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除了作为沟通南北的交通要道,亦是古往今来文人墨客津津乐道的千古名邑,有着不输皇都长安的繁华,一直以来都是大唐的经济重镇。
午后微醺,扬州一带虽已入冬,但因月份尚早,还没有变得如正月里那般湿冷难耐。暖暖的阳光洒下,城内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各种商贩的叫卖声混杂着各类美食的香气,整座城池热闹无比,一点没有因冬天的到来而变得冷清。
街道上人声鼎沸,一家酒楼的二楼雅间内此时却十分安静,仅隔着一道门窗,却仿佛与外面喧嚣的街市是两个世界。
室内摆着一架宽大的书画屏风,绘的是红梅傲雪图,隔开了室内唯一一张雕花圆桌,使其成为一方独立的小天地。屏风外候着两个妙龄女子,皆是低头敛眉状,正为她们的主子行守门之责。
屋内,桌旁坐着两个年轻人,看上去都不过弱冠之龄。
其中一人红衣白袍,此时正仰头饮下一杯酒,一缕未曾束起的长发自他肩头滑向背后,他却不甚在意,只拿过酒壶将自己面前的酒杯重新斟满。另一人蓝衣软甲,剑眉星目,英气的面上透着些欲言又止,略带薄茧的手指摩挲着酒杯,却迟迟没有饮下。
蓝衣年轻人往日从不离身的长剑此时被摘下置于身侧,蓝色的剑穗垂下,因年轻人无意中的碰触而发出轻微的晃动,如同剑主人此刻的心情一般摇摆不定。
桌上摆着几道美味佳肴,却是餐盘整齐,无人问津,直到菜品渐渐失去了温度开始变得冰凉,桌旁的两人都没有要下箸的意思。
“毛毛,怎么了?饭菜不合口味?”红衣白袍的年轻人再度为自己斟满一杯酒,却没有立刻饮下,而是停下来看向身边之人,面上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询问之意。
恶人谷的‘小疯子’一向对人心体察入微,此时面对的又是亲如兄弟的故友,他怎么可能猜不出对方在想什么,可他偏偏不去挑破。
果然,面容英气的年轻人面上犹豫之色更甚,却没有直接挑明,见对面的人一杯接一杯的下肚,先是劝道:“雨哥,别光顾着贪杯,多少吃些东西垫一垫,不然会伤及脾胃。”
“无妨,几杯酒而已,算不得什么。”红衣白袍的男子颇不在意,却终是停下了动作,将手中的酒杯重新放回桌上,并举箸夹了几筷子菜。
此时菜品已经微凉,他却毫不在意的吃下,看得旁边的蓝衣年轻人无奈摇头。
这两人正是刚从稻香村回来不久的莫雨和穆玄英。
半月前,陈月为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曾只身回去了稻香村,莫雨和穆玄英分别接到消息后,因为担心陈月的安危,两人竟不约而同的接连赶到稻香村,却不想此时的稻香村早已被隐元会的杀手及一众狼牙兵占领,危机四伏,哪怕有莫雨和穆玄英的帮助,一心想寻找身世线索的陈月也是举步维艰。
就在三人准备撤退之际,一个神秘老人突然出现,带来了关于陈月身世的线索,陈月一番考量过后终是决定随老人离开,而莫雨和穆玄英并没有阻拦,只因他们二人都猜出了那位老人的身份,正是消失多年的上任武林盟主唐简。
唐简和陈月的祖辈有着很深的联系,有这位老人在,莫雨和穆玄英自是不必再担心陈月的安危,是以两人在与陈月道别后便双双离开了稻香村,结伴一路来到扬州。
“没想到,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稻香村还是免不了被卷入江湖纷争之中,难有片刻安宁。”
穆玄英想起前些日在稻香村的所见所闻,心下不由叹息,面上也带了些唏嘘之色,“这次离开稻香村,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去。”
莫雨闻言看了他一眼,拿起另一双筷子为他夹菜置于盘中,淡淡道:“现在的稻香村早已不再是从前的稻香村,物是人非,回去后除了触景伤情又能做些什么。”
对莫雨而言,在稻香村的日子或许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那里的一切人事或轻或重都在他心里有着特殊的意义。
可惜,他这种人注定快乐的不长久,这么多年过去了,昔日稻香村故人死的死、散的散,哪怕那一地断壁残垣能重新恢复如初,有些破碎的东西却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与其无意义的感伤过去,倒不如好好珍惜仍旧存在的,快意恩仇,慰此平生,便不枉来人世走这一趟。
穆玄英听了莫雨的话半天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把对方为他夹的菜尽数吃光,这才端起酒杯沾唇饮下,酒过喉咙带起一阵苦涩之感,又渐渐从中品出一丝甘甜。
他伸手按住莫雨想去拿酒壶的手,自己拎起酒壶将桌上的两个瓷杯斟满,并将其中一杯递回了莫雨手边,看着他毫不犹豫的一饮而尽,这才慢慢的端起自己的杯子饮下。
莫雨看了眼穆玄英,见对方一言不发又要斟酒的样子,便配合的举起了手中的杯子,待酒杯被斟满后却没有立即喝下,而是轻轻放回了桌上,开口道:“毛毛,你有心事。”
穆玄英一愣,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一言不发的再度喝下一杯酒。
莫雨道:“你我兄弟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何必这般犹豫。”
“我……”穆玄英纠结片刻,千言万语终是化为一声叹息,“日前师父传信给我,要我前去洛阳一趟。雨哥,若是你现下无事,不如随我一同前往?”
莫雨拿着酒杯的手一顿,却没有立即表态。
穆玄英不再犹豫,开门见山道:“雨哥,听我一言,离开恶人谷吧,只要你肯回头,现在一切还不算晚。”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住,莫雨静静地看着穆玄英,清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而穆玄英在他的注视下仍是一脸认真,没有半分动摇之色。
受此气氛的影响,屏风外的两个仆人似乎把头埋得更低了。
莫雨突然一笑,似有些无奈,“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倔。”说着,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饮下,却没有回应穆玄英方才的话。
穆玄英锲而不舍道:“恶人谷乃世间万恶之地,非是常人久留之处,我相信雨哥你本性良善,又何必终日与这群恶人为伍。”
“呵,天下间敢说我是良善之人的,恐怕也就只有毛毛你这个傻瓜了。”莫雨嗤笑一声,神色逐渐转冷,道:“只可惜这个天下不只有你一人,对于那些所谓的武林正道而言,我可不比那些穷凶极恶的豺狼虎豹好多少。”
穆玄英道:“那是他们不了解你才会这样想,只要有机会,我相信定能解开误会让他们接受你的。”
莫雨淡淡道:“我没什么误会可解释,也不需要他们接受我。”
“可是……”
穆玄英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莫雨举起手中酒杯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无奈之下,穆玄英只得将一肚子话咽了回去,默默的端起杯子和莫雨灌酒。
半晌,一壶酒很快被两人喝完,莫雨却没有吩咐人过来续酒。
穆玄英酒量虽不错,却不是贪杯之人,见莫雨没有继续喝下去的意思,自然也不会做出劝酒的行为,只话锋一转问莫雨接下来的打算。
莫雨没有避讳什么,直言道:“我有事要回枫华谷,过些时日或许也会往长安走一趟。”
穆玄英闻言,面上有过片刻的迟疑,终是轻声道:“前些日子,我接到了阿淼的消息,她月前已被唐门的人救出了上阳宫,雨哥你……不去看看她?”
莫雨捏着空酒杯的手微微一紧,面上仍是一片平静之色,似乎对这个消息没什么反应,“此事我有听闻,她既回了唐门,安危自不必担忧,我最近诸事颇多,闲下来了再去寻她。”
见莫雨面上并无异色,提到淼的时候也不见有所排斥,穆玄英稍稍放心的同时,又隐约觉得对方态度有些奇怪,“日前唐姑娘曾回信提到了阿淼的情况,她如今一切安好,雨哥放心便是。”这个唐姑娘,指的自然是唐清灵。
听穆玄英这般说,莫雨似乎笑了一下,却有些淡,从声音里更是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我与她之间的事,来日方长,她平安便好。”
这话算不得无情,却让人听不出有一丝关心在其中,至少落在穆玄英的眼里,莫雨对有关淼的事情明显并不上心。
穆玄英剑眉微皱,虽然知道以莫雨如今的情况会有这样的反应并不奇怪,但想到之前这两人在一起的样子,终是心下不忍,“雨哥,我虽不知你们平日如何相处,但也知道阿淼待你一向不同,她若知道了你如今的难处,必不会怪你。记忆会失去,但过往的情谊并不会随之烟消云散,雨哥,你——”
“我从未质疑过她。”
莫雨的声音依旧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冷意,但比起之前,却又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打断了穆玄英的话,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陷入了一种反常的沉默里。
他一言不发的起身来到窗前,静静地观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静得像一汪潭水,幽深而冰冷,直到视线无意中扫过不远处的糖人摊,一股熟悉的感觉不经意间浮现,脑海中似是闪过许多似曾相识的画面,却快得让人抓不住。
印象中,他似乎来过扬州城的这条街道,也像街上的行人一般慢慢走过这条街,甚至买过街角处商贩捏的糖人……只不过与现在不同的是,那时候夜空璀璨,火树银花照亮天际,他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身侧之人的温柔耳语和如花笑靥相伴。
他微微抬眸,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绰约的影子,是个一袭素裙的女孩子。她乌发如瀑,身姿美好如昔,手中拿着一支糖人,恬静的脸上满是专注和认真,而那个始终陪在她身边的人是谁?会是他?可他为何看不清她的样子,为何对她全无印象……
蓦地,身后来自穆玄英的一声呼唤让莫雨突然回神,他下意识扶住窗棂向外看去,街道的角落处确有一处糖人摊,那里人来人往,许多小孩子正围在近旁,却哪里还有之前恍惚间看到的女孩身影。
“雨哥?”穆玄英见莫雨脸色不对,不由有些担心。
“我没事。”
莫雨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糖人摊,眉目间隐约透出几分困扰之色,却随即舒展开来,转身回去了屋中。
——他确实从未质疑过她,只是仍有些无法想象自己身边会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更无法想象与她在一起的自己。
但如今看来,世间有她,有何不可?
————————————————————————————————
当莫雨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二楼窗边的时候,躲在拐角阴影里的淼才又重新现身。
她小心的隐藏着自己,目光还停留在莫雨离开的方向,面上颇有些不舍与失落。
就在这时,她的衣袖突然被人拉了一下,是个提着竹篮的小女孩,正一脸天真的望着她。
见她回头,小女孩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小手捧着一朵绢花高举到她的面前,脆生生的道:“大姐姐,我这里有娘亲亲手做的绢花,她手艺可好了,你要来一朵吗?”
看着被递到自己眼前的绢花,淼尚未有所反应,一只修长的手便径直越过小女孩的头顶,轻轻拿走了淼面前那朵精致的绢花。
“鲜花配美人,阿淼眉目如画,是该好好装扮一下。”
来人是冯夷,他价也不问便买下了小女孩手中的花,又与小女孩温言几句目送其离开,这才笑吟吟的把绢花递到了淼的面前。
淼没有理会,只是一言不发的盯着他看,神色正经的绕是冯夷这个久经风月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摇摇头,面上颇有些遗憾之色,“你明明也到了知人事的年纪,怎么总是这样一本正经,难道咱们阴阳家出来的女子都是天性寡淡不成?”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中隐隐透出些回忆之色,面上不自觉的露出了一个轻缓的笑,却在下一秒迎上对面女孩打量的目光时微微一僵,轻咳一声,掩饰般的转移话题道:“冯某日前应姑娘所请助姑娘离开了唐门一行,此刻恐怕已经上了令姐的追杀名单,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姑娘可否告知冯某,此番执意南下到底意欲何为?”
淼沉默片刻,突然认认真真的对冯夷施以一礼,“我与先生素昧平生,近日多得先生之助,日后若有机会,必还此次恩情。”
“恩情?”冯夷面上透出一丝玩味之色,尔后却洒然一笑道:“能让你这般重视,看来这次的事不简单,不担心冯某误事?”
淼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先生不必牵扯太多,只劳烦先生引路,其他的交给我便是。”
引路?
冯夷微微一愣,上下打量了淼一番,眼中颇有些不敢置信。
费了半天功夫请他来,难道只是为了让他引路?
冯夷忍不住问道:“姑娘不认路?”
淼一脸认真的点点头,解释道:“以前出门都有小雨,我对外面的事不太了解。”
冯夷听她这样说,倒没觉得匪夷所思,以大唐疆域之广,就连一些经常出门的江湖客到了自己不熟悉的地界若是无人引路都有可能迷失方向,更别提像眼前这女孩一样一向深居简出的存在,如今她孤身一人在外,不比莫雨、唐清灵这些人在外皆有耳目,没人帮忙的情况下,仅凭一张模糊不清的地图确实有些麻烦。
等等……
冯夷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探究的目光顺势落在了淼的身上。
他突然问道:“姑娘先前脉络被封,身体可还有不适?不如暂留城中几日,姑娘也可再调息一二。”
淼不知道冯夷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但她现在无心关注。即便他知道了什么,她如今的情况虽然有些不妙,但也并不怕事,若是对方心怀不轨,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紧张的气氛隐隐蔓延开来,察觉到对面姑娘的情绪变化,冯夷不由怀疑自己平时是不是太没正形,以至于一个不痛不痒的试探都要被姑娘家警惕为不怀好意。
“姑娘不必紧张,冯某并无恶意。”冯夷面上颇有些无奈,他心里仍有猜测,但面上并没有显露出来,“以姑娘之能,若有所求之物应该不至于测不出方位,而今却要冯某搭手……也是冯某冒昧,请姑娘见谅。”
淼面上并无异色,只是道:“此去路远,又在海外,卜算虽简单,但到底需要自行摸索,我怕情况有变。”
“看来对姑娘而言,这次的事确实要紧。”冯夷没有表现出异色,也不知道对淼的这番说辞信是不信。他从袖中拿出了一份契纸递到了淼的面前,道:“我跟船家打听好了,近日确有一艘商船要前往东海诸岛,明日出发,我们在城中稍作歇息,到时候直接登船就好。”
淼扫了一眼契纸,将其细细叠好收进袖中,朝着冯夷颔首一礼便要离开,不料被冯夷拦住。
冯夷示意般的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酒楼,打趣道:“莫公子近在眼前,阿淼真的不去看看?”
这人正经的时候喊她姑娘,不正经的时候便直接喊名字。
淼有些无奈,却下意识看向了酒楼的方向,二楼门窗紧闭,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她慢慢收回目光,面无表情的冲冯夷摇了摇头便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眼见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街市的尽头,冯夷收起了之前打趣的神色,不动声色的往周围看了一眼,面上突然一哂,也举步离开了。
当冯夷的身影也消失在街角,一个小小的人影突然从墙角处走了出来,正是刚才那个想要卖花给淼的小女孩。
她看了一眼冯夷离去的方向,先是小心的观察了一番四周的情况,尔后趁着周围人不注意,从手中的竹篮里抓出一只信鸽撒了出去。
看着信鸽平安飞走,小女孩稚嫩的脸上似是微微松了口气,她重新扬起一个天真的笑容,提着竹篮状若无事的离开了。
而就在这个行为古怪的小女孩离开的下一刻,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突然从墙的另一边跃下,他的手中抓着一只信鸽,信鸽的腿上还绑着一个细小的纸筒,正是小女孩方才放走的那只。
黑衣人利落的取下了信鸽腿上的纸筒,又蹲下身检查了一番地上掉落的制作绢花用的细碎布片,似是确定了什么,抬手在旁边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刻上了一串符号,这才起身离开了原地。
微风拂过,吹起一地凌乱的落叶,叶片落下的影影绰绰间,一枚细小的印记出现在了墙角的隐蔽之处——两把尖锐的铁斧交叉下,血红色的骷髅头似乎闪着异样的光芒,光影交错中更是带给人不详和血腥之感。
若是有江湖人士在此,定会有人认出,这枚血红色的标记,正是代表着关外那个让人闻之色变的万恶之地。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