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8阶罪犯踏上方舟时, 三危正面无表情地拨着怀表的指针。
在宿芙构造的幻境中, 他难得摆脱了那些如跗骨之蛆的病痛,体会到了久违的轻松。当然,他也清醒地意识到, 轻松只是假象。
自上臂传来的声音戛然而止, 三危就像是没有听到刚才的警告,将调好的怀表放在了口袋中,抬头望向前方。
“没想到堂堂止戈之岛的岛主, 身怀不治之症的事情竟然是真的。”8阶罪犯双手负着金属爪, 跃上了方舟,看着恭顺和气的双目正打量三危。
“你是荆棘鸟派来的死士”三危将抵在刀柄上的左手换到了刀鞘上, 右手握住了刀柄,没什么情绪地道。他的面色仍旧透着不健康的苍白,原本因脱力而颤抖的右手, 却在握上刀柄的那一刻,便笃定了下来。
“既然岛主阁下知道我是死士,就应该清楚, 从我这里是套不出什么话来的。”8阶罪犯平平无奇的气质霍然改变,森然的杀意自他周身涌了出来,“况且”
8阶罪犯的话只说到一半, 他双掌上挂着的金属爪便向着三危面门突去。
“将死之人, 还是不要知道太多为好。”8阶罪犯随之跃起, 仅是呼吸的工夫, 便出现在三危身后的半空中。
三危看到金属爪在半空中划出狭长的冷光, 听到海上的空气不规律地涌动。大敌当前,他神色未变,心跳依旧平稳,平稳得与怀表指针走动的声音趋于重合。
他左手的拇指抵上了刀鞘的边沿。来自身前身后的森寒气流,波及了他的衣袂。
一道弧光乍现,切开了他周身的空气。一道与他的心跳同样平稳的能量波动,开阖一瞬,即起便收。
三危将刀入鞘,动作沉稳而从容。
一阵“叮当”声后,破碎的金属爪交叠在一起,摔落在甲板上。随之传来的,是来自三危身后的一阵闷响。
仅是一刀,三危的身后,8阶罪犯面上惊骇地仰头倒下,不甘不愿地失去了生息。
直到生命的最后,他才意识到,面前的这个男人即使再病入膏肓,终究是止戈之岛的岛主,终究是传闻中,唯一一个无限接近于十阶的人。
三危拿出口袋中的铜制怀表,掀开了表盖,止住了发条。秒针恰好停在了罗马数字十二上。
他及时在身体状况超负荷之前,止住了能量输出。
倏忽,一阵轰鸣压过雷电的闷声,响彻天际,脚下甲板晃动的幅度骤然变缓。三危立即收了怀表,抬头望天。他望到了破碎的黑夜的天空,望到了一道在巨剑崩解的银辉中,下坠的人影。
闪电与雷鸣的酝酿终于结束,并不暴烈的雷阵雨淅淅沥沥地落在木甲板上。像是世界从漫长的昏冥中开了眼。
一个空间门无声地出现在了三危的身前,他微微蹙眉,迈入了空间门中。
等三危再度出现的时候,已是半空中。眼前是双袖深红,七窍尚在流血的喻易。
比起往常吊儿郎当却活力十足的喻易,此时的喻易安静却也虚弱了很多。他合着眼睛,已然陷入了昏迷。
三危的眉蹙得更深,他抿起了唇,伸出双臂,以横抱的方式接住了下坠的喻易。
第一时间确认过喻易的生命安全,三危紧了紧手下的力道,在半空中,迈出了修长而笔直的腿。
每当他迈出一步,他的脚下便会适时地浮现出一道悬梯。这是高阶建筑师技能的功劳。
天空的落雨打湿了二人的衣衫,三危横抱着喻易,行走在半空中。审判之剑化成的无数银辉,细细碎碎地散落下来。
银色的柔光没了压迫性的威严,只剩下平易,它将三危面部冷硬的线条照得异常柔和,又将喻易眉心的那点朱砂映出灼灼生机。
陆地上,枉死者灰色的魂魄烟尘般散去,灰色的洪流随之肉眼可见地浅了下去。被淹没的群山与文明得以重见天日。方舟中,银色的光辉透过窄窄的小窗,照亮了一颗颗漂泊无定的心。
更远处,血色长廊中的浮雕悄然隐没,第六块大陆突然到来的洪水又突然消散。
在水中挣扎着的人们呼吸到了久违的空气,在陆地上奔逃的人们忽感身上一轻。他们身上各处的锁链不见了踪迹,他们手臂上象征罪民身份的剑形符号终于褪去。
雨水冲刷走了无尽岁月令人难以喘息的现实,冲刷走了他们无望沉沦的过去,他们拖着半生流离与奔逃的疲惫身躯,在雨中哽咽与欢呼,在雨中庆贺着,他们重获的新生。
三危抱着喻易重回方舟,小心地将喻易半靠在甲板上。他半跪在喻易面前,细细打量过喻易此时颇为狼狈的脸,然后沉默地捋起了外袍的袖子,用干燥整洁的内衬口帮喻易擦起了面上的血污。
喻易在陌生的触感中掀开了眼皮,他的脑袋一时还很是昏沉,眼中的世界很是朦胧。他强打着意志,等着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
随着视界朗阔,他第一眼看清的,便是眼下的白衬衣袖子。白衬衣袖子正细致地擦着他的鼻端,原本白净的颜色染出一道道红。喻易动了动脑袋,抬眼看去,看到了三危那张仍旧是冷淡的脸。
三危眉宇沉静,抿着唇看着他,他的头发皆被雨水淋湿,发梢正在滴着水。黑色的碎发湿哒哒地垂落在他苍白的脸侧,看起来像是一种化开的墨色。他分明面色苍白,周身的气质却又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冷硬感。
似是感到来自喻易的视线,三危擦拭的动作一顿,望向了喻易的眼睛。看出了喻易眼中的疲惫,三危垂下眸,若无其事地继续擦拭,道“你会没事的。”他的神色仍是冷淡而疏离的,看起来只像是随口一提。
喻易记得三危并不习惯与人肢体接触,他看着三危安静垂敛的鸦青色眼睫,看着他幽黑的眼睛,突然想笑。
喻易向来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于是他也没忍着,干脆牵动了嘴角,笑说道“那是当然的了。”
“这不是有你吗”
三危有一瞬的怔然,但下一瞬,他便意识到了这一点,收敛了面上的异动。他轻轻地“嗯”了一声。语气很淡,声音却笃定。
三危擦去了喻易面上的血污,便收回了手,偏头望向远处。他用宽大的黑袍袖子掩住了内衬,只用一只手扶着喻易的肩膀。
“你在看什么”
发觉投在自己面上的视线久久不散,三危蹙了蹙眉,疑惑地将头转了回去。
“看你好看。”喻易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用不正经的语气道。
三危也算是适应了喻易时不时的语出惊人,神色分毫未变。他瞥着喻易的眼睛,一时没作声。
没了墨镜的遮挡,他还是第一次在清醒的状况下看到喻易这双眼睛的全貌。喻易的眼睛黑白分明,望着什么,就倒映着什么,像是澄明通透的湖。
三危看的时间有些长,这会儿换作喻易疑惑了,他压住脑袋的昏沉,眨了眨眼睛,刚想如之前那般,伸手往三危的眼前晃那么一晃,两臂切割般的、绵密的痛,却因为他一时的施力,变本加厉了起来。
喻易一时吃痛,在三危面前,他也没忍着,表情当即扭曲了起来。
三危搂着喻易肩膀的手紧了紧,他绷直了唇线,看着喻易的表情稍微平静下来,这才道“睡吧,别撑着。”
“好啊。”喻易笑嘻嘻道,看起来似乎从刚才的痛楚中痊愈了那般。这次他没有强撑,而是顺着上下眼皮的意愿,合上了眼睛。他的呼吸很快便平稳了下来。
三危悄悄松了一口气,用手抵着唇,压着嗓子咳嗽了起来。周边原本只来自喻易身上的血腥味,有一瞬的加重,但大雨及时冲刷走了这缕血腥味,让它变得无迹可寻起来。
洪水退得很快,若不是此时还是夜晚,便能看到方舟周遭被雨水冲散的灰气。没过多久,方舟便搁了浅,搁浅的位置恰巧是平原,避免了多余的磕碰。
三危拭去唇角的血迹,望向方舟舟尾的方向。
一只戴着金色王冠的庞大白狮子,悄然出现在了方舟后的陆地上。此时,这头作为宿枝坐骑的,等阶不明的白狮子身上,竟然散发出超越9阶的能量波动,以及冰冷的威严。
三危再度横抱起喻易,站起身来。他直视着白狮子,神色镇静,因为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这是终局审判世界规则的化身。
原罪伊甸的无罪者遭受无差别审判,与此界规则的紊乱脱不了干系。紊乱的修复是长时间的,在负责调控此界规则的审判之岛岛主宿芙,彻底修复紊乱的前夕,宿枝出现了。
在那之后,不仅长时间的修复功亏一篑,宿芙也因此失去了与此界规则的大部分联系,难以知道其中的具体状况,也难以将规则匡正。
不仅如此,高次宇宙除罪犯之外的人员进入此界,会受到规则的压制,罪名越高,受压制越小。他意外变成猫,就是受到了规则的压制。高次宇宙派来刺杀宿枝的人员,因此全军覆没。
即使是9阶的岛主,在此界对上宿枝,也有死亡的风险。在权衡岛主对高次宇宙的重要性后,终局审判世界的事便只能不了了之。
而此界规则虽有紊乱之处,但总体仍旧是代表公正的。宿枝触犯七大铁则,行为有违公正,规则是有意制裁的,但因为宿枝的身份特殊,它难以直接出手。
于是它只能通过特殊的方式,比如发布“任务”,创造撒旦密码等引导高次宇宙的来人除去宿枝,自己成为了宿枝身边的监视者。
而宿枝死去之后,宿芙应该重新获得了与此界规则的联系。
三危正思量着,便见前方的白狮子张开了口。一扇通往虚空的门,在它的身前出现。门内走出了两道身影。
其中一位,便是与此界息息相关的宿芙。而另一位,则是c修正之岛的岛主纪河清,也是负责三危病症的医生。
纪河清一走出门,便匆忙地赶到了三危的身前,面上的表情很是难以置信“你疯了吗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先救他。”三危用不容商量的语气打断了纪河清的话,示意纪河清接过昏迷的喻易。
纪河清与三危朋友多年,知道三危的脾性。他见三危神色淡然,动作平稳,只好一边顺着三危的话,将喻易搀扶上肩头,一边往三危身上施加医生技能,急道“你”
他话才说了一半,就神色大变。因为在他的探查中,三危的病情已然二次恶化,此时分明已经到了极限。
刚接过三危怀中的青年,纪河清便见面前一向冷硬得仿佛坚不可摧的男人阖了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明明你才是那个需要急救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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