阵,像被石头砸碎的玻璃,轻易地破碎在半空。
就像是几百年间,无数次在他眼前破碎的、脆弱的生命。
就像是,无数次难以拯救的死亡。
没了八卦阵的阻挡,通天的悬梯难以直面巨剑的威压,顷刻塌陷。喻易脚下没了支撑,向后倒去。
狂风暴烈地刮擦耳廓,代表规则的巨剑,卷着超越了9阶的威压,向下坠落。
喻易执拗地睁着眼睛,任由生理性的泪水不断地从眼眶里冒出来,漂浮在空中。他凝视着那在耀目的银辉中溃散的、暗淡的光块,凝视着朝着自己而来的剑尖。
眼前的这把巨剑,好像黑夜中的天漏,好像命运贯穿天地的洪流。
而命运,是由无数挣扎着挣脱的百川水潦,汇成的无解汪洋。
自过去与未来而来的、冰冷黏腻的恐惧紧紧地缠住了躯体。躯体之上的,是似乎难以抗拒的,命运审判的巨剑。
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吗
在四肢空前的无力感中,喻易再一次问自己。
他发现,自己难以迅速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心中一时闪过很多。闪过无数个死亡的画面,闪过光怪陆离的梦,闪过三危在病痛中那双沉静的眼睛。
他想,是可以的。
虽然没有那么快,但他再一次地、笃定地对自己说。
巨剑已至半空,喻易已经能听到清晰的海浪声。
没有时间了。
喻易在不断的下坠中,在狂风里,张开了双臂。无形的气流在他鲜血淋漓的双掌中汇聚,他手掌中的“子、午”“丑、未”“寅、申”“卯、酉”“辰、戌”“巳、亥”由此相合。
他的背后重新出现了一个八卦阵,一个逆转的八卦阵。
在八卦阵出现之后,喻易几乎是迎着剑尖,撞了上去。他睁着光芒中流泪的眼睛,双臂径直伸入剑侧似夹着千万碎刀的银色剑芒中。
血雾里,他的手掌触碰到了巨剑的刃口。随后,他驱动起了手掌中的六冲。
他发动了那个能够调动事物命中凶相的凶术。
调动事物命中凶相的术法之所以是凶术,一方面,是因为对人而言,这是一种损德的招数;另一方面,是因为凶术损人也损己,一旦大规模调动他物的凶相,他物劫难的部分会反噬施术者,施术者自己也会遭受命中原本没有的劫难。
然而,此时也许能够逆转局面的,只剩下了这唯一的方法。
巨剑下坠的速度稍缓,但它的表面毫发无伤,它仍旧在下坠。此时它距离海上仅有二百米的距离。剑尖指地的威压,让灰色海面卷起更为猛烈的风暴。风暴中的旋涡,愈发深邃漆黑。
喻易的手臂裸露出骨骼森白的颜色,他开始七窍流血。可他像是失去了痛意,对此毫无所觉,只一味榨出身上所有的能量,加剧了双掌中的六冲。
喻易的双目微微泛金,他的身后,八卦逆转的速度变得更快。
天空之上,一个六角棱柱的虚影骤然出现,笼罩了直径近百米的巨剑。
审判的巨剑终于停下,其上令人呼吸困顿的威压消失了。只在瞬息之间,它便溃散成了无数失却了攻击性的银色尘埃。
再一次没了支撑的喻易,在空中下坠。他遮盖两臂的白色衣袖,成了满袖的红,自他七窍淌出的血,成了空中飘零的血珠。他闭上了在光中流泪的双眼,嘴角含笑。
命运,也许是无解的汪洋,可他一直期待着有一天,阳光能剪碎坚不可摧的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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