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曾有传闻,唐门的唐清灵脾气火爆狠厉,若是不小心招惹了她,那必定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但偏偏在隐元会的档案记载中,此女却是八面玲珑,甚少主动与人交恶。
隐元会作为大唐最庞大的情报组织,其结论不可不信,但江湖传闻也不是空穴来风,而没见过唐清灵、对她不甚了解的人,恐怕会对此产生疑惑,分不清谁的结论才是真的。
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其实隐元会和江湖传闻都是真的。
唐清灵曾作为唐傲风的独女,深得父亲和祖父的疼爱,在唐门不说呼风唤雨,却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自小被惯出了一副火爆脾气,从来不懂得隐忍为何物。
直到唐清灵十四岁那年,其父唐傲风战死枫华谷,她的性情一夜之间大变,不仅开始苦练武功,甚至通过主动接触唐门事务,以此磨练自己的心性,逐渐学会了隐忍和克制。
只不过,虽然唐清灵的性子比起以前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有一句俗话讲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再怎么改变,本身的脾性多多少少还是会带着过去的影子。唐清灵便是如此,虽然这些年懂得了收敛,但在某种程度上,她的火爆脾气还是没有太大的改变——即便如今的她早已过了而立之年。
唐清灵脸色阴沉的注视着唐无绝,迟迟不曾开口,而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沉默的越久,爆发的时候只会越可怕。
唐无绝自然是清楚这一点的,却不知道该如何先发制人——这个姐姐的脾气一向最让人头疼,你完全预测不了她生气下会采取的行动,比起会无意识的火上浇油,最好的办法是闭嘴,以不变应万变。
唐无绝依照过往的经验采取了沉默对策,却不知道他越是沉默,唐清灵心中怒火便越盛。她忍了忍,终于忍不住了,脸色不善的开口道:“怎么不说话了?刚才小妹在的时候,你的话不是挺多的?”
她直视着唐无绝,突然拔高了声音,“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老实交代,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无绝的脸早就恢复到了面无表情的状态,此刻也不看唐清灵,只淡淡道:“就是你听到的那样,我没什么好交代的。”他转身欲走,却被唐清灵指尖一枚孔雀翎拦住了去路。
“想打架?”唐无绝转过身,面色不善。
唐清灵冷笑道:“打便打,需不需要让你三招?”
唐无绝冷哼一声,并不搭话。他早已过了年少轻狂的年纪,也做不出小时候那样跟姐妹打架的蠢事。
他不欲与她多言,直接问道:“你到底要如何?”
“我要如何?我还想问你要做什么!”
唐清灵怒声道:“爹爹一再交代,务必让阿淼离阴阳家的人远些,为此不惜让她跟着莫雨去了千里之外的恶人谷。你倒好,竟然和一个外人联合起来算计自己的妹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唐无绝的面色变得有些不好,他别过头,不去看唐清灵刺人的目光。
唐清灵见唐无绝不发一言的模样,终究是有所顾及,慢慢放缓了语气,道:“我知道,你这样做必然事出有因,可你至少应该与我商量,而不是擅自做决定让阿淼置身险地。”
“与你商量,你可会同意?我心中所想,你可能体会?”唐无绝的眸底似有一层化不开的坚冰,哪怕面对着唐清灵这个姐姐,也依旧摆出自己最冷的一面。
唐清灵却不受他冷漠态度的影响,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对方待她的态度如何,只坚持着自己认为对的东西。
她注视着唐无绝,面庞柔美的像是一幅仕女图,气势却半点不输人,声音里甚至带上了几分讽意,不客气的道:“你言我不能体会你心中所想,我倒要问问你,当年是谁背着我偷偷北上,明知道父亲尚在人世,却不肯对家人透露一丝一毫。祖父丧子之痛你视若无睹,我不信父亲遇害去寻你商量反遭一番奚落。你拒人于千里之外在先,如今竟有脸以此为借口质问我?”
“当年对你隐瞒实是无奈之举。”唐无绝知晓唐清灵的心结,不得不耐心解释,“母亲与父亲本有前缘,后来又双双归隐,本身已是触犯了红衣教大忌。若是唐门知道父亲尚在人世,必会派人来寻,可是母亲身份尴尬,如何能与父亲一起回去唐门?纸包不住火,知道的人越多,母亲的处境便越危险,当年父亲不回唐门亦是有此考量。”
“可是你连我也瞒着,难道我会害——”
“事关她的安危,我不能冒这个险。”
晨风带着丝丝的凉意吹拂而过,唐清灵的耳畔回荡着唐无绝的一番话,心下不由恻然,虽然仍有不甘,但指责的话是一句也说不出。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弟弟心中对母亲到底有一种怎样的执着,那是一种强烈到可怕的执念,一着不慎,便有可能将平静的假象全部摧毁。
良久,唐清灵发出一声轻叹,平静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凉意,“你对阿淼说,你不曾相信姜槐序的话,可是依我看,你还是抱有期望对不对?”
唐无绝依旧沉默不言,他低垂着眸子,表情有些让人看不清,但唐清灵观他这番表现,却知道自己猜对了,怒极之下反而笑了出来,“我知道你很在乎母亲,可有些事你明知道不可能,却仍旧选择去赌,若是阿淼出了什么事,你可有面目去见母亲在天之灵!”
唐无绝充耳不闻,一脸平静道:“我不曾亲见母亲的遗体,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不想放弃。”
“执迷不悟!”
迎上唐清灵冷冷的眼神,唐无绝笑了一下,面上带着些讽意,“若论执迷不悟,你更甚于我。”
“你——”
“唐影已经离开二十多年,你对他执着至今,可有放弃过?可有后悔过?若是没有,又有何资格指责别人执迷。”
“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唐清灵没料到会被反将一军,一时有些恼怒。
“有何不同?”唐无绝不为所动,颇有些咄咄逼人,“这些年你明知道与他不可能,却依旧无法忘记这个人,许多事明知不可为,却依旧愿意为了他涉险!”
“那又如何!”唐清灵冷冷道:“我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我从没有因此伤害过别人,也从没有打着为他好的名义去肆意干涉他的生活,你这偷偷摸摸只会背后放冷箭的懦夫凭什么与我一样?”
“你当我不知道,莫雨失忆的事是谁下得手!”
唐清灵的声音仿佛将平静的表面炸开了一道口子,一股凉意从唐无绝心底窜出,他紧紧的盯着唐清灵,却未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唐清灵眸光泛冷,绷着声音道:“先前你与姜槐序合作,借着天策府一事分开了他们两个,又利用姜槐序对莫雨的仇视,暗中对其下蛊,这样一来若是莫雨出了什么事,所有人都会怀疑到姜槐序的身上。可惜,莫雨失忆根本不是阴阳术所致,他是中了你从五毒教弄来的忘情蛊!"
“为了对付莫雨,你甚至不惜动用了潜伏在恶人谷多年的内应,如今‘雪魔’已有觉察,再不收手,我看你如何收场!”
“过去是我小看了你。”
被人一语道破心中隐秘之事,唐无绝却没有显得如何紧张,反倒是唐清灵被他这副态度激怒,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不合适。”
见唐无绝回答的理直气壮,唐清灵简直要被气笑了,“你什么时候有闲心管起别人的闲事了?”
“她不是闲人,她是你的小妹。”唐无绝声音突然一顿,似是发出了一声轻叹,“也是我的……”
“你还知道她是你妹妹?看看你做下的好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他爹!”唐清灵发出一声嘲弄,一点没意识到自己平白给弟弟升了一辈,“他们两个人的事,父亲和祖父都是知道的,即便是老太太发话,也只是让父亲慎重考虑。你管的未免太宽!”
该说唐清灵和唐无绝不愧是亲姐弟,一个行事偏激颇有些不管不顾,另一个虽是无意但偏偏每一句话都能狠戳对方心窝子,纵是唐无绝已经学会不与对方计较,但此时在唐清灵的一番冷嘲热讽下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说够了没有?”唐无绝声音变得有些阴沉,仿佛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可惜唐清灵完全不为所动。
“怎么,自己做下的蠢事,你做得,别人说不得?”唐清灵藏于袖中的手死死攥紧,仿佛一旦松开便会忍不住糊这个弟弟一脸毒蒺藜,“给莫雨下忘情蛊这种事亏你想的出来,他失忆倒是一了百了,徒留阿淼伤心难过,你怎么不干脆给阿淼也下一记忘情蛊,省得像现在这样让她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忘情蛊对她无效。”
“!”
唐清灵气急之下的一句气话,不料引来了更多意料之外的信息,她很快反应过来,见唐无绝不像开玩笑的样子,登时大怒:“混账,你竟然真的对她下手!”
唐无绝不以为意道:“她身上有旧疾一直未曾痊愈,忘情蛊有治愈之效,对她身体无害。可是如今看来,她的身体未见好转,记忆方面也不见有什么问题……”他手上的两枚忘情蛊同出一源,莫雨身上的生效了,说明不是蛊本身出了问题,阿淼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旧疾?什么时候的事?”唐清灵一听妹妹身体有恙,关注点立时转移,也不等唐无绝作出解释便转身朝外走去,“好个唐延,亏我把阿淼交给他照料,竟然没诊出她身体有恙,一句气力损耗就把我打发了,这也算医术高明?”
唐延姓唐,自是出身唐门,年纪比唐清灵略长几岁,虽是唐门弟子,但自幼对机关暗器无甚兴趣,反而喜欢跟着族中医师钻研岐黄之术,以前偶尔有万花天工弟子造访唐门交流机关术,他嫌弃人家天工弟子医术不如万花杏林一脉精湛,便跟着对方一起回了万花谷,回来后倒是更加沉迷医道了。
也是唐延有天份,年纪虽轻,医术却很靠谱,这次唐门弟子奉命北上,他也一起跟来了,本来是与唐无乐一道,直到不久前才被唐清灵抓了差。
“她是虚弱之症,若有心隐瞒,一时间纵是唐延也无从察觉。”
唐清灵脚步一顿,想到近日来妹妹的脸色确实不怎么好,她先前只以为是脉络被封的后遗症,如今看来似乎另有隐情,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到底怎么回事,两年前我去昆仑见她的时候明明还没有不妥……”
唐无绝道:“据我所知,自她入恶人谷以来,一直有意识的助莫雨压制癫狂之症,虽不明其中道理,但我曾听姜槐序提起,莫雨体内本有一股阴阳术作祟,因情况复杂,无法轻易以外力化解,阿淼该是逐渐将自己的内力注入莫雨体内,以此为基础形成了新的‘术’。”
“阿淼……对莫雨下咒?”唐清灵少时曾与东瀛阴阳师有过冲突,对阴阳术一向颇有偏见,直到长大后与妹妹相认——她至今分不清中土阴阳术与东瀛阴阳术的区别——才愿意试着放下成见。但妹妹毕竟是妹妹,虽然不觉得小妹使用阴阳术有问题,但多年来的成见摆在那,阴阳术在唐清灵的潜意识里还是带着些旁门左道的影子,如今突然听唐无绝提到淼对莫雨下咒的事,不免有些惊讶,但一惊过后,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以她家小妹对莫雨的死心眼程度,说她会对莫雨下恶咒,谁信?
果然,唐无绝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唐清灵直觉的准确。
“她下在莫雨体内的这个‘术’,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而是通过日积月累慢慢渗透到了莫雨的体内,即便一时无法拔除那道会令他陷入狂乱的咒术,也可以持久的潜伏在他体内,防止原本的咒术被施术者牵引,关键时刻甚至能反过来利用咒印的力量为莫雨驱除外力的干扰,让原本威胁着他生命的‘茅’,变为助他抵御其他阴阳术修士攻击的‘盾’。但这样做的后果是,阿淼自己必须持续损耗内力,时日一久,难免身体有恙。”
“她不要命了!”唐清灵面上一惊,脸色变得有些不好,反观唐无绝,许是早已知道,倒是未曾露出什么异色。
他道:“姜槐序的话不可尽信。虽然确有阿淼助莫雨压制咒印一事,但这些年来她的身体从未出现问题,患上虚弱之症也是最近不久的事。莫雨对阴阳术虽然不甚精通,却是武道上的奇才,以他的眼力,若是阿淼的举动于自身有损,多年来他怎会毫无察觉,又怎会为了稳住自己的病情去牺牲她?阿淼患上的虚弱之症,必有其他原因。”
出人意料的,唐无绝竟然在说莫雨的好话。他迎上唐清灵看向他的怪异眼神,哂道:“莫雨不坏,至少对待阿淼足够专心,可惜他身上的隐患注定了他绝非良配。”
从唐无绝的表现来看,其实不难想象他在恶人谷的耳目到底深入到了何种地步,才能对位列十恶之一的莫雨的行踪这般了解。可惜唐清灵此刻无心关注这些琐事,她现在各种头绪交缠,只觉纷乱如麻……
亲弟弟暗算了亲妹妹,妹妹身陷忘情蛊之劫,弟弟也有一条道走到黑的倾向,偏偏现在唐无绝又告诉她,小妹可能患上了虚弱之症,至今原因不明……
唐清灵心中烦恼至极,再看唐无绝一脸平静的样子,只觉无比碍眼,终于忍不住指着他骂道:“都是你做下的好事,我管你是一心为了阿淼着想还是真的脑子有问题,事已至此,你给我想想下一步到底要如何!阿淼是一定会去找莫雨的,就‘小疯子’那张冷的能结冰的脸,他若是给阿淼什么委屈受,我先一刀做了你再去教训他!”
不理会唐清灵的气急败坏,唐无绝颇有些无情的道:“莫雨最近诸事缠身,不会对她如何,顶多冷置一旁。想办法劝住阿淼,时间一久,以莫雨心性之桀骜,只要她主动回避,莫雨自然不会多加纠缠。”
“小子,你做梦呢!”唐清灵气笑了,“若有一日换成高绛婷,你也会这样待她?”
“这样对两个人都好。”
唐无绝毫不犹豫的答道:“若有一天我的存在对她造成了伤害,我会想办法让她忘记我,并永远从她的面前消失。”
他的声音里充斥着一股不被人理解的偏执与坚定,冷静到迷乱,理智到疯狂,仿佛在毁尽一切的最后一刻,拼尽全力留下了心中最后的净土,却还是免不了满目疮痍。
对于唐无绝的看法,唐清灵不置一词。不管是在感情方面,还是在行事方面,她与对方从来不是一路人,她觉得对方懦弱,对方觉得她执迷,谁也说服不了谁,偏偏唐无绝是个颇有掌控欲的人,不管是自己的感情还是对方的感情,他都要控制在一定程度内,这让一向自在惯了的唐清灵总觉得无法忍受,认为他不可理喻。
唐清灵对唐无绝颇有微词,唐无绝也看不惯她多年来对唐影的执着,虽然他自己对高绛婷亦是牵挂至今,但换了唐清灵,他不仅不觉得对方长情,反而觉得胞姐这样为了一个男人实在不值得。
“感情之事无法强求,若是注定不能在一起,又何必执着不休。父亲和母亲当初若是没有执意在一起,或许父亲不会憔悴至此,母亲也不会凄凉死去。”
“但他们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我也不会后悔!”
唐清灵目光盈盈的看着唐无绝,声音里透着一抹执拗,“你不知道,有时候我有多羡慕他们,虽然曾经天各一方,虽然相处不久便要面临天人永隔,但他们至少从未后悔为对方付出的感情。曾经我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有朝一日‘他’能对我有同样的心情,不管我们之间存在多少阻隔,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随他一起!”
唐无绝沉声道:“你这只是求而不得的不甘罢了!”
“求而既得,我与他一起。求而不得,我也一人自在。”唐清灵眸光清澈,声音里虽隐约透着一抹苦涩,但面上却无一丝迷茫之色,“这世上没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他对我无意,我无法强求,但未来如何,我们谁也不清楚。你可以怪我执迷,但我不想就这么放弃,我可以不去打扰他,但别人也休想左右我的心意。”
唐清灵今日并没有以面具遮脸,露出了平时很少在人前显露的真容,唐无绝怔怔的注视着她,久久无言。
那是一张美丽的毫无瑕疵的脸,酷似母亲的熟悉面容时常会让唐无绝产生错觉,觉得母亲还在他身边。可是与记忆里温柔如水的那个女人不同,唐清灵总是过于明媚,张扬的让人无所适从,跟他心目中的母亲一点也不像。但偏偏父亲总言,唐清灵的性子与年轻时候的抚雾很像。
唐无绝无法想象一个拥有胞姐性格的母亲,所以潜意识里一直拒绝相信父亲的评价。
但直到长大后他才逐渐明白,父亲所言其实没有错,姐姐和母亲都是一类人,她们乐观柔软,即便会短暂的身陷黑暗之中,也不会完全为阴霾所吞噬,因为她们的心里有光,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心里坚持的东西。
唐无绝静立良久,始终一言不发,就在唐清灵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他突然转身欲走。
唐清灵不知他心中打算,正要出手阻拦,却听他背身言道:“近期阴阳家会有一番动作,你尽力劝下阿淼,不要让她冒然行动,忘情蛊的事我会想办法,等这段时日过去,她和莫雨若是有缘,定不会无疾而终。”
一阵微风拂过,唐无绝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唐清灵怔怔的立在原地,没有丝毫动作,不是无法拦下对方,而是她实在想不出即便拦下了,又能有什么用。
“事已至此,你还在撒谎……”
唐清灵喃喃的低语随风而散,天边曙光正浓,她的心情却彷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你哪里是在骗我,你是在骗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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